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風雲湧
戰火紛飛,城牆上下滿目瘡痍,激戰過後的關牆內外狼藉而又血腥,哀嚎和慘呼回**在耳邊,四處都是破碎的鐵甲和旌旗,橫插的箭矢和長矛,斷裂的兵器以及翻倒的桐油。
烽煙硝塵一陣陣飄過,天地一片肅殺和悲涼。
殘垣斷壁下沈蕁也像一個血人一般,鎧甲上和臉上手上都是血跡,但她的臉顯得很平靜,眼睛裏也並沒有眼淚。
她不一會兒就編好,脫了靴子撩起褲管把那根紅繩係在腳踝上,重新穿好靴子,這才抬頭看他一眼。
“謝謝。”她嘴裏吐出兩個幹澀的字,提著長刀轉開身走了。
兩天後,沈蕁帶著從四處東拚西湊而來,經她短暫集訓過的一萬騎兵,從寄雲關的城牆下飛馳而出。
她在蒙甲山深處追上撤退的西涼軍,於混戰中一刀斬下西涼軍首領的頭顱,三萬西涼軍軍心潰散之下全無抵抗之力,在離翠屏山穀不遠的一處山崖下被全殲。
十七歲的沈蕁因寄雲關保衛戰和這次追擊戰聲名鵲起,不久便拿到了西境軍的統轄權。
臥室裏的光線已經很明亮,陽光從糊了薄紗的窗戶透入,有細小的浮塵飄**在光束中,床邊的鏡子越發明亮,甚至有些刺眼,謝瑾挪開身,去把帳幔拉上。
沈蕁把腳從被子裏伸出來,拉了拉褲管,凝視著腳踝上的那根紅繩。
她亦想起那時候的謝瑾。
十六歲的少年披著重甲,已經有了成年男人的高大和堅定,血汗打濕了他的鬢角,捏在手裏的長槍成串地往泥土裏滴著血,他廝殺過後的眼睛裏本是凶悍的殺氣,看著她時那分殺氣卻消失了,隻剩下呐呐的關切。
她沒想到謝瑾會真的借給她五千兵,她本隻說說而已,並沒報什麽希望。
五千騎兵,除去廝殺中重傷和輕傷的人,幾乎是麟風營整個營的兵力。
萬一這五千人有什麽閃失,他背上的罪名足以毀掉他的前途。
如果說之前謝瑾於她而言,更多時候像是一個有趣的對手和玩伴,那麽從那一刻起,她覺得自己對他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或者說,是長久以來積累在心中的一些特殊情感在那一瞬間突然明朗。
隻是她與他之間不僅隔著沈家和謝家的對立,而且各自掌著無法以聯姻形式再次合並起來的西境軍和北境軍。
後來被太後和皇帝撮合與謝瑾成親,她不但沒有拒絕,心中還有幾絲竊喜,覺得這事算是她在被剝奪了西境軍統轄權,親信舊部被扣押的憤怒和不甘中唯一的安慰。
謝瑾坐回來,從背後擁著她,以身體暖著她。
沈蕁回過神來,舔了舔唇道:“我想喝水。”
謝瑾一笑:“喝什麽水,有茶,等著。”
他穿了衣袍下床,到外頭的敞軒架子上拿了火爐和燒水用的銚進來。
沈蕁看著他往銚中注了水,放在火爐上燒,又把茶具擺好,茶甕中丟了茶葉。
“家裏的下人不會闖過來吧?”她問。
謝瑾聽她說的“家裏”兩個字,心下一樂,笑道:“沒我的吩咐不會到後院來,放寬心好了,再不濟有人來了,見到你也沒什麽——這家裏的人,還是可以信的。”
沈蕁略微放心,此時銚中的水已燒開,咕嘟嘟翻騰著熱氣,給這個明亮卻又寒涼的清晨帶來幾絲暖意。
謝瑾握著銚把手,把沸水注入茶甕,不一會兒茶香浮散,那舊年的悲歡離合,血淚之痛也就隨著嫋嫋茶香,鑽出微翕的窗隙,如煙塵般隨風**遠,於空氣中消逝。
沈蕁這會兒情緒已經完全平息下來,接過他遞來的茶喝了兩口,道:“事發之前的議事結果,隻有極少數人知道,所以我也和大家一樣,以為真是吳將軍私自領兵去翠屏山穀,反中了西涼軍的埋伏,直到今年春我送朝廷欽差去西涼談和,無意中得知朝中有人和西涼人有勾結,且我偷聽到的談話中有提及八年前這樁慘事,這才知道這件事情有蹊蹺。”
謝瑾長歎一聲,並沒有熄去小火爐中的碳火,讓它燃著,把窗戶再推開一些。
他把沈蕁茶盞中的茶水添滿,問道:“所以你因探查這件事,惹怒了太後?”
