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山澤覆
淩芷低呼一聲,上前一步,崔宴止道:“淩將軍!”
淩芷朝宋珩看一眼,宋珩摸摸頭,神色有些懊惱。
“叫你多嘴挑撥!” 淩芷瞪他一眼,緊張地看了看已經進了大帳的兩人:“他們不會打起來吧?”
宋珩伸著脖子往大帳內瞧,這時帳簾被一隻手臂一撥,垂下來掩了個嚴嚴實實。
片刻後裏頭傳來乒乒乓乓一陣亂響。
李覆一急,往前跨了兩步,想衝進去勸架,崔宴再次將他一攔:“別進去,他們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好了。”
他說罷,唇邊隱隱現出一絲笑意:“沈將軍和謝統領從小打到大,不會有什麽事兒,都散了吧。”
“這倒是,”李覆愣了一愣,隨即哈哈笑道:“幾年前在獒龍溝也是這樣,一言不合就開始掐架。”
氣氛鬆快了些,幾人一時都沒離開,嘴裏說著閑話,眼光不斷往大帳緊閉的簾子跟前飄。
大帳裏的風光卻完全與眾人的想象背道而馳,這會兒沈蕁正被人抱坐在長案上,因一時不慎被帶落的幾件狼牙拍、勾杆、鐵蒺藜等防具亂七八糟地堆散在長案的案角和地上。
方才便是這幾件器具被甩落之際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兩人一時不敢動彈,沈將軍的手臂環在謝統領的肩上,掐著他後頸上的肌膚。
“你瘋了?有人闖進來怎麽辦?”她貼著他的耳根悄聲埋怨。
謝瑾雙臂撐在案上,身體前傾迎合著她的擁抱,低低笑道:“十多天沒見了,你不想我麽?”
“不想。”沈蕁嘴硬,片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尋到他唇角挨了過去,他由她親著,然後回敬她一下。
沈蕁雙腳在案下一晃一晃的,摸著他的後衣領上鑲的一圈狐毛:“這次沒受什麽傷吧?”
謝瑾鼻尖貼著她的側臉,讓臉上的麵具冰著她,他現在發現,她似乎挺喜歡這樣。
“受沒受傷,你親自檢驗一下就好了,”他笑道:“今天太晚了,你明天回家麽?”
沈蕁轉著眼珠想了想:“能抽出幾個時辰,但呆不了多久。”
謝瑾點頭:“好,那我先過去等著你。”說完,摟緊她的腰肢偏頭吻過去。
沈蕁眼角瞟著帳簾,扯著他腦後的的頭發,含混不清地說:“好了……好了啊,差不多了……”
她不安地在案上扭動了一下身子,案角邊上幾隻搖搖欲墜的鐵木角被晃落跌下去,正好撞到地上的狼牙拍上,再次發出一陣聲響。
盡管聲音輕微,還是被帳外豎起耳朵的人捕捉到了,崔宴神色不動,若有似無地擋在帳前,問李覆:“李將軍,方才梅花陣兩翼的騎兵,還可以再收緊一些嗎……”
裏頭兩人身體再次僵了一僵。
謝瑾喉間發出幾聲模糊低沉的笑聲,臉退開一些,改以手指指腹愛撫著她水光潤致的唇瓣。
“為何不讓我繼續?”他壓低聲音問:“我心裏有數,這次灤河上遊往西的行動過後,我便按兵不動了。”
“陰熾軍光芒太盛,這時候必得壓一壓,”沈蕁臉色嚴肅起來:“你非去灤河西幹什麽?”
