第二十三章 憑陵殺
一月之後,已進入暮冬。
顯州軍的統帥裴譽站在殘破的城牆上,舉目四眺。
大雪初霽的清晨,久違的冬陽把四周照耀得一片光明,雪地反射出太陽耀目的光輝,完全掩蓋了雪地之下的破敗荒蕪和刀痕箭瘢,以至令人有一種錯覺,好像這片千裏赤地從未遭受過殘暴的**與塗炭。
茫茫雪地與遼闊藍天相接,地平線上有一線黑影,緩慢而猙獰地向這邊移動,看來這難得一見的晴朗與寧靜,又即將被撕裂。
裴譽苦笑,瞧了瞧牆頭上的殘兵弱將,握緊了腰畔的長劍劍柄。
顯州是附近方圓數百裏的土地上唯一還沒被西涼軍和樊軍攻破的小城池,一個多月以來顯州軍的都尉裴譽帶領著八千將士,曆經千難萬險,打退了西樊散軍的多次進攻,堅持到今日,八千顯州守兵隻剩下了五百多人,箭矢長矛也消耗殆盡,城牆的牆體到處都是裂痕和坑洞,基本算是彈盡糧絕。
裴譽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但必須得堅持下去,顯州城裏還有一萬多百姓,有些是不願往外逃難的本地居民,有些是從附近被屠殺搶掠的小城郭和村落中逃出來的難民,他們到了此地亦不願再繼續逃亡,隻求能有一個避風的角落讓筋疲力盡的身體得以暫時棲息,盡管他們知道留在這裏也是等死。
牆頭上的哨兵看見了那線黑影,即刻敲響了漆黑肮髒的軍鼓。
城牆上的士兵打起精神,再次挺直了身子。
戰鼓從牆頭一聲聲往下傳遞,城中窩在角落裏的人們麻木地動了動身體,往城門方向看了一眼,隨即又蜷縮回去,曆經滄桑的眼睛裏不再有懼怕和恐慌,是死水一般的平靜和悲哀。
城牆下的士兵魚貫把石塊和土塊往上搬,連夜削好的木箭和木矛也一紮紮背上來。
裴譽心中彌漫著巨大的悲愴和無力,他整了整殘破的軍裝,用布條把裂開的護胸鏡綁穩,朝牆內看了一眼,隨即轉頭檢視著他所剩不多的兵。
現在剩餘的這些士兵,已經大部分是百姓中自願頂上來的人了,既沒有受過什麽正規的軍事訓練,體力弱,也沒有什麽戰鬥力可言,何況殺傷力強的鐵箭刀槍都已經消耗完了。
這一次,或許是最後一戰,他想,無論如何,他要打好這最後的一仗。
風停了,天地之間肅殺而蕭索,裴譽瞧著那片越逼越近的黑雲,微微抬起手臂,“——穩住!”
有幾名剛剛頂上來,還沒打過一次仗的新兵吞了吞口水,止住了顫抖的手,握緊長弓。
黑雲漸漸擴大,顯示出駭人凶狠的麵目,裴譽從他們的軍服上看出,這是一支西涼軍,人數約莫有七八千人,他們大部分騎著彪悍的戰馬,少量的步兵抬著幾架雲梯和木樁,緩緩朝城牆下行進。
到了城牆下方二十丈開外,他們停止了前行,步兵把雲梯和木樁放下,整理著粗壯的飛索。
牆頭上有沉不住氣的顯州兵放了幾支木箭,零落地插在西涼軍麵前的雪地上,有一支射到一名西涼兵的腳下,那西涼兵一把拔起那支木箭,朝騎兵隊伍裏一丟,西涼軍的隊列裏立刻爆發出一陣哄笑。
士可殺不可辱,牆頭上的顯州兵都氣紅了眼,裴譽沉聲道:“——穩住!”
