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故夢回
沈蕁心疼地抱緊了他,再度去吻他麵具下的雙眼:“戴著很難受麽?”
“不難受,”謝瑾道:“習慣了就好,再說不會戴很長時間。”
“都怪我,”沈蕁眼中隱有淚光:“若是我早些……”
“沒有關係,”他握住她的手放到唇邊吻了一下,重複道:“沒有關係,其實這樣,已經是很好的解決方式了,在建立暗軍的那一天,我不是沒有想過更壞的結果。”
“阿蕁,”他撫摸著她的臉頰:“等著我,等我重新以自己的麵目站在日光下,我們……”
“好。”沈蕁沒有等他說出來,幹脆地應道,隨後吻上他的唇。
謝瑾退開一些:“麵具會刮到你吧,疼不疼?”
沈蕁追上去:“不疼,我喜歡。”
他愣了愣:“你喜歡?”
她笑道:“真的很喜歡,雖然這麵具可能讓你不舒服,但戴在你臉上很好看。”
謝瑾審視著她,像是在辨別她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安慰他的一時之語。
炭盆裏的碳火已經全然成了灰燼,紅色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那流動著的火在金屬麵上熄滅下來,讓它重新歸於冷硬,也讓他的麵部輪廓越發冷冽,那麵具上的獸頭張揚著凶戾,眼眶裏閃現的璀然光芒中卻又明顯含著一絲脆弱。
“我的確很喜歡。”她唇角帶著笑,微微虛著眼審視著他:“你現在的樣子真的很好看,知道你戴上這麵具這般好看,早就該弄一個來戴。”
她貼著他的耳根悄聲說:“從你第一天戴上它,掀簾進帳的那刻,我第一眼看見,就完全移不開目光,得花費好大力氣才能不去看你……還有今天早晨你得勝歸來,逆著晨光朝我看過來的樣子……”
謝瑾一聲不吭,突然緊緊抱住她,起身下榻。
沈蕁低呼一聲,攬住他的頸脖:“你做什麽?”
“碳火熄了,這裏冷。”他沙啞道:“去裏麵。”
他抱著她大步走到敞軒盡頭,用肩膀撞開一扇門,把她放到一張拔步**。
“阿蕁,”熱切的吻落在她臉頰上,又遊移到耳根,他的嗓音熱烈而又暗啞:”你既喜歡,那便看著我。”
沈蕁於意亂情迷中抬起頭來,一眼便看見床邊鑲嵌的那麵大鏡子中,謝瑾朦朧溫秀的下半截臉和上半截臉上那張泛著幽光的麵具。
這間屋子在敞軒的西麵,窗開得很低,隻覆了一層薄薄的白紗,月光透過紗窗映照在地上,也投在寬大的拔步**。
這是他照著青霞山獵場行宮雅苑裏那張鑲滿鏡子的大床讓人定做的,被她去掉了幾麵鏡子,現在隻有這西壁上一麵。
清亮的月光透過輕紗,光線模糊而暗淡了幾分,鏡子裏映出的畫麵也就格外幽深迷離,帶著幾分夢境似的不真實與虛妄。
她隻能從前方的鏡子裏看見那張麵具,他的下半張臉隱在她的肩膀後,眸中的光芒隱隱約約閃爍在鏡子裏,這模糊不清的畫麵帶著幾分幽森和迷幻,令她有一種錯覺,覺得麵具上陰冷凶厲的獸似乎帶著主人的精氣活了過來,在暗夜中張揚著獠牙,舒展著利爪,攫住她的心魄,掠去了她的神智。
鏡子裏的謝瑾直起身來,也在注視著鏡中的她。
冷湛的月光到了拔步**,是朦朧而散淡的,他麵具下的半張臉是月光一樣的顏色,黑色的衣袍和鏡子中大片的黑暗融在一起。
極堅硬,極冷酷,極妖異,帶著邪魅和奪人心魄的吸引力,這是另一個謝瑾,黑暗中銳利幽冷卻又狂野神秘的謝瑾,從鏡子深處幻化出來的陰鬱危險而別具**力的謝瑾。
他和她所熟悉的那個謝瑾合二為一。
極致的反差和**讓她毫無招架之力,模糊之中眼前的鏡像完全亂了,成了幽暗迷離的夢境裏紛錯妖魅的散碎片段。
快天亮時沈蕁悄悄從他懷裏鑽出來,去了樓下。
她從自己的箱籠中翻了衣物出來,在淨室裏洗漱後,換上幹淨的衣袍,又上了二樓。