謝瑾貼著她的耳根說了幾句,沈蕁眼中光芒悄現,隨後又道:“不行,太危險,我不允許你拿自己做誘餌。”
“放心好了,我有準備,”他亦斂了唇邊的笑意,沉聲道:“我不會拿陰熾軍來冒險的。”
沈蕁猶豫一陣,咬著唇不說話。
“別咬——”謝瑾摩挲著她的下唇:“你聽我說……”
沈蕁皺著眉頭止住他:“這會兒別說,明晚再商量這事,謝統領,你現在該出去了。”
謝瑾微微一笑,把她從案上抱下來,親了親她的臉頰:“你過會兒再出去。”
他直起身子,哪知臉上的麵具把沈蕁的一縷頭發掛住了,這一陡然離開,沈蕁一聲驚叫沒忍住,“啊”了一聲腦袋直撞到他臉上,低呼道:“頭發……頭發……”
謝瑾又好笑又心疼,趕緊伸手去解,誰知那綹頭發纏得很緊,一時半會竟解不開。
他不由打趣道:“阿蕁,解不開,要不把這綹頭發剪了吧。”
“去你的,”沈蕁恨道:“你敢,你要剪了我的頭發我和你沒完。”
“好啊,”謝瑾笑道:“我等著看你怎麽個沒完法。”
話雖如此,他還是穩住呼吸,輕輕地側頭摸索著把那發絲從麵具邊上一絲絲抽開。
他鼻間的氣息一縷縷溫著頭頂,沈蕁順勢抱住他的腰,歎了一聲:“謝瑾,你身上的味道真好聞。”
“洗幹淨了才來見你的。”謝瑾終於把那綹發絲解開,籲了一口氣,揉了揉她被扯住的那處頭皮:“好了,疼不疼?”
沈蕁摸摸頭,推他:“還好,你快走吧。”
謝瑾整了整衣襟,撩開帳簾,迎麵便是刷刷幾道目光掃過來,有好奇,也有按捺不住的興奮。
謝瑾不動聲色,朝眾人略一拱手,一聲不吭地走了。
大夥兒立刻往帳內看去,不一會兒沈將軍也出來了,表麵上倒是看不出什麽異常,但與之前相比發絲微有淩亂,方才裏頭又動靜不斷,顯見是動了手,亂七八糟散在各處的防具也可見一斑。
隻不知兩人過了幾招,較量的結果如何,這次又是誰讓步。
沈蕁鋝著頭發,掃視眾人一眼:“咦,大家都還沒散啊?既如此,我還有幾件事……”
大夥兒趕緊一哄而散,崔宴看了主帥大人一眼,搖頭歎一聲,也拔腳離開了。
這一晚沒有下雪,但天空飄起了細雨,綿綿的雨絲浸透了微翕的紗窗,幸而窗前已垂下厚厚的一層帳幔,將沁骨寒意略微隔絕在外。
屋角的過風處燃著一個銀骨炭盆,拔步床邊的帷帳放了一半下來,裏頭春意融融,沈蕁披著外袍,跪坐在**,拿小簽子挑了藥,在謝瑾背上的傷處輕輕抹著。
他光著上身趴在枕上,被子蓋到腰間,沈蕁的指尖有些冰,不時觸到傷處周圍的肌膚,謝瑾一點也不覺得痛,隻覺愜意中又有絲絲酥癢,撓得心湖也在微微**漾。
這次的傷在肩上,橫七豎八地交錯著,他從灤河沿岸回營的路上傷口就結了痂,但看上去仍是觸目驚心地灼著人的眼。
“不是允許穿甲了麽?”沈蕁氣哼哼的,在他腰側掐了一下,收了藥把藥箱放到一邊的幾上。
謝瑾坐起身來,笑道:“別人身上扒下來的甲不穿也罷,出征巒河前不是還沒收到詔令說可以穿甲麽?我自己的鎧甲便沒帶。”
“這種時候還講究這麽多幹什麽?”沈蕁白他一眼,拿一件中衣來給他穿上。
謝瑾一麵穿衣,一麵道:“阿蕁,想剿滅陰熾軍的不止樊王一個,太後和沈淵早就把陰熾軍視為眼中釘,如果不出我們意料的話,這次去灤河西,烏桓的一隊西涼軍可能會埋伏在半道上……”
沈蕁沉默不語,謝瑾下了床,坐到書案前把壓在鎮紙下的一張地圖抽出來放到麵上。