這兩個字好像是他最近說的最多的兩個字,一刹那間他的思緒閃了閃,隨即不可置信地瞠大雙眼。
笑得最響亮的一名西涼軍旗兵笑聲一頓,他高高舉起的西涼青色軍旗被一支利箭射穿,那支箭矢穿過軍旗,呼嘯著往前飛,直插到前方的城牆一角,顫顫巍巍地不停晃動。
西涼軍的隊伍中起了一陣波瀾,首領大聲嗬斥了一句,隨後調轉馬頭,朝後方看去。
城牆上的裴譽也抬目,這才看見西涼軍後方的那團黑雲,正逆著初升的陽光,迅速往這邊衝來。
他剛才也看見了那支軍隊,但他以為是西涼軍的後援部隊。
城牆下的西涼軍已經調轉了方向,往那以雷霆之勢殺來的隊伍迎上去。
那支逆光而來的隊伍立刻散開成一個雁形,兩翼展得很開,雁形的頭部衝勢威猛,裴譽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緊緊盯著電馳星走雲龍風虎而來的那個雁頭。
馬蹄卷起雪泥,雪霧塵煙中有刀光迎著烈陽一閃,氣貫長虹,勢吞山河。
城牆上的士兵終於看清了他們的旗幟。
“光明軍!是光明軍!”
“光明軍來了——”
一陣驚呼傳開,士兵們的聲音不約而同顫抖著,眼眶裏一下就湧出了淚水。
裴譽喉頭一哽,險些沒站住,急忙扶住身前的牆垛。
近了,近了——
兩軍爆發出磅礴的嘶吼聲,在雪地上氣勢高昂,彪悍凶猛地碰撞到一起,隨即像猛獸一般相互撕咬著,雁頭以千鈞之勢率先殺進西涼軍的隊列中,雁形的兩翼急速包抄過來,圍住了西涼軍的整個隊伍。
那片雪地很快被染紅,槍戈血馬間裴譽清楚看見雁頭的那名將領使一柄偃月長刀,身姿矯健勇猛,招式吞鯨倒海大開大合,凶厲明銳的刀光是破開陰霾的閃電,所過之處人仰馬翻,一條血路直通隊列中心的西涼軍首領。
西涼軍的首領一夾馬腹,長刀一揮,縱馬朝她衝去,她的廝殺略微停頓一瞬,以更加凶悍的氣勢衝過來。
兩匹戰馬交錯而過時,裴譽瞧見那位光明軍的女將領突然將身一矮,左足勾住馬鐙,整個身體斜斜貼在馬側,避過西涼軍首領橫掃而來的那一刀,隨即翻上馬背,身體朝後一旋,那柄閃著血光的刀鋒從後麵自西涼軍首領的左肩砍下,斜著沒入他整個身子,磅礴的鮮血從西涼軍首領的身體內飆射而出,那道刀光再次閃現時,被一分而二的身體已經永遠倒在了馬背上。
“殺——”
她舉起手中鮮血淋漓的長刀,仰天嘶吼一聲,城牆上的裴譽手指頭一下摳進了石頭縫裏。
“殺——”光明軍中暴起聲勢巨大的回應,一名光明軍縱馬而來,九環大刀一刀斬下馬背上的頭顱,挑在刀尖上往遠處一甩。
“看清楚了,你們主將的頭顱在這裏,都跟著他去見閻王吧!”那使九環大刀的也是名女子,隨著她的喊聲,九環大刀一個橫掃,甩出一圈血光,幾根斷肢猛地一下飛上天空。
大雁的兩翼從前方合攏,堵截住群龍無首的西涼軍,驚慌失措的西涼兵在看清主將頭顱的那一瞬間,已被驍勇機敏的光明軍抓住殺機,他們殘破的身體飛濺著鮮血倒在亂馬之下,隨即被鐵蹄碾碎。
一圈,又一圈,光明軍的圍殺漸漸縮小。
城牆上的顯州兵爆發出一陣陣的歡呼聲,裴譽熱淚盈眶。
有聽到風聲的百姓登上城牆,捂住胸口看著這場大快人心的戰鬥。
廝殺血搏很快接近尾聲,那名光明軍的女將領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朝裴譽舉了舉手中的長刀,刀鋒上的鮮血順著刀柄往下流到她的鎧甲上,她幾乎已經成了一個血人。
但燦爛的陽光下,她臉上那抹被血汗和汙垢覆蓋的微笑仍然如此撼動人心。
勝利之後的光明軍並未急著進城,而是細細地打掃著那塊空地。
光明軍的後續部隊也催馬趕了上來,這部分人大概是後勤兵和光明軍沿途招攬的各州府落單逃散的士兵,專門負責清理光明軍先鋒搏殺後的戰場。
西涼軍的箭矢和可用的兵器被他們收起,每具屍體都被翻了個遍,極少量的口糧、藥品都被搜出,衣物被扒下來,幸存的戰馬趕到一塊兒。
裴譽開了城門,指揮顯州兵和他們一起忙碌著,把西涼軍的屍體堆成一堆堆的小山,放火燒掉。
光明軍牽著虜來的戰馬進了城,在城牆下整軍列隊,那名女將領掃視著她的隊伍,嘶啞著嗓音道:“兵器折了的,馬弱了的,統一到孫將軍那兒報個數,由孫將軍統一派發,現在解散,一個時辰後開飯——記住,不許打擾城中百姓!”