謝瑾猶在沉睡,睡容平靜而淡漠,臉上的麵具也完全沉寂下來,朦朧的晨光中唇色淺淡,唇線優美而分明,她看了片刻,朝他的臉龐俯下身來。
她輕輕壓了壓著那兩瓣薄唇,正要離開時,後腦被扣住,被偷吻的人一下反攻為主,攫住她的唇不放。
清晨寒涼的空氣裏,這個吻帶著淡淡的溫度,輕柔卻又纏綿,並沒有欲望的意味,但一樣令人心悸。
沈蕁抬起頭,看見他眼中盛滿心滿意足的笑意。
“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他微微笑道,嗓音帶著剛剛睡醒的一絲模糊和沙啞。
沈蕁脫了外袍,撩起被子又鑽了進去,他馬上把她攬在懷裏,下頜輕輕抵在她頭頂。
“我舍不得走,”她在他懷裏悶悶地說:“反正都過了大半夜了,不如把這一晚過完。”
謝瑾胸膛鼓動,低微的笑聲從他胸腔處傳來:“阿蕁,已經天亮了。”
“你用不著提醒我,”她把頭枕在他心髒跳動的地方,聽著他有力的心跳:“不然的話我還可以假裝天還是黑的。”
她的依戀令他歡欣愉悅,但又心生遺憾和惆悵。
夜這麽短,相擁的感覺這麽美,要他放開她,實在是太難的一件事。
他親吻她的發絲,手掌輕撫著她的肩頭,說出的問話像是歎息:“阿蕁,你三年前對我做過什麽事,你還記得麽?”
“三年前?”沈蕁縮在他懷裏摸他的下頜:“我對你做過很多事,你指的是哪一件?”
謝瑾笑著捉住她的手:“就是你剛才對我做的那樣。”
“摸你嗎?”她變本加厲地摸著他:“三年前你會讓我這樣摸你?”
“不是,”謝瑾忍耐地由著她摸,提醒她:“是你剛剛上來的時候對我做的事。”
在他臉頰上作亂的手一下停了。
他埋下頭,看見沈蕁的睫毛扇了扇,接著朝上一掀,她整張臉從他胸口仰了起來,清澈的明眸裏有幾絲狐疑:“你……沒醉?”
謝瑾大聲笑了起來:“我是醉了,但還沒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沈蕁從他懷裏掙出來,狠狠瞪他一眼:“好啊,有你的啊謝瑾,你既早知道,為什麽過後一點口風都不露?”
謝瑾馬上道:“我那時不知道是你。”
他把她拉回懷裏,解釋說:“那一晚大殿裏太黑,我隻知道有個穿綠裙的姑娘親了我,但看不清楚她是誰,直到成親後我才知道,她就是你。”
沈蕁沒說話,腦袋被他按在自己肩窩裏,唇貼在他頸側,感受著他急促跳動的脈搏,盯著一邊鏡子裏他鋒利的側臉線條,悻悻道:“你藏得可夠深的。”
“彼此彼此,你不也一直瞞著我?” 謝瑾笑道:“阿蕁,那頁被我撕去的筆記——”
“打住,你不是說過你不會再想著她麽?”沈蕁一下生氣了,推著他的胸膛坐起來,掀開被子去拿外袍:“我走了。”
“阿蕁!”謝瑾趕緊一把撈住她手臂:“別走,你聽我說完——”
“沒什麽好說的,”她去掰他的手指:“你既還想著她,那咱們就一拍兩散,反正也和離了。”
手指被她掰開,但馬上又一根根合了回去,沈蕁抬起頭,恨恨瞪他一眼,卻見他眸光灼亮,唇角微彎,掩藏不住的笑意在他臉上流淌,連那冷硬的麵具也在逐漸明亮起來的日光中柔和了幾分。
“那姑娘就是你呀!”他不由分說地拉她回來,兩條手臂牢牢箍著她的腰肢不許她離開,低頭在她額角吻了吻,笑著說:“一直都是你,沒有別人……你若看見被我撕掉的那頁,就明白了……”
沈蕁驚愕的臉在鏡子裏映照出來,眼睛裏的憤怒化為疑惑,好半天沒說話。
謝瑾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鏡中的她,攬緊她徐徐念道:“上京秋暮,吾於月夜邂逅一女子,伊柔婉似水,情深繾綣,吾後思之,恍若南柯一夢……”
他將她微微推開一點,讓她枕在他臂彎裏,注視著她的眼睛笑道:“想聽後麵的部分麽?”