“樊王早就在那裏做好了布置要把陰熾軍一網打盡,我如果能將計就計,把西涼軍引過去,讓他們和樊軍拚個你死我活,一方麵能破壞西涼和樊國的盟約,一方麵也可以惹怒烏桓,他急怒之下或許去找沈淵麻煩。”
他把沈蕁抱過來,讓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環在她腰間,一手拿了筆在圖上虛虛劃著。
“要去灤河西,必走伍貢山,西涼軍如若要進行伏擊,應該會埋伏在這一線——陰熾軍殺名在外,為確保萬無一失,他們應該會等到我們與樊軍交戰後撤退,趁我們力氣不濟時再發動攻擊。”
他手中的筆尖指到伍貢山尾的一處山坳,停了停。
“樊王雖一直忍氣吞聲,但這次也到極限了,他在灤河一線秘密布置了大量兵力,想等我們一到就展開圍剿,我會小心把大部分樊軍引到這個山坳裏來。”
“你怎麽做?”沈蕁轉過頭盯著他。
謝瑾微微一笑:“這段時間和樊軍交戰,我們囤積了不少從樊軍屍體上扒下來的軍服,隻要故意讓西涼軍打探到我們為混淆耳目穿上樊軍軍服,那麽真正的樊軍一到,他們會認為這些樊軍就是陰熾軍……”
沈蕁笑嘻嘻地捏了一下他下頜:“你一早就計劃好了?”
謝瑾“嗯”了一聲,握住她那隻手瞅著她道:“怎樣?沈將軍?允不允許我出征灤河西?”
沈蕁想了想:“那我帶榮策營也埋伏在周邊,以防有什麽意外。”
謝瑾見她點了頭,便拿筆蘸了朱砂,在地圖上點了幾個點,“你如果要去的話,可以事先埋伏在這處,到時我會帶人從這邊走……”
沈蕁側頭看他,見他一麵沉思著,一麵不時點著筆尖,長睫下雙目清湛有神。這種時候,一般他眉心會微微地凝蹙著,修眉也會略微上挑,可惜麵具擋著,那種熟悉的神態隻能憑想象了。
她歎了一聲,把冰冷的雙手往他衣領裏探。
謝瑾慢慢停了手:“幹什麽?”
沈蕁哈哈一笑:“手冷,給我暖暖手。”
“那就伸到裏麵來,”他抬起雙臂,等她冰冷的雙手摸到肋下,才放下手臂把那兩隻手掌夾住:“暖和些了嗎?”
“暖和了。”她心滿意足地歎了一聲,把身體也整個兒貼上去,謝瑾擱了筆攬住她肩頭,長時間注視著案上的地圖。
外頭的雨絲更密了,有細細的雪點子夾在其間飄落下來,寒氣從翕開的窗縫裏一股股往屋子裏侵,他把人抱到**,放下了床帳。
三日後的夜晚。
風緊雲厚,月隱星黯,雪沒有下下來,凜冽的寒風在山澗上下呼號著,嗚嗚的風聲**在耳邊,天地間似乎隻剩下了這一種紮人身心的霍霍之聲。
沈蕁裹著狐毛披風,策馬立在一處山崖上,旁邊是孫金鳳與馮真,身後的樹林裏,隱著榮策營的五千將士。
她的目光凝注在山崖下一處黑乎乎的山隙處,謝瑾帶領的陰熾軍正從那裏秘密通過。
不一會兒有哨兵來報:“稟將軍,陰熾軍已過了貢虎澗,現暫時停了下來,等待前麵探子的消息。”
沈蕁頷首,把目光轉向西麵方位。
離此地五十裏處的山坳中,已有一小股的西涼軍從昨夜起便潛在暗處,但據沈蕁的探子回報,大批的西涼軍一直集聚在伍貢山外靠近西涼與大宣交界處,並沒有深入山腹中。
她壓下心頭那絲不詳的預感,靜靜等著前方偵查樊軍情況的探子回報。
半個多時辰後,兩名探子回來了。
“什麽情況?”沈蕁見兩人一臉疑惑,立刻出聲詢問。
一名探子道:“伍貢山盡處的灤河河岸,本已囤積了大量的樊軍,昨晚我們才探過,約莫有兩萬多人,但今晚摸過去時,這批樊軍卻退了,一個士兵都沒留下。”
沈蕁吃了一驚:“退了?全退了?什麽時候退的?”