沈蕁點點頭:“我之前隻知道朝中有人泄露了軍機,而且也不知道西涼方麵的人是誰,我往西涼派了大批探子,沈淵發現了我的意圖便來問我,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回了上京稟告姑母,姑母對這事的處理態度,讓我覺察這事和她有關,或者,是和我們沈家的其他人有關。”
她歎了一聲,看謝瑾一眼:“所以為了謹慎起見,我覺得這事還是暫時不告訴你為好。”
謝瑾笑了笑,低頭喝茶。
“……既這樣,我隻能先按兵不動,後來皇上給了我線索,提及姑母早年在梧州一帶與一名西涼人有過很深的交情,我順著這個方向去查,才查到西涼王的哥哥,如今的寧碩王烏桓年輕時曾離開過西涼幾年,他化名李郜在關內遊曆過一段時間,回了西涼不久就掌到了十萬西涼軍的軍權,此後沉沉浮浮,雖未能大權在握,但也一直沒有離開過西涼的權利中心。”
沈蕁說著,感慨道:“如果不是皇上給了我這個線索,可能我還會繞些彎路——八年前的戰事後,姑母和烏桓一直未再聯絡,但不久之前皇上下令撤回四萬西境軍下梧州屯田,太後和沈淵苦尋對策,這才又找上了烏桓。”
謝瑾一聽便明白了。
十萬西境軍被撤離了四萬,一是少了四萬士兵的軍餉,對於想依靠吃軍餉斂財的沈淵來說難以接受,二是屯田士兵名義上雖仍然歸屬西境軍,但誰都知道,一旦這四萬人從邊境線上撤下來,情況就很難說了,如果邊關穩定無戰事,久而久之,邊境線上的軍隊編製就會固定下來,而一旦發生戰事,屯田士兵久疏戰場,整體戰力下滑,仗也就很難打。
太後和沈淵這時候聯係上烏桓,讓烏桓掌握的小股西涼軍在西境邊關小打小鬧地搞些戰事出來,為保邊關平穩,撤回四萬士兵屯田的事自然也就隻能作罷。
沈蕁出神一陣,端著茶盞繼續往下說。
“烏桓這個人,心思城府都極深,他一直被排擠,但又總能在絕境之下反撲,這些年來起落都很大,我的人潛在他周圍,原本找不到什麽線索,也不能確定究竟是不是他……”
謝瑾笑道:“皇上的詔令一下,因屯田一事沈淵重新和他有了來往,你們便能確定了。”
“是,確認是烏桓後,事情就好辦多了,”沈蕁點著頭說:“我的探子有了正確的方向,想盡辦法從烏桓身邊的人身上順藤摸瓜,從他口中掏出了當年事情的來龍去脈,但一直沒能拿到切實的證據。兩方的來往都很小心,沒有留下任何紙麵上的東西,口說無憑,不過……”
“不過什麽?”謝瑾立刻問道。
沈蕁目光明朗起來,一直微蹙的眉頭也舒展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們既然做了,我相信總能找到實實在在的證據,隻是我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拿下與樊國之間這場戰爭的勝利,所以我說我們都得再忍忍,謝瑾……”
謝瑾微微一笑,俯身過來將她手中茶盞拿開,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謹慎和保持冷靜,靜水深流的沈將軍,時候不早了,你還不打算走麽?”
沈蕁反握著他的手,拇指在他手背上刮來刮去,拂了拂額前碎發看他:“剛才咱們說岔了,那頁筆記你不是還沒念完嗎?”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肩上的重任,也知道自己應該一早就離開,但謝瑾昨晚暴露出來的一些情緒讓她有些擔心,所以改了主意留下來,想盡量多給他一些寬慰。
當然,她內心深處也是不願離他而去的。
謝瑾想了想,坐到窗前一張小書案邊,取了紙筆,把念過的語句重新寫下來,沈蕁趴在他左肩上,欣賞他行雲流水卻又遒勁有力,極有風骨的字跡。
晨風輕繞,窗明幾淨,謝瑾不一會兒就寫到了最後一句。
“……夜靜夢歸,唯見伊一枚翠滴耳墜遺落身畔,縈懷追憶多日,終不得再遇。”
他寫完,擱了筆長長歎息一聲,悵然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沈蕁從他肩上收回手,靜靜看了他一會兒:“你歎什麽氣?”