氣呼呼的沈將軍臉上這會兒已全然沒有了怒意,她眼珠子轉了一轉,明顯有點心癢,但臉上又有些掛不住,猶猶豫豫地咬著下唇,欲言又止。
謝瑾隻覺她臉上的表情極之靈動可愛,忍不住輕輕刮著她的鼻尖,低聲笑道:“你作弄得我好苦,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沈蕁翻了個身,趴在他胸膛上,下巴擱在他胸口,瞥他一眼:“見了我從沒什麽好臉色,還總跟炮仗似的,說不了幾句就要發火跳腳,要不就是冷嘲熱諷,我給自己討沒趣兒麽?”
謝瑾撫摸著她的後腦勺,感歎道:“我若早知你喜歡我,我便不會那樣急躁,也不會因你說上幾句便莫名其妙地生氣……”
因為在乎,所以總懷疑她輕視自己,討厭自己,隻要覺得她一言一行中有忽視和輕慢自己的地方,便苦惱,便生氣,便憤怒,總想和她爭個高下,也無非是想在她麵前證明自己,讓她另眼看待自己罷了。
他正視自己的感情後回想以往,有時都會覺得自己可氣又可笑。
“我原不知道自己為何單單對你如此,後來便明白了,雖然明白得有些晚,”他道:“咱們成親以後,我對你發過脾氣麽?”
沈蕁順著他的話一想,還真是如此,不由一笑:“好吧,還算你表現好。”
她拿手指戳著他的胸膛:“那你後來又怎麽知道是我?”
謝瑾隻笑而不答,沈蕁伸手去撓他肋下:“快說!”
他捉住她的手,笑道:“要問你呀。”
“不說就不說,老打啞謎,我走了。”她威脅他,作勢要起身,一隻手臂按住她,另一隻手輕輕抬起她的下頜,手的主人埋下頭來,輕啄著她的唇,緩慢把芳潤的唇瓣親了個遍,最後合齒在她唇角咬了一下。
“三年前你就是這麽咬我的,”謝瑾退開,手指指腹壓著被他咬的那處,輕輕摩挲著:“那個雨夜我第一次吻你,你也這麽咬了我一下,我就猜多半是你。”
沈蕁回想了一下,頰邊漸漸浮起淡淡的霞色,被他吻過咬過的雙唇色澤紅潤如春日下的夭夭桃瓣。
她轉開了臉,非常難得的,向來落落大方,有時還有些不太正經的沈將軍眼睛裏,出現了一絲羞赧和心虛。
他很快便捕捉到了,心情愉悅地把她的臉扳過來麵對自己。
“那晚你留下了一隻上頭是夾子的耳墜,”謝瑾道:“既是夾子,想來耳朵上是沒有耳洞的,男女有別,我也不好總盯著你的耳朵瞧,成親後我見你戴了耳環,卻不是夾子,所以開頭那幾日,我也不知道……那天在長廊下我吻了你,你又咬了我,我猜到是你,才問你耳環的事,記得麽?”
他一隻手移到她耳根處,指腹輕輕捏著她耳垂摩挲著,目光也落在那一處。
玲瓏小巧的耳垂在日光中柔潤細致,被他揉得泛起了淡淡的紅,他忍不住湊過去親了親,沈蕁推他:“難怪你總喜歡咬我。”
“你說你戴過耳夾,我便確定無疑了,確定是你的那一刻,我好歡喜……”謝瑾笑著退開:“阿蕁,撕掉的筆記,我還記得很清楚,要念給你聽麽?”
她“嗯”了一聲,把雙手交錯搭在他胸口,下巴擱在手背上,下令說:“念吧。”
柔和的晨光鋪滿了狹室,床前被褥雪白,沈蕁穿著中衣窩在他懷裏,搭在床邊的仍是一件樣式簡單的緋色薄襖,領口鑲著雪白的毛邊,護臂和革帶放在一邊,剛柔並濟,是她一貫的灑脫和清爽。
謝瑾的目光在那件緋色外袍上停留了一瞬,轉回頭輕輕撫摸著她的下巴。
“……中秋佳夜,四雨湖畔,碎月搖花中芳蹤一現,伊雲鬢峨峨,青絲拂腰,綠裙舞香,婀娜綽約隱入紅榭深處……”
他迎著她晶亮的目光徐徐念著,唇角是隱藏不住的笑意。
“咦,你看到過我?”沈蕁奇道:“那你怎麽沒認出我?”