她朝一邊的裴譽轉過身來:“……怎麽稱呼?”
裴譽忙拱手道:“裴譽……顯州軍都尉。”
“沈蕁,”她點點頭,自報了姓名:“裴都尉,附近的西涼軍和樊軍已經不多了,再堅持堅持,等源滄江大勝過後,我們的大軍便能回來,把西涼人和樊人趕回關外去。”
裴譽幹裂的嘴唇囁嚅了幾下,微弱地問:“能勝麽?”
“當然能!”她斬釘截鐵地回答:“快了!”
她指了指那邊的馬:“一會兒我們把體弱的馬換下來,都留給你們,實在沒有吃的,可以把這些馬殺了吃——雖然很難吃,好歹能留住性命。”
裴譽略微失望:“沈將軍要走?不能留下來嗎?”
他滿懷希望地瞧著這位遍身血跡汙泥,像是從地獄裏走出來的女將軍,希望從她嘴裏聽到“留下來”三個字。
可她卻沉聲說:“不能,我們如果留在這裏,會給你們帶來更大的麻煩。”
裴譽想了想,明白了。
西涼軍和樊軍的首腦對這支軍隊很頭疼,雖然他們現在的主要目標是要攻往源滄江以南,但並不代表他們會對不斷在江北大地上給他們找麻煩的光明軍視而不見。
最近個別剛剛入城的難民就曾帶來消息,說光明軍被散布在廣源道以西的西涼軍和樊軍追殺堵截,恐怕凶多吉少,而光明軍,也的確有很久沒出現在廣源道西邊的土地上了。
他們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突然又挾著熾烈陽光以風雷之勢而來,在大雪初晴的這個早晨,重新帶給人們希望。
裴譽雖然仍有失望,但也沒再糾結。
比起攻占一個已經沒有多少油水的小城池,當然是剿殺光明軍這個心腹大患更讓西涼人和樊國人懸心,光明軍在此處殺了七八千西涼軍,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若是他們一直留在這裏,等江北大地上散布在其他地方的西樊軍集結後殺過來,可能就不隻是一兩萬的人數了。
光明軍要離開,不是不想留在這裏保衛他們,而是不想連累他們。
裴譽苦笑一聲,道:“那麽也不至於今天就要走吧,好歹歇息一兩天,也讓我們盡一盡地主之誼。”
沈蕁笑了起來,笑聲很是爽朗:“還盡什麽地主之誼?我看你們自己也都沒什麽吃的了,我們這麽多人,你們招待得起?”
裴譽有些尷尬,正後悔失言,她已笑道:“我們有幹糧,還能分一點給你們,有件事倒真得麻煩你們。”
“什麽事?”裴譽馬上問。
“我已經很多天沒洗過澡了!”她頗為苦惱地說:“頭發和身上都快長虱子啦!最近西涼軍和樊軍對我們追得很緊,我們在前頭的馬洞山避了好幾天,天沒亮時望風的人看見有西涼軍結隊往這邊走,猜到是要來攻打你們,我們這才出來的。”
她雙掌交搭,把手指指節捏得啪啪作響:“好久沒活動了,今兒殺得痛快!”