“看樊軍駐紮處留下的炊痕,應該是天亮前就退了,”那探子思忖著,問:“還要再探麽?”
“已經退了一天?”沈蕁眉頭皺了起來,沉吟著擺擺手:“下去吧。”
她朝遠處的灤河岸方向眺望,但天地間一片漆黑,視野中隻能見到遠處山林團團的黑影,天際中晦暗的沉雲壓得很低,直壓到人的胸口上,壓到人透不過氣來。
“什麽事會促使樊軍放棄圍剿陰熾軍的行動?”她喃喃自語著:“……除非,有比絞殺陰熾軍這個心頭大恨更重要更急迫的事……”
她猛然回頭:“西涼軍呢?西涼軍的探子呢?”
“剛遣過去一個多時辰,大概還有半個時辰才能回來,”孫金鳳應道,接著一呆:“……將軍?”
灰暗的夜光下,她看見沈將軍的臉突然變得慘白,雙眼中的眸瞳像黑夜裏幽幽漂浮的暗光,而那兩點暗光霍地一下燃燒起來,下一刻她聽見沈將軍叫了起來。
“紙呢?誰有紙?”
大家麵麵相覷,沈蕁二話不說,拿匕首劃開一角衣袍,咬破手指,直接在上麵寫了“撤退”兩個字,接著寫下望龍關、獒龍溝、萬壑關等幾處地點,摸出懷裏的帥印在下方使勁一蓋,喚了親衛徐聰上前。
“徐聰,你帶領一隊人馬,立即趕回望龍關,一刻也不許耽擱,務必把這封軍令交到崔軍師手上,要快!”
徐聰瞧著那封明令撤退的軍令,大驚失色:“將軍?這……”
“撤!全都撤!”沈蕁厲聲喝道:“遲一刻便是萬千人的性命!”
“將軍!”大家齊聲驚呼,慌亂之下,孫金鳳和馮真**的馬嘶鳴起來,山風狂亂地肆虐著,有樹枝被刮斷,一瞬間山搖地晃,整個山頭似乎都被風浪掀起來,成了暴風驟雨中即將傾覆的一葉殘舟。
沈蕁胸口起伏,深吸一口氣,看定徐聰。
“今夜西涼軍大舉出動,探子雖還未回報,但這批西涼軍一定會轉道去寄雲關,鎮守寄雲關的沈淵恐怕會對這批西涼軍的動靜掉以輕心,以至大意失守,而西涼軍的後頭會跟著大批的樊軍,一旦寄雲關被打開一個缺口,樊軍從西境進入關內,北境延綿萬裏的關牆便成了擺設,沒有了關牆的抵擋,八萬北境軍隻能被樊軍前後圍著打,不撤離的話便隻有等死了!”
她語聲雖急促,但仍舊沉穩堅定,令有幾絲慌亂的徐聰完全冷靜下來。
“將軍放心!徐聰定不辱命!”她應了一聲,立刻躍上馬背,點了一隊人馬往山崖下衝。
“馮真!”沈蕁朝馮真轉過身,雙目中的火焰迎著風勢燃燒起來。
“末將在!”馮真大聲應道。
“你即刻帶一千榮策營將士趕往西境的長源寨和崎門關,讓我留在那兒的西境舊部做好準備,避過這波勢頭保存實力,等我的召集——記住一路小心,避過西涼人和樊人,不要跟他們正麵衝突!”