謝瑾道:“我隻看見了你的背影,第一眼我覺得是你,但後來又覺得不是你。”
“為什麽?”
“我覺得她比你高一點,”他回憶著,帶著遺憾的語氣說:“而且我從沒見過你穿那樣的裙子。”
“我穿了墊木底的鞋,所以看起來會高一些。”沈蕁笑道,盯著他問:“那你覺得我穿那條裙子好看麽?”
“……一見難忘。”謝瑾迎著她的目光,斂去唇邊的笑意,極認真地回答她,“很好看,很漂亮,可惜沒有見到正麵。”
“也就那樣吧,沒什麽特別的,”沈蕁摸了摸他的臉,看見他眼睛裏期待的神情,問道:“……你想看?”
“想。”他回答,又補充:“很想。”
沈蕁眨了眨眼睛,覺得這個姿勢有點累,翻回他懷裏道:“那條裙子染了酒液我就換掉了,拿回來洗淨放在箱子裏,但我記不住放在哪個箱子裏了,回頭找找,找到了就穿給你看。”
她說得隨意,聽的人卻上了心,謝瑾握住她的手腕:“真的?”
“真的,”沈蕁笑道:“等你脫下麵具的那天,我準穿給你看——那條若是找不到,我就重新做一條。”
“一言為定,”謝瑾笑了起來,捏了捏她的指尖:“不許誑我,也不許說話不算數。”
“我是這種人麽?”她嗔怪地看他一眼:“那你繼續念吧。”
謝瑾摟著她的肩頭,一麵思索一麵念道:“……寂殿幽夜,伊又踏月而至,幽蘭拂風,滿室梔香……”
記憶的窗被打開,往事浮現,昔年流香,他仿佛又置身於那外頭撒滿月光,內中卻又黑暗幽寂的大殿,頭疼欲裂中有人輕輕來到身畔,輕柔的步履帶著猶疑和忐忑,給他帶來清甜的芬芳和拂亂人心扉的吻。
而現在這個人正被自己攬在懷裏。
時光淌過,他們的年華彼此纏繞交付,終未錯過,何其幸運。
她伏在他懷裏,聽他低低念著,唇邊若有似無的笑意一直未曾斂去。
聽到“大膽輕薄又渺然離去”那一句時,沈蕁低聲叫道:“停,你別念了。”
“為何?”他把頭挪開一點,注視著臂彎裏的人,打趣道:“有膽量做,沒膽量聽?”
“好你個謝瑾,這種事你都好意思寫在紙上?”沈蕁絞玩著他的手指:“不覺得害躁嗎?”
“不覺得,”謝瑾笑道:“她對我如此情深意重,我寫下來又怎麽了?”
他歎了一聲:“……愛恨嗔癡皆展於香唇貝齒間……阿蕁,我知你對我的心意,所以我信你,也更明白你……
她怔了一怔,眸光一黯,遲疑道:“謝瑾,暗軍這事——”
謝瑾道:“我從沒懷疑過你,一開始我就知道,不是你做的。”
沈蕁無言,隻拿下巴蹭著他的胸口,神色有幾分懊惱。
她本已挽好了發髻,但這會兒頭發又毛了,散發碎發都鑽了出來,在他懷裏拱來拱去,像是一隻毛絨絨的小動物。
他覺得自己這時候軟得像是窗外天邊綿綿的雲朵一般,雲朵後初露的陽光這會兒還沒什麽耀眼的光芒,但足夠驅散他心裏諸多憤怒和無可發泄的情緒。
他想,發生的事不能改變,過去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和她的將來。
“阿蕁,”他拂開她額前的碎發,替她整理了一下發髻,“你之前沒告訴我的是什麽事,皇上對我說了。八年前那件慘案,我知道皇上和你正在追查,但很多細節他沒有告訴我——”