謝瑾道:“你說呢?”
彪悍的沈將軍一下撲了過來,雙手捧住他的臉,一左一右在他唇畔親了一記,然後又咬他的唇角。
謝瑾喉間發出低沉而歡悅的笑聲,一把摟住她,抱起來扔到**,以更熱烈的吻來回敬她的突然襲擊。
被褥間兩人亂成一團,感覺彼此肌膚上逐漸升高的溫度和加快的心跳,兩人都停了一停。
“將帥大人,”謝瑾不無遺憾和不舍地整理了一下她的衣領:“時候不早了,你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沈蕁看了看窗外高升的日光,一下從**彈起來,散開發髻用手指梳了梳,重新往頭頂上束。
謝瑾替她把發帶係好,從後頭抱住她在她頭頂落下一吻,“記住你的承諾,等我摘下麵具的那天,你要穿那條裙子,頭發也要好好梳……就梳那晚的發式。”
沈蕁快速整理好衣袍,套上護臂和腰帶,轉過身摟了一下他的腰,親了一下他唇角,又摸了摸他的麵具:“好好好,真是囉嗦……那我走了。”
她把幹了墨跡的那張紙卷好放在懷裏,很快便下樓去到昨晚她翻進來的院牆角落處,笑意微微地朝他轉頭一望。
謝瑾站在敞軒的樓台角落,看她把繩爪拋到牆後,把衣擺縛在腰間,很快順著繩子爬到牆頭,對他眨了眨眼睛,又揮了揮手,接著消失在圍牆後頭。
他唇邊的笑意一直未曾散去,搖了搖頭,回到臥室裏,給謝宜寫了封密信。
謝宜掌的商隊,大部分都已交出給了宣昭帝,但謝瑾留下了幾個極為關鍵的馬隊,這幾個馬隊中的人都是訓練有素的密探,借由馬隊的生意往來通過關卡去到關外,便能極快地散到各個角落,收集刺探到各種需要的信息。
如今樊國與大宣局勢緊張,邊境貿易早已停止,但西涼與大宣之間表麵上還維持著平靜,邊市還開放著,這時候進入西涼,應該還能順著目標的活動痕跡查到一些有用的線索。
他不懷疑沈蕁派在西涼那些探子的能力,但能多些方麵和角度去查探,也算是一種協助和補充。
他寫完了信,草草收拾了一下,也從院子大門出去,騎馬往軍營趕。
謝瑾回到大營時正好是中午,他坐在馬背上,立在坡地上方,長時間瞧著坡地下的陰熾軍營地。
沙地中心的空地內,已經被人和了泥土,坪成稍平整的一塊地方,營地的一角圍住了大片地方作為馬廄,裏頭養著這次搶來的近兩萬匹胡馬。
從此,陰熾軍可以騎在馬背上作戰,訓練方式也會側重到騎兵戰術和馬上衝殺的招式上,而陰熾軍手中的武器,也勢必得更新成適用於馬上作戰的長杆兵器。
還得再搶一批兵器過來,謝瑾思忖著,目光轉到空地一邊正在排隊領飯食的一批陰熾兵身上。
他們沉默地領了簡單的飯食,各自端著走到角落裏,單獨進食。
一般這種時刻都是輕鬆而愉悅的,士兵們總會三五成群地聚成堆,就算再內向的人都會和周圍的人說笑一兩句,但這些陰熾兵卻是獨來獨往,孑然一身,如一頭頭孤獨靜默卻又窮凶極惡的野獸,快速吃完食物,便下意識地把武器拿到手中,似乎隻有手中的刀槍劍戟才是他們永恒的朋友。
謝瑾知道,一旦有人走到他們身邊,他們便會抬起頭來,用麵具後的眼睛狠狠盯著侵犯者,暴戾凶狠的氣息在他們的身上顯露無餘,像他們手中飲過血開過鋒的武器一般。
他看著這群人,他們是他的兵,他將以血洗槍,帶領他們穿越胡塵飛沙,暴骨狼煙,在北境的萬丈土地上成就新的功勳。
他仰起頭來,極目望向天際。
天邊烏雲堆迭,上午還是晴朗的天氣,不過半日卻又變了征候,黯沉的積雲在天空中翻滾著,風卷起地上的塵沙於半空中肆虐,漸漸遮蓋了天日。
狂風吹散束在頭頂的長發,砂礫子撲到臉上的金屬麵具和手肘的皮革護臂上,又簌簌滑落。
風雲湧動間,他聽見自己身體裏血液汩汩流動的聲音,插在後腰上的長槍在身後錚錚而鳴。
猶如平地上空暴開一道驚雷,長槍一挑蒼穹破,驚龍一嘯乾坤動,一支軍隊從北境的望龍關下橫戈而起,於殘陽孤月下,沸雪暮沙中,沿著北境線一路展開了征程和殺途。