裴譽瞧著她頰邊肮髒打結的發綹和身上一抖就往下掉的血泥點子,不由笑道:“我馬上去安排。”
城牆下升起了炊煙,幾口大鍋被架在火上燒,城裏的百姓拿出最後的口糧,光明軍殺了幾匹瘦弱的胡馬,這個被圍困多日,總是籠罩在愁雲慘霧中的城池此刻一片歡騰,人們臉上不再是麻木而哀薨的神情,眼睛裏有了一點亮光,眼神也輕快起來。
沈蕁端了個殘破的碗上了城牆,蹲在一個缺了頭的牆垛處,一麵吃一麵往遠處瞭望。
一場廝殺和清掃下來,現在已經是午後未時末了,天空晴朗無雲,日頭已偏,城牆在雪地上投出一帶陰影,不遠處是方才那場激戰留下的大片慘烈痕跡,遠方白雪皚皚,地平線盡處是起伏的山巒灰影,像蟄伏在大地盡頭沉睡的猛獸,或許下一刻就會蘇醒過來。
她想起那日晚間帶著四千榮策營將士急行軍趕往寄雲關的情形。
飛雪撲麵的夜晚,悲嗚的風聲中,她帶著將士們隱在暗處,正好看到浩浩****的西涼軍和樊軍入關。
燃燒的火把照亮他們幽暗的鎧甲和染滿鮮血的刀槍,異族的大軍像噴著火的巨龍,攪動風雲從大山深處而來,這已經露出尖牙利爪的巨大凶獸蜿蜒滑過寄雲關千瘡百孔的城門,讓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穀底。
還有大量的騎兵在寄雲關外的平野上聚集著,整隊等待進關,黑壓壓的一片延綿開去,方圓數裏,幾乎占滿了那片染著血的開闊穀地。
而城牆下的那一片地方,還四處堆橫著西境軍殘破的屍體。
等這一批西樊大軍入關後,她帶著榮策營將士在關外沿著西境邊線一路飛馳,從極西的長源寨進了關,把她留在那兒的舊部召集起來,又趕往崎門關。
這兩處地方是西境線上很小規模的軍事基地,曆來不受重視,西涼人和樊國人聚集在寄雲關處,暫時沒有顧及這兩個地方。
半年前她和沈淵大吵後,沈淵回了上京尋求太後的支持,沈蕁當日預感不妙,以極快的速度整編了手下的幾個騎兵營,剝去了幾名親信將領的指揮權,把他們調到長源寨和崎門關,暫時蟄伏起來。
十萬西境軍有將近八萬駐紮在西境心髒寄雲關,這八萬西境軍恐怕已經在西樊軍隊攻入寄雲關時毀於一旦,隻有這些荒僻關隘處還留有一些零散的兵力。
他們已接到馮真帶去的指令,整軍等待著昔日的悍將前來,帶領他們重振往日榮光。
沈蕁歎了一聲,端著空碗起身來到牆頭另一邊,俯視著城牆下三五成群吃飯的光明軍。
光明軍的隊伍到了今天,盡管人數沒有減少,但戰力卻在不可避免地削弱。
長源寨和崎門關一共召集了四千將士,和著她帶去的五千榮策營騎兵,再加上西境線上零散的駐兵,她從崎門關下舉旗出發時,有一萬名戰力卓著的強兵,但是經過一個多月的拚殺,這一萬人損失了不少,如今真正能在與西涼人和樊人的戰鬥中不落下風,驍悍過人的士兵,隻剩下五千多人。
現在的光明軍,有近一半士兵是她穿行在西北大地上陸續招攬的,都是淪陷的各州府流落在難民中的散兵,他們之前沒有受過西境軍騎兵那樣嚴苛的訓練,也沒有真正和西樊軍麵對麵交戰過,盡管他們的戰鬥力在這種嚴酷的、日複一日的戰鬥中提升起來很快,但與長時間曆練出來的西境兵相比,仍然有一定的距離。
但無論多難,她也必須帶著這支隊伍堅持下去。
她視若親人的部將馮真,在一次與西涼軍的遭遇戰中被砍斷了左臂,胸口也中了一捶,整個護胸鏡碎裂,胸骨肋骨齊斷,當時便永遠地倒在了戰場上。
沈蕁沒有允許自己過多地沉浸在哀痛中,他們選擇了這條路,也許或早或遲,都會步馮真後塵,馬革裹屍埋骨沙場,最終化為塵土飄散天地間。
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在下一場戰鬥中猝不及防地倒下,包括她自己。