沈蕁歎了一聲,覺得這種旖旎的氣氛不太適合說這事,從他懷裏掙脫,坐起身來穿上棉袍。
“之前不告訴你,是不想你牽扯進這些事,沈家和謝家原本關係就微妙,弄得不好可能會引起朝堂上的軒然大波,不過現在也沒什麽好瞞你的了……”
她把頰邊亂發往耳後撩,臉色嚴肅起來,低聲道:“姑母早年,曾在西境邊關跟著我祖父在梧州住過幾年,也因此結識了當時在關內遊曆的一名西涼王侯,這位王侯在西涼不得誌,是被排擠在權利中心外的,這兩人相交後離別,彼此約定都要在自己的國家裏拿到最高的權力……”
謝瑾也穿上中衣披上外袍坐起來,靜靜聽她說著,間或撫一撫她的肩頭。
“姑母進了宮,生下皇上和阿旋,兩人聰明伶俐,先帝甚喜,姑母得以正位中宮,長子也被封為太子,沈氏一門從此炙手可熱,但和你們謝家一直都有明裏暗裏的爭鬥……”
謝瑾握住她一隻手,笑道:“這個你不用說了。”
“就說怎麽了?”沈蕁睨他一眼:“總之,謝家樹大根深,又一直掌著西北邊境的兵權,姑母和太子的地位不算穩固,好不容易西境北境劃開,我爹拿到了西境軍兵權,但情況你也知道,幾名謝家舊部並不服他,姑母心裏很不滿,想把我爹換下來但又一直沒有合適的契機。”
謝瑾聽她說到緊要處,心情也沉重起來。
“八年前西涼發動攻擊,策劃這場戰事的便是已在西涼國內拿到軍隊統帥權的那名西涼王侯,他給姑母帶了信,說他需要一場戰事來穩固他在西涼的地位,正好姑母也想重整西境軍,把不服我爹號令的吳將軍等人除掉,也借機把我爹換下來……”
謝瑾點著頭,沒說什麽,兩國的掌權者借由相互間的戰爭來控製邊關軍隊,掌控軍權,以達成雙方在自己國家內權利鬥爭中的某些目的,實現自己的欲望和野心,這種事並不是沒有先例。
翻雲覆雨間他們既對立,又依賴,彼此博弈,相互撕咬,是權利催生出來的一種邪惡危險而陰暗詭異的關係。
沈蕁繼續說道:“……兩人約定西涼這次的目標是吳將軍統領的四萬騎兵,一旦達到目的西涼便退兵,姑母給當時在西境軍裏擔任我爹親衛的沈淵下了指令……”
那時沈淵還小,沈煥很看中這個侄子,特意讓他做自己的親衛,時時刻刻教導他,這事謝瑾也是知道的。
“探得西涼準備大舉發動戰事後,我爹娘和西境軍的幾名主要將領秘密製定了應對方略和戰術,這場議事連我都沒能參與,是完全保密的,但作為我爹親衛的沈淵卻很清楚。”
沈蕁的聲音有了幾絲不易覺察的顫抖,謝瑾馬上感覺到了,雙臂環過來,把她攬緊在自己懷裏。
“我後來猜想,應該是我爹接受了個別人的建議,由吳將軍率領騎兵先發製人,埋伏在西涼軍必經的翠屏山穀中,等西涼大軍一經過此處便發動伏擊。而提出建議的人應該得到了事先的授意,不無誘導我爹之意……”
她皺著眉頭,繼續道:“西涼軍來勢洶洶,大敵當前,這次吳將軍等幾人應該是對我爹的決議認可了,所以當夜便開始秘密召集將領,製定詳細的伏擊戰術。”
謝瑾聲音也沉了下來:“沈淵把這個消息透給了那位西涼王侯?”