“末將得令!”馮真沒有一個字的廢話,馬上掉頭而去。
兩支小隊人馬很快消失在狂風呼嘯的夜色中,沈蕁定了定神,這才看見山林暗處,樹影搖曳中一人縱馬急急趕來。
沈蕁下了馬,等他也翻下馬背,上前撲入他懷裏。
謝瑾緊緊摟住她。
片刻後,她抬起頭來,風吹亂了她的發絲,發帶在夜空中飄揚起來,令他的心也跟著在狂風浪疊中沉沉浮浮。
“謝瑾,”沈蕁撫著他臉上冷硬的麵具:“我得去寄雲關瞧瞧,無論能不能挽救,我也得去。”
“寄雲關恐怕大勢已去,”謝瑾凝視著她,摸到她撫在他麵具上的手,緊緊握住:“我這就從騎龍坳往下,守住西境和北境的交接線,先把樊軍攔一攔。”
沈蕁有點失神:“攔得住麽?”
“攔不住也得攔,”謝瑾道:“你放心,我會量力而行,盡量拖住樊軍,留給北境軍撤離的時間,一旦確保最近的獒龍溝守軍撤離,我就跟著撤。”
他微微一笑,寬慰她:“騎龍坳有顧長思的八千兵馬,此外我們還有熟悉地形的優勢,攔上一兩天不成問題。”
沈蕁隻埋在他懷裏不說話,身子略微發抖,大概隻有在他懷裏,她才會流露一絲從不在外人麵前展露的情緒。
“我事先為什麽沒想到?”她喃喃道:“我為什麽——”
“阿蕁,別自責,西涼和樊國會以這樣的方式聯起手來進攻,誰也想不到,”謝瑾止住她:“之前西涼和樊國結盟,我們都認為西涼隻會在兵力上暗暗支持樊國,沒想到西涼這時就撕破臉明目張膽興兵入侵,而且還是侵犯的主力。“
他抬頭,望向遠方。風咆哮著卷起落葉,天地間什麽也看不清晰。
“西涼突然撕毀協議大舉進犯,一定是上京那裏出了什麽問題……你已經做了該有的準備,北境軍和靖州屏州的百姓撤離起來很快,放心吧。”
“往好處想,”他撫摸著她的肩頭:“我們今夜深入樊國腹地,在這裏發現了樊軍和西涼軍的動向,北境軍不至措手不及,能最大限度地保存實力,失去的地盤,我們再一寸寸地拿回來便是。”
沈蕁抬起頭來,麵容已經恢複了冷靜,隻餘眸中一點未曾平息的波瀾,這點餘光耀得他心碎。
她摸摸他的臉,指尖和他臉上的麵具一般冰冷、堅硬。
“如若我趕到時寄雲關已失陷,我會在西境線上召集留守在各處的舊部,”她道:“然後再看局勢,想辦法趕往源滄江對岸的陳州和撤離的北境軍匯合。”
“好,”謝瑾迎著她的目光,輕聲卻又堅定地說:“不出意外的話,皇上應該會下旨讓我留在後方,而這片土地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也想留在這裏,騎龍坳的八千兵,這時候也正該發揮作用。”
她注視他片刻,沒再說什麽,環著他腰的雙臂緊了一緊,隨即鬆開。
謝瑾退開兩步,翻身上馬,深深看了她一眼,調轉馬頭甩落馬鞭,駿馬怒嘶一聲,撒開四蹄,帶著馬上的人於飛沙走石間絕塵而去。
沈蕁長久地凝視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於狂瀾湧動的夜色中,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個方向。