生死她見得太多,如今心頭有一塊悲愴而荒涼的地方,她近乎麻木地把那塊地方包裹起來,用更加堅硬的情緒去掩蓋。
隻有堅定不移地走下去,才能不負他們的犧牲,不負這場生死中的征途。
大江對岸的朝廷軍已經向她發出了不下一次的指令,希望她能帶領這支軍隊想辦法渡過源滄江與大部隊匯合,但她放不下這裏的百姓,也放不下至今沒有一點消息的陰熾軍和騎龍坳的那八千守軍,他們在攔截了樊軍一天一夜後,從騎龍坳下進入了西涼和樊國的國境,從此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她想,隻要能得到他們的一點消息,確認他們還在繼續戰鬥,她便不能再拖了,得下定決心離開這裏一路南下,撤往大江南岸,加入到抗擊西樊主力軍隊的戰事準備中。
她再次看了一眼這片白雪覆蓋下的荒涼天地,緊了緊肮髒的披風,下了城牆。
當天夜裏光明軍還是留在了顯州城裏,過於疲憊的士兵也需要一個溫暖的地方養精蓄銳,何況顯州的守軍和百姓如此熱情,他們眼裏無聲的懇求和挽留亦讓沈蕁不忍離去。
但是醜時過後,她還是讓親兵去叫醒窩在城牆下的光明軍。
她站在破敗的城樓上,注視著夜幕下的大地。
天氣很寒冷,積雪經過一天的陽光照射還沒有化完,今夜天際中有薄薄的雲層,月光時隱時現,但隻要一點微弱的光芒,大地上的白雪便能把這點光芒加倍反射出來,方圓數裏的情形,城牆上看得一清二楚。
城牆下的光明軍已經在整隊集合,裴譽上了城樓,來到沈蕁身邊。
“真的這時就要走麽?”他問。
“走不了了,”沈蕁苦笑,下頜朝前微微一揚:“來了。”
裴譽忙往遠處望去,夜晚的地平線上,出現了長長的一線陰影,幾乎漫到了天邊,很快這線陰影便往前方拉長,有悠長的號角聲揚起,這次集結而來的西涼軍和樊軍,已經不是之前小股的軍隊了,粗粗看去,至少不下三萬人。
這可能是分布在附近的所有西樊聯軍兵力了。
“來得可真快,”沈蕁嘖嘖歎了一聲,看一眼裴譽:“這次要連累你們了。”
“如果沒有沈將軍,這座城池今早就淪陷了,”裴譽正色道:“能跟沈將軍和光明軍一起戰鬥,是我們的榮幸。”
沈蕁看了看他嚴峻的臉和捏緊的拳頭,笑道:“別緊張,你守城經驗豐富,這城牆雖破,還能擋上一擋。”
遠處的西涼軍和樊軍已經集結成了幾個方陣,在號角的指揮下黑壓壓地朝著城門方向行進,光明軍迅速做出了反應,城牆的牆垛處站著兩排弓弩手,手執刀槍的士兵列在弓弩手後,石塊和土塊壘在腳下,城牆下戰力強悍的騎兵已在城門前整隊,隨時準備衝出城門迎戰。
裴譽這回心一點都不慌,甚至還有隱隱的興奮感。
他檢視完弓弩手的準備情況,回到沈蕁身邊時,卻見她呆呆地望著遠方,目光從已經逼近城牆的西樊軍軍陣上方掠過,落到西樊軍的後方。
裴譽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
月光恰在這時鑽出雲層,已經偏西的方位正好將城牆前方的大地照得雪白,在那茫茫雪地上,西樊軍陣後方約莫數十丈遠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灰點。
隨著那灰點的緩慢移動,裴譽分辨出了,那是一個人和一匹馬。
沈蕁對下方的西樊軍視而不見,隻盯著那一人一馬,她僵立在城樓上,胸腔裏的心髒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裴譽有種感覺,好像遠處孤立在西樊軍軍陣後頭的那人,也在靜靜地注視著城樓上。
時間似乎靜止下來,月光被雲層擋住,再次亮起來的時候,有一陣風掠過,馬上人身後的披風被揚起。