猛虎嘯壑,饑鷹鳴空,他們的鐵蹄踏過莽莽蒼野,如車輪碾落塵土,陰火塗炭過山河,所過之處隻剩下遍野的餓殍枯骨和肉泥血沙,一片片修羅地獄般的殘跡凶荒跟隨他們的足跡在漠北大地上接二連三出現。
人們瞠目於他們聲析江河勢崩雷電的氣勢和行軍速度,歎服於他們整齊劃一又分而攻之的殺陣和作戰方式,他們銳利的鋒芒如耀眼的太陽灼痛人的眼,暴戾凶悍的殺性令所有人驚懼膽寒。
他們幾乎殺盡了樊國布在北境一線靠南的兵力,並且把戰線往北推移,最近一次還打到了離樊國王都不遠的欒河邊。
帶領這支隊伍的首領,前北境軍統帥謝雲隱,再次被人以另一種口吻在大宣的朝堂上下頻繁提及。
而這個本就在北境如雷貫耳的名字,也再次以望龍山脈為中心,傳遍了邊關內外的每個角落。
傍晚又起風了。
落日隱於遠處關牆外,城牆上旌旗飛舞,鐵甲兵戈鳴吟隱隱。
沈蕁站在望龍關巍峨的城牆上,佇立在城樓的牆垛處。
瀟瀟長風吹起她鮮紅的披風,揚起頭上的青絲赤帶,她的目光落在遠處,有明顯的擔憂和不安。
崔宴來到她身後,不發一言地往遠處瞭望。
天邊風動雲疾,灰暗的雲堆積成大片烏雲,又流動著散開。
沈蕁轉過頭來:“軍師,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崔宴點頭:“朗措這次的忍耐的確令人吃驚,不過樊國布在北境沿線以南的這些兵力,除了黑龍堡的一萬騎兵是他的親兵,其他一半是前樊王時期便駐紮下的,一半是朗措從他降服的北邊部落調過來的,他自己在樊國王都囤積的十五萬精銳騎兵,並未受到影響。”
“話雖如此,我真沒想到他能忍到這個地步,”沈蕁道:“還有,陰熾軍的征程,不能再往北深入了,灤河一帶便是終點。”
她轉身下了城牆,給身後的徐聰交代了一句:“這次陰熾軍回營,讓謝瑾亥時來我帳裏。”
崔宴沒跟她一起下去,隻站在城樓上,長久地瞧著遠方如臥龍一般起伏的山勢。
不一會兒,遠處有一隊長長的騎兵隊伍從山隙中快速往城門方向而來,崔宴令人開了城門,打頭的旗兵很快便舉著黑色的軍旗過了城門。
他負手瞧著下方打馬而過的陰熾軍。
這支軍隊不再是他以前掌控過的野路子暗軍了, 他們已經被允許穿甲戴盔,也允許豎起自己的軍旗,但他們身上的盔甲大部分是從敵軍的屍體上扒下來的,並不統一。
盡管如此,整支隊伍已經被戰火和鮮血洗禮出了整齊劃一的肅殺和凝重,當他們馳馬而過時,身上那種冷凝的煞氣令人側目而心生寒意,再雜亂和破爛的裝束也不能減去這種陰冷的壓迫之感。
在多次的征戰中,兩萬陰熾兵折損了一些,但是不斷有人自四麵八方源源而來,請求加入這支凶名在外的隊伍,盡管他們知道這支隊伍還不是大宣正規的軍隊,士兵也還沒有軍餉。
他們緊緊握著刀槍,沉默地站在望龍關大營外的空地上,很多人臉上都有刀疤,個別人頰上還帶有黥刑的刺字。
謝瑾對他們的選拔是仔細而嚴苛的,但對這些人的過去從來不問,即便知道他們是在逃的欽犯。隻要經過考核得以獲準加入陰熾軍,他們便隻有了陰熾兵這一種身份,麵具戴上,與從前割裂,自此生命中隻有無休止的征程和拚殺。
但是等到獲得正式編製,取下麵具的那一天,他們也將以一種全新的身份和麵貌正大光明地站在陽光下,這大概是他們燃燒血汗,拚盡全力的緣由。
即使身處黑暗,仍然希望能夠向陽而生。
陰熾軍沉悶無聲地通過城門,所有人默默注視著他們,並沒有給予欣喜的歡呼和熱烈的迎接。
長長的隊伍通過城門後,謝瑾拎著長槍縱馬而來,崔宴朝他做了個手勢,他微微點了點頭,先回了陰熾軍的營地。
他在自己的營帳內衝洗了一下身體,洗去身上的血腥味,換了一身衣袍,出來時正好遇上一批新兵的考核。