這時去打探西涼軍的探子回來了,不出她所料,留在伍貢山外的大批西涼軍早在幾個時辰前便轉道離開,作為先鋒撲向寄雲關,隻留下埋伏在山坳裏的一小隊西涼軍,試圖在這裏監視著陰熾軍的動向。
沈蕁呼出一口氣。
“金鳳,”她喚道,從馬背上拿起鳳翅銀盔戴在頭上:“走吧,去寄雲關。”
孫金鳳抖了抖九環大刀上的鈴圈,清脆的聲音在那一刹那壓過了嘶吼的風聲,長刀在她手中旋了一轉,刀光劃破黑夜和塵沙,挑起一抹亮色。
“走!”她揚聲應道,雙腿一夾馬腹。
急促的馬蹄繚亂風幕,驚起狂舞的落葉,天空中的雲浪翻滾著,終於,大片的雪花落了下來。
大宣昭興三年冬,剛被冊封為瑜妃的西涼和親郡主藍箏於宮中暴斃,西涼人幾乎在她咽氣的同一時間以此為理由,撕毀與大宣的停戰協議,突然對西境線的心髒寄雲關發動攻勢,駐守寄雲關的西境軍統帥沈淵措手不及,僅僅兩個時辰便被西涼和樊國的聯合大軍攻破了寄雲關的城門。
兵強馬壯的西涼軍和樊軍像漫天的蝗蟲,洪水決堤一般從寄雲關城門下衝進關內,樊軍稍作整歇,隨即往北進犯。
北境高大巍峨,沿著縱橫山勢修建起來的,如蒼龍臥野一般延綿萬裏的關牆形同虛設,完全喪失了以往穩固而強大的保衛功能。
不幸中的萬幸,便是北境線上駐守的北境軍幾乎分毫不損地帶著糧草和軍備撤離到了源滄江對岸,避過了如狼似虎的樊軍前後圍擊。
靖州、屏州等關牆下數個城池中的百姓,也在樊軍衝進城內時早早撤離得一幹二淨,窮凶極惡的樊軍眼前,隻有一地雞毛和殘破零碎的鍋碗瓢盆。
有一支軍隊,在北境軍護著關牆下百姓撤離的時候,誓死攔住了凶悍彪勇的樊國先鋒軍,盡管死傷無數,但不曾退讓半分。激戰一天一夜後,這支大部分士兵帶著麵具的隊伍於第二天清晨突然撤退,從望龍山脈的騎龍坳下渡過澂水,往北消失在西涼和樊國交界的丘陵地帶中,隱去了蹤跡。
西境軍統帥、寄雲關的守將雲麾將軍沈淵,在頭批西涼軍先鋒到達寄雲關城牆下時,率領三萬騎兵衝出城門迎戰,在城牆下開闊的穀地中被隨後壓上來的十數萬西涼軍和樊軍碾壓式攻打,西境軍騎兵兵敗如山倒,幾乎頃刻間便在寄雲關的關牆下被屠殺殆盡。
沈淵的親衛拚死把重傷的他拖回關牆內,與極少數西境殘兵一起退往源滄江對岸。
西樊聯軍在極短的時間內占領了寄雲關,西涼軍隨後對關下的梧州明州等地展開大肆屠殺。
生靈塗炭,萬野哀鳴,自此,西涼和樊國的三十二萬聯軍完全攻占了西北邊境,並很快擴張著侵略範圍,一路燒殺搶掠往南而下,戰火幾乎是在一眨眼間,便沿著廣源道燒到了源滄江以北的沿岸。
大宣廣袤的西北領土,大半壁淪陷在異族冷酷血腥的烽煙蹄鐵之下。
源滄江以南的鬆州軍和陳州軍,聯合退回的近七萬北境軍,在大江沿岸紮了營,與大江以北駐紮下來的二十萬西樊聯軍的主力軍隊暫時形成対持之勢。
大宣的這支聯合軍隊,由朝廷急派過來的武國公陸年鬆統領,從江北退回來的一些西境殘兵和榆州、浜州殘兵,再加上附近幾個州府緊急調撥過來的軍隊,一共湊成了二十多萬大軍。