翻飛的衣袍中,那人緩緩朝天舉起一杆長槍,朝城門的方向劃了小半個圓弧,槍頭凝聚著月光,閃爍出清寒的一道冰線。
隨著他的動作,他身後的雪地上漸漸起了動靜。
那本是貼在地平線上的一根黑線,幾乎讓人感覺不到那原是埋伏在天地間的一種異物,這根黑線很快往前蔓延,像幽暗的潮水,陰冷、迅捷的侵蝕了明亮的雪地,遠遠就讓人不寒而栗,是比夜晚寒涼的空氣更冰冷的一種感覺。
裴譽知道那是一支軍隊,與晨間逆著日光而來的熾烈而彪勇的光明軍截然不同,他們悄無聲息地迎著月光往前流動,像地獄中的陰火,漫過之處是沉寂的黑淵和永夜。
那一人一馬仍然緩緩往前行進著,長槍倒垂在手上,槍尖反射著月光,冷銀的一點光在雪地上跳躍著,讓人一刹那間忽略了那是一件下一刻便會奪去人生命的凶器。
他身後大軍湧過來的速度很快,幾乎是須臾間便在他後頭形成了輕緩湧動的黑海,平靜的波瀾下蘊含著危險的殺機。
裴譽瞧著那支肅殺而幽冷的軍隊,覺得喉嚨處像是被一隻陰厲的手遏住一般,窒息,透不過氣來。他努力壓住這種感覺,朝一邊的沈蕁轉過頭去。
他再次吃了一驚,並有一種錯覺,好像這位女將軍的臉在一瞬間現出了明媚的春陽,城樓的陰影下她的側臉線條顯得很柔和,唇角還彎成一個上翹的弧度。
“沈將軍,他們是?”裴譽從未見過這樣的西涼軍和樊軍,這一刻他覺察到了身體深處的戰栗。
可他卻見沈蕁笑了起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持槍的人,微笑變成了朗聲大笑。
“……沈將軍?”
她沒回答,片刻後猛然朝裴譽轉過臉來,眼眸中是熾熱而燦爛的光芒。
“裴都尉,這裏交給你了!你們守好城門便是,我帶人下去迎戰!”
她大力拍著他的肩膀,很快轉身奔下城樓,尚處於迷惑中的裴譽立刻上前一步,伸長脖子去瞧下方的城門出口。
城牆不遠處的西樊軍方陣中已經起了一陣騷亂,他們感受到了身後直逼而來的那種陰冷凝重的殺氣,軍陣最後方的西樊軍騎兵調轉馬頭,看見了那支正悄靜無聲漫向他們的殺軍。
戰馬開始嘶鳴,陰煞凶暴的氣息隨著寒風飄散過來,無孔不入,西涼人和樊人並不懼怕,反而更加興奮,反應迅速的他們立刻變化了陣型,隨著短促的號角聲,幾個方陣集合到了一起,放下雲梯和木樁的步兵舉起弓箭,被舉著盾牌的騎兵團團圍在了陣列中央。
那支黑色的軍隊像幽冥之獸噴出的毒涎,漫到西樊軍前十數丈處停住了,兩軍対持一息,黑暗的幽軍陣前那名將領再次舉起手中的長槍,與此同時隨著西樊軍號角的一聲長鳴,飛蝗羽箭從西樊軍的軍陣中央齊齊射出,漫空飛往那支軍隊。
劃破長夜的嗖嗖聲中,黑暗的潮水一下往兩邊散開,黑色幽軍亮出尖利而嗜血的毒牙,他們手舉盾牌擋過這波箭雨,在西樊軍下一波箭矢落下之前,已經殺氣騰騰地衝入了西樊軍的左右兩翼,卷起陣陣腥風血雨,洶湧地撕裂了西樊軍騎兵後方的兩側防線。
城牆下方的城門這時也陡然開了,光明軍中爆發出氣勢渾厚的吼聲,以拔山舉鼎的氣勢勇猛地衝向西樊軍陣的中心位置。
平地驚雷,萬馬齊喑,本是鏗鏘堅固的陣列很快被光明軍衝散,無法控製地往兩邊散開,陣列中心的弓箭手方陣被衝得潰不成軍,光明軍的騎兵排列成一個緊密的錐形,銳利的錐頭勢如劈竹地一路衝到了陣列後方,錐形隨之散開往左右兩翼廝殺,硬生生把西樊軍的隊列分割成了兩塊。
黑色幽軍的吞噬範圍在擴大,對著光明軍分割驅趕過來的西樊軍騎兵張開黑暗的大口,從城牆上看下去,這兩支隊伍的配合有一種奇異的和諧,光明軍氣勢衝天,越殺越猛,不時吼聲雷動,從邊上往中間侵蝕的黑色幽軍鋒鏑陰狠,幾乎不會發出什麽殺聲。