“對,”沈蕁道:“西涼軍事先就已準備好,一得到消息,立刻出動埋伏在翠屏山穀周邊,等吳將軍等人一到,便展開了大肆屠殺,這一戰,吳將軍率領的四萬西境軍騎兵全軍覆滅……”
兩人的心都同時絞緊了,她指尖發冷,往他懷裏縮了縮。
“姑母雖想把我爹換下來,但也不想讓他背太多的罪責,所以把過錯都推到了吳將軍頭上,扣了個不聽主帥命令,私自發兵的罪名。隻是她沒想到,西涼軍殺紅了眼,勢如破竹殺到了寄雲關的關牆下,西境軍守兵幾乎潰不能擋,而北境援軍來得太晚,我爹和我娘在城牆上督戰了兩天兩夜,我爹被衝上來的西涼人一刀封喉,我娘身中五六刀,被抬下城牆時還未斷氣,她……”
她眼前出現了那暗無天日的一刻,語聲雖還平穩,但眼眶已經紅了,唇角微微顫著,沒再說下去。
那是噩夢一般的回憶。
城牆上下大火熊熊,利箭石砲亂飛,西涼人的雲梯一架架靠過來,粗壯的木樁一下下撞擊著城門,蝗蟻般的西涼人悍不畏死地冒著燃著火的箭矢和長矛,一波波地從雲梯上衝上城牆,到處都是屍體殘肢,鮮血汪成了一片片的血泊,染紅了整個牆頭,又匯集成河順著牆角往下淌。
十七歲的她彼時正率領城牆上的守軍與西涼人廝殺,被人拽下城牆,去見她娘最後一眼。
娘的身體上插著箭矢,中了好幾刀,鎧甲破得不成樣子,全身都是鮮血,而爹就被人抬在娘邊上,大半個頸脖被劃開,頭顱歪在一邊,猙獰的斷裂處汩汩的鮮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湧。
而娘掙紮著抬起血肉模糊的手臂去抹她臉上的眼淚,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對她說:“眼淚是懦弱的表現,阿蕁,我希望你以後,可以流血、流汗,但不要流淚。”
謝瑾什麽也沒說,隻沉默地摟緊了她。
太後何嚐料不到西涼軍不會退兵?破而後立,她不過是想從這樣的絕境和廢墟中重新建立一支她能完全把控的軍隊罷了。
沈煥和他統領的西境軍達不到她的要求,那就把這支軍隊完全地打碎再融合,看誰能從這個困境裏脫穎而出。恐怕在整個計劃裏,唯一的意外就是沈煥夫婦的雙雙陣亡。
否則她不會故意拖延時間,等相鄰的北境軍終於等到援救指令時,寄雲關已經被困許久。
他想起了那時的情形。
西涼大舉發動進攻後,謝戟一直在等朝廷支援西境的指令,指令一下達,他即刻調撥了三萬大軍往西境趕,謝瑾統領的重騎營麟風營是最早到達的一批。
但也是西涼軍在寄雲關城牆下發動第一波攻勢的第十天了。
他率領麟風營騎兵沿著蒙甲山邊緣行進,趕到正在攻打城牆的西涼軍背後,從後往前殺開一條血路,衝到城樓下時,一眼便看見牆頭上揮舞著長刀一刀斬下一名西涼人手臂的沈蕁。
他無瑕和她說話,帶領麟風營騎兵配合城牆上的西境殘軍,在城牆下一刻不停地衝殺,終於將西涼軍這一波的攻勢殺退。
千瘡百孔的城門打開,謝瑾進了城門,沈蕁卻還留在城樓上,部署應對西涼軍下一波攻勢的戰術。
正好這時第二批北境援軍趕到,久攻不下的西涼人吹響號角,開始大舉撤退。
沈蕁從城牆上下來,找到他問他:“謝瑾,你帶了多少騎兵?”
他道:“八千,剛折了一些,七千不到吧。”
“我這裏還有一千騎兵,夠了……”她揩揩臉上的血跡,通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你把這七千人暫時借給我,我保證原封不動地還你。”
“……你瘋了?”謝瑾猜到了她的意圖:“不行。”
沈蕁沒說話,也沒移開目光,臉上和眼睛裏都是恨意和堅持。鮮血凝固在她肮髒的臉頰邊,把頭盔下的發絲全凝在了一塊兒。
謝瑾往地上吐了一口混著血和沙的吐沫,長槍往血地上一插:“五千人,我借你五千,不過沈蕁,你可聽好了,少一個我回頭都要找你算賬!”
沈蕁唇角輕顫了一下,沒跟他討價還價,從腰裏摸出一塊肮髒的領巾,丟到一邊的火堆裏。
那塊布在火中並沒有燃起來,反而不一會兒就變得鮮麗如新。
謝瑾很小的時候就聽她在他麵前炫耀過,說他父親得了一塊西域上好的火浣布,用來給她母親做了一塊領巾。
他幾天前聽說了沈煥夫婦戰死的消息,想來這塊領巾就是沈蕁從她母親屍體上取下來的。
他瞧著她把那塊鮮紅如血的領巾從火中挑出來,拿匕首從邊上割了幾根布條,餘下的塞回腰裏。
她把那幾根細布條編成一根紅繩,編繩的手微微顫抖著。
謝瑾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