這回陰熾軍深入樊國腹地,往北衝到灤河一帶,離開大營十日有餘,等待在營地外請求加入陰熾軍的人已經積蓄起了好幾百人,這幾百人蹲在大營外不遠的空地上,既不出聲,也不離去,餓了就摸出包袱中的幹糧啃上一啃,天黑了把包袱往地上一放當枕頭,就地蜷縮著身體入睡。
營地的守衛對這群人很頭疼,一聽說謝瑾回營,便把人都放進來,領到了坡地下的沙地邊。
謝瑾估摸了一下時間,命人把這些人都帶到空地中央,即刻開始選拔考核。
這次與灤河沿岸的樊軍交戰,陰熾軍損失了兩千多人,的確需要快速補充新鮮的血液。
沈蕁從榮策營的營地騎馬往中軍大帳走,正好經過這一帶,她在坡上駐馬停下來,瞧了瞧下頭陰熾兵的選拔情形。
北地天黑得晚,戌時過後天光方才黯盡,下方的校場內燃起火把,謝瑾一身玄袍,紋絲不動地坐在兩麵黑色軍旗中的一張椅子上,身後站著祈明月和穆清風,左右各有兩列玄甲玄袍的陰熾兵一字排開,一色的麵具在火把照耀下泛著同樣的凶光惡氣,像一群從地獄裏出來的惡鬼。
這森冷的陣仗和架勢,但凡膽子稍小一點,大概都會被嚇得腿軟。
沈蕁不由微微一笑。
剛開始的選拔很簡單直接,十名應試者為一組展開廝殺,為時一刻鍾,不論兵器和招式,一刻鍾後軍鼓敲響,還站在場地中的人留下,倒在地上的人被拖走,由軍醫處理過傷口後,塞給一包糧食和少量藥品,送出大營。
如果十人中都沒有人倒下,則說明廝殺放了水,十個人全遣走。
暫時留下的人,稍晚將進行第二輪騎射的考核。數匹性子最烈的胡馬已經從馬廄中被牽出,在校場邊上煩躁地刨著蹄下的沙子。
沈蕁看了一會兒,騎馬走了。
第一輪的選拔看完,謝瑾略略交代了兩句,趕去了沙地上方的北境軍大營。
中軍大帳前的校場上火把通明,沈蕁正跟兩個重騎營的統帥淩芷和李覆在帳前說事,不一會兒宋珩也被叫來了。
校場上有一隊騎兵正在操練,宋珩領來的一隊步兵穿插其中,正在用少量的士兵演練沈蕁自創的梅花陣法。
這個陣法可攻可守,以步兵的弓弩手和盾牌手組成中軍陣,騎兵方陣圍繞在兩側,機會到來時既可快速從兩翼展開隊型進行包抄和攻擊,也可在有險情時快速回防,遊兵陣在最後方,可以適時補充到其他方陣中。
幾名將領看著場中的演練情況,不時說上兩句。
謝瑾過來的時候,大家都停止了交談,朝他看去。
“參見沈將軍。”他朝沈蕁抱拳行了一禮,然後朝其他人點了點頭:“崔軍師,李將軍,淩將軍,宋都尉。”
沈蕁隻瞥了他一眼便將眼光轉開,注視著校場中心。
“請謝統領亥時正過來,這會兒都過了半刻鍾了,” 她冷冷道:“既來遲了,那就再等一會兒。”
謝瑾似是忍氣吞聲地默了一默,才應道:“是。”
他退開一步,正好站在陰影裏,宋珩略不滿地朝沈蕁看了一眼,張了張口,但沒說話。
沈蕁專心致誌地看著陣法的隊列變化,並沒理會謝瑾,其他人也都不好跟他說話。
但他一身黑袍,臉上的麵具幽森而晦暗,即便立在角落裏一言不發,眾人也能感覺到他身上直逼而來的那種鋒冽的氣息。
現在的這位陰熾軍首領,已經與不久前的北境軍主帥有了明顯的不同。
以前的謝瑾盡管大多數時候都冷著一張臉,但他心思縝密處事周到,大概是需要操心和考慮的事情太多,大多數時候會藏住自己的鋒芒,以一種沉穩周密、持重而有擔當的大軍統帥形象出現在眾人麵前,也因此而贏得將士們的尊重愛戴和誓死追隨。
現在他拋卻了一切雜務,隻專注於戰場上的衝堅陷陣,已經完全轉變為一名淩厲孤絕的殺將,不自覺便會攫住人們敬畏和懼怕的目光。
像刀刃上那一抹最扣人心弦的冷鋒,炫麗幽冷,無聲無息,卻最為致命和危險。
直到校場內的士兵們初步掌握了陣法的演變,沈蕁才把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的謝瑾。
“謝統領……”
謝瑾上前一步:“沈將軍有何吩咐?”