而西涼和樊國的其他十幾萬騎兵,以及後續陸陸續續南下進入關內的西涼軍和樊軍,以寄雲關和梧州往南,一直到源滄江這一線的廣源道為中心,分別往東西兩麵擴張著攻占範圍,他們的鐵蹄縱橫在源滄江以北的大片土地上,蠶食鯨吞著一個個還未被攻陷的城池,摧毀了大量的城郭和村莊。
有些城池的守軍早已望風而逃,留下驚慌失措的百姓於戰火和屠殺中流離失所,倉惶南逃。
當然,也有個別城池的守軍閉城鎖門,捍衛著城中的百姓,立誓要與他們駐守的地方共存亡,流盡血汗也在所不惜。
風雨飄搖中,深受重創的大宣已經沒有餘力再派遣軍隊去支援保衛大江北岸的這些城池,西涼和樊國的二十萬主力大軍就在大江對岸虎視眈眈伺機而動,一旦這支氣勢洶洶的雄軍攻過大江,便能直取京道,勢如破竹地一路往大宣心髒攻占,撲往上京。
大宣朝堂上下都心知肚明,集結在源滄江以南的這支大宣朝廷軍,雖然人數有二十多萬之眾,然而除了身經百戰、軍紀嚴明的七萬北境軍,其他州府的軍隊基本沒有經曆過什麽大型的戰事,士兵的戰鬥力與凶悍的西涼人和樊人相比,完全不堪一擊,胡人一人可抵七八個人。
何況這二十幾萬軍隊內派係林立,要在短期內融合並凝聚成強大的戰鬥力,談何容易。
再說要越過源滄江一線西樊聯軍的槍林箭雨去到北岸,勢必會有巨大的犧牲和損失,憂心和焦慮中的大宣掌權者,不得不暫時放棄了那片土地。
大宣的國土,以源滄江為線,被分割成了兩半。
淪陷的那一片國土硝煙彌漫,瘡痍遍布,顛沛流離的難民在饑荒和恐懼中嗚咽悲鳴著,不時倒在南下的逃亡路途中,成為遍地餓殍中一具新的白骨,再被風沙掩埋。
然而在大江以北這片蒼涼而慘烈的土地上,很快冒出了一支軍隊,這支軍隊從殘破的西境線上一些很荒僻的關隘處集結,幾乎是奇跡般地整合成了近萬人的隊伍,他們從西境線的長源寨和崎門關下出發,重新扛起西境軍的大旗,與肆虐在遼闊西北大地上的西樊軍打起了遊擊戰。
這支軍隊狡黠而勇猛,經常出現在落單的小股西涼軍或樊軍的周圍,以雷霆萬鈞之勢將之圍截絞殺,然後在周圍的大批西樊軍趕到前便迅速撤退,消失在廣袤無限的大地上。
他們會把從西樊軍處搶來的的食物和衣物分發給途中遇上的災民,個別城池在被西樊軍隊圍攻時,也會突然得到他們的援救,他們往往從攻城的軍隊背後石破天驚地殺過來,解除了城池的圍困,稍作歇整後再度去往遠方。
他們扛著西境軍的大旗,人們卻稱呼他們為光明軍。
因為他們,是這片土地上被困於水深火熱中的人們的唯一希望,他們撕破暗無天日的殘酷屠殺和侵略,給這片悲愴而血腥的天地帶來一線光明。
這支隊伍的首領,便是留在源滄江以北,未隨北境軍撤離的前北境軍統帥沈蕁。
退到大江南岸的七萬北境軍已被收歸朝廷接受統一指揮,她自願留在這裏,率領著她的光明軍馳騁在淪陷的山河間,在這片他們成長於斯,熟悉於斯的土地上,依仗地利堅強地抗擊著屠刀和暴行,像蠶吞食桑葉一般,一小撮一小撮地吞噬著散落在各方的西樊散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