如果說光明軍像火,像烈陽,那支黑色軍隊便像冥水,像暗夜盡處吞噬生命的淵洞,白晝和黑夜交織,一明一暗,同樣的所向披靡,銳不可擋。
昏天黑地的廝殺中兩軍的尖錐頭一次會師,交匯一瞬又錯開各自殺遠。
長刀磊落開合,長槍夭矯挑刺,一如虎嘯,一如龍吟。
天翻地覆間城牆下方像是火山口不斷翻滾的岩漿,翻出死亡和暴虐的氣息。
不過這場戰鬥根本沒有城牆上的顯州兵和一部分光明軍的事,他們心潮澎湃地看著城牆下方的這場壓倒性的圍捕和獵殺,大部分顯州兵這時候已經反應過來。
這支黑色的幽軍,便是消失了多日,在西北邊境如神話傳說一般神秘而無堅不摧、攻無不克,令人聞風喪膽的陰熾軍。
他們已經看見了那些士兵臉上猙獰的麵具。
能在一天之內見到兩支傳奇軍隊,並親眼看見他們作戰,站在城樓上的裴譽覺得自己運氣簡直不要太好。
月已沉,星已散,天空陷入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沉凝。
蒼穹之下翻騰的血浪腥滔過了最瘋狂的時刻,漸漸平息下來。
這些身經百戰的西涼人和樊人在人數不及他們的光明軍和陰熾軍的合力絞殺下,第一次有了挫敗的感覺,他們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很快便鼓衰力竭。
他們徒勞的抵抗像快要燃盡的碳火,微弱而短暫,在勢如潮水的衝殺下土崩瓦解,相繼湮滅於永恒的黑暗中。
殘肢斷骸遍地的荒土上隻剩下零落的西樊士兵,被光明軍和陰熾軍圍截著驅趕到一處,在這個清冷的早晨,他們已見不到黎明到來之前的第一線光明。
腥風在耳邊呼呼地刮著,沈蕁渾身冒汗,精神亢奮到了極致,三萬西樊軍已快殺盡,但她覺得身體裏仍然有用不完的力氣,她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汗,朝不遠處縱馬而來的那個黑色身影望去,那身影挾風帶浪,穿過血霧迷塵,於刀光槍影間向著她急衝過來。
沈蕁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挑,催動戰馬迎上前去,這時有頑抗的西涼士兵在地上舉起大刀,用盡力氣朝她**的戰馬一揮,那馬一聲悲嘶,前蹄趔趄著往邊上一倒,沈蕁一個縱身翻下馬背,就地一滾站起身來,手中長刀照著那西涼士兵劈下,那士兵身體反射性地彈了一彈,再無動靜。
震耳欲聾的風聲和馬蹄聲中,那一人一馬已於萬馬千軍中掠到她身前,馬上人俯下身來,迎著她灼亮欣喜的目光,牢牢拽住了她的手臂。
沈蕁就勢騰身一躍,翻上馬背,一手持刀,一手從背後抱住他的腰,戰馬馱著兩人,迎著初露的那一線曙光,風一般馳騁出那片已沒有懸念的戰場,消失在城牆上眾人的視線內。
騰挪間她頭上的頭盔不小心掉落了,呼嘯而過的狂風揚起散亂的黑發,獵獵風聲中她覺得自己似乎飛了起來。
她把頭靠在他的背上,他身上濃烈的血腥氣侵入鼻尖,她貪婪地聞著,環在他腰間的手臂再緊了一緊,閉上了雙眼。
她不知道他要帶她去何方,也不知道他何時停下來,但她不在乎,這一個瞬間,她願意和他一起拋下一切,一同在陽光下飲風馳騁至天荒地老。
但他終於還是停下了,迎著初升的冬陽,在雪地四周反射出的燦爛光輝中把她抱下馬背,隨即死死地摟在了懷裏。
他箍在她腰上的手臂收得那樣緊,近兩個月來從不離手的長槍跌在腳下,沉重的鎧甲蓋不住胸腔中劇烈的心跳,他什麽話也沒說,就這樣擁了她好長的時間,最後鬆開她的腰,一手掌在她腦後,另一手撥開她頰上亂舞的發絲,低頭狠狠地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