“陰熾軍現在的存糧,大概有二十多萬石,夠陰熾軍的士兵和馬匹吃上三四個月還有綽綽有餘是吧?”沈蕁問道。
謝瑾唇角一抿:“是。”
“那好,”沈蕁從他臉上移開目光:“既如此,上回你申請的開爐煉甲,可以進行了,剛從靖州屏州征得一批銅鐵礦,崔軍師會與你商議鎧甲的細節,但是你得拿糧來換,三石糧換一件鎧,兩萬件鎧,六萬石糧。”
謝瑾沒說話,一邊的宋珩忍不住嘀咕道:“三石糧換一件鎧?這些糧草可是陰熾軍拿命換來的,沈將軍此舉有些不近人情了吧……”
沈蕁朝宋珩看了一眼,冷笑道:“我不近人情?朝廷是準了陰熾軍穿甲,可兵部並沒有煉製這批鎧甲,戶部也沒撥下這批煉甲的軍費,我們自己開爐,所用的一分一毫都是從北境軍的軍費裏摳出來的,還要加上人力物力……”
“沈將軍不必再說,我換便是。”謝瑾微微一笑,出聲道。
宋珩哽了一下,悻悻把“大家都是一家”這句話咽了回去。
沈蕁點點頭:“還有,陰熾軍從今日起不再出關,灤河一帶的行動暫時停止。”
“為何?”謝瑾忍不住問道:“我記得之前陰熾軍的出征計劃,是征得沈將軍同意的。”
“我改主意了。”沈蕁隻說了一聲,扭轉頭便要回帳,謝瑾忽上前一步,攔住她去路。
“陰熾軍隻要再拿下一場勝利,朝廷之前下撥軍餉的承諾便能兌現。”他聲音冷冽,頎長的身形擋在她身前,整個人像一柄隱在鞘內的利劍一般,但隱忍的鋒芒卻掩蓋不住破匣而出。
“沈將軍在這個時候停止了陰熾軍的出征,是何意?”他寒聲問道,麵具下幽深的眸子緊緊凝在麵前人的臉上。
一邊的幾人都明顯感到兩人之間暗流湧動,不安地相互看了一眼。
李覆的嘴角動了動,想替前主帥說上兩句,但猶豫了一下,最終沒開口。
隻宋珩不怕死地火上澆油:“之前陰熾軍的一些軍功,沈將軍就壓下來沒往上報,現下又不許陰熾軍再進一步,大概是看不得陰熾軍——”
“住嘴!”崔宴喝道,狠狠剜了他一眼,目光轉到劍拔弩張的兩個人身上。
謝瑾沒說話,唇角微微挑著,是一抹意義不明的笑意。
沈蕁漠然地迎著他的目光,緩緩道:“壓軍功也好,暫時停止陰熾軍的行動也好,一切都是從大局考慮出發,我如今是北境軍主帥,沒有必要把每個決定的理由都告訴你們吧?”
她毫不示弱地盯著謝瑾,說的話卻是回答宋珩等人明裏暗裏的詰問。
兩人靜靜對持著,一時周圍的空氣似乎都更冷了,李覆想打圓場,又不知該說什麽好。
半晌,謝瑾點點頭:“沈將軍,借一步說話。”
“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就好了。”沈蕁轉開臉,話音剛落,謝瑾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拽著她便往大帳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