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刀出鞘
兩日後的傍晚,沈蕁帶著一名親衛,縱馬馳行在千岩萬壑的叢嶺之間,淡薄的月輪升上天空之際,她轉過一條羊腸山道,上了一處山崖。
山崖下是略為開闊的一處空地,日間又下了一場雪,此刻大地上覆著薄薄的一層白霜,一直延綿到四周的峰壑叢嶺之中,樊軍的營地就在空地之上,與四周起伏的山勢都有一段距離,占了大約兩頃地盤。
營地周圍圍了高高的木樁,營帳間火光熊熊,營地右後方是馬廄,裏頭養著兩萬匹強壯彪悍的戰馬,左後方是一座木頭搭建起來的簡易堡壘,表麵覆著深色隔水的大塊毛氈和雨布,看上去極為怪異而又突兀。
裏頭存著這一線樊軍駐點約莫兩個月的糧草物資,這座深色的堡壘也是這裏得名的由來,樊國王都離此處路途遙遠,糧草運送頗為不易,因此這附近軍隊的糧草都會儲備在此處,每隔十餘天向其他地方發送一次。
這也是樊軍在此處囤了重兵的原因,而這座堡壘之中的糧草,是陰熾軍這次行動的主要目標,謝瑾需要在極短的時間內殲滅這裏的樊軍士兵,同時搶下堡壘中的糧草,趕在附近的樊國援軍到來前帶領陰熾兵全身而退。
沈蕁駐馬立在山崖上的一株大樹下,抬起頭看了看四周。
黑龍堡所在的山坳周圍峰巒重重,東西麵不遠處都有樊軍的駐點,她算過時間,從那幾處樊軍駐點騎馬趕來,依照樊軍騎兵的精湛騎術,隻需要不到半個時辰。
此刻山坳叢林間有隱隱的火光在閃爍,與空地上那座堡壘上方熊熊燃燒的火光遙相呼應,這是附近幾個樊軍駐點之間的信號,大約每隔一個時辰便會燃起一次,以向對方通報一切無恙。
她的目光落在黑龍堡以東的一處高地上,夜色下那裏有朦朧的兩個小灰影,那是她過去六七年以來,一直忠心耿耿追隨著她的孫金鳳與馮真,他們按照她的指令在那處等待著,而在他們身後的深峰山壑內,是整軍待命的榮策營將士,一有需要,便能即刻來援,擋住樊國援軍,接應陰熾軍撤退。
當然,謝瑾說過不會動用到榮策營,但她仍是不敢冒險。
沈蕁的身上背了一張重弩,弩的射程比弓遠,普通重弓的射程最遠能達到半裏,製作精良的弩可將箭射到將近一裏開外,但即使是這樣,她所在的位置還是隔得太遠了,不過心理上求得一點安慰罷了。
狂風呼嘯著吹來,揚起沈蕁的袍角,在這樣厲如鋒刀的烈風下,人穿了再厚的衣衫,也像是**一般,接受無孔不入的細刃淩遲。
沈蕁回頭,見身後的親衛徐聰瑟縮著,摸出包袱中的披風丟過去,笑道:“冷麽?”
徐聰點頭,搓著雙手不斷嗬氣:“有一點。”
“知道我為什麽帶你來這兒嗎?”沈蕁看了看天色,陰熾軍這會兒沒動,看來他們的進攻會在下一次樊軍駐點的火光信號熄滅之後,應該還會等上一個時辰。
徐聰搖搖頭,一雙晶亮的眸子看定沈蕁。
沈蕁道:“我注意過你,我在帳中和人議事時,你都在一邊聽得很認真,守帳的時候,我還看見過你在讀《三略》,所以我帶你過來,這次陰熾軍作戰,你好好地瞧。”
徐聰脆生生應了一聲:“是。”
沈蕁朝對麵高地上那兩點灰影指了指:“那邊的孫將軍,七年前也做過我的親衛,但不到一年我便把她放了出去,她現在是朝廷欽封的從五品遊騎將軍,與和她同級的馮將軍,一同統領西境軍的榮策營。若不是她性子有點毛躁,我有意壓她一壓,她的成就不止如此。”
徐聰若有所思地點著頭,沈蕁笑道:“我還有另一名親衛,叫朱沉,她跟了我六年,我沒放她,是舍不得她,但羽翼成熟了,再不放便是自私,她現在和顧校尉一同駐守騎龍坳,今後能拚得什麽前程,就看她自己了。”
徐聰問道:“孫將軍和朱姐姐我都聽說過,沈將軍身邊的親衛,就沒有呆很長時間的嗎?”
沈蕁頓了一頓,才道:“有,他呆了十年,最後不歡而散,但他給了我一個沉痛的教訓……”
徐聰正想問,但見沈將軍已經轉過頭去,明顯不願再說,她也就閉了口。
片刻後,沈蕁隱約的語聲從風中傳來:“快變天了。”
徐聰抬頭看了看天幕,空中的一弧淡月已經被烏雲掩住,濃黑的天際中隱隱翻起墨浪,風一陣緊過一陣,她不由道:“這是要下雪了吧?”
沈蕁喃喃道:“風雪會掩去動靜,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謝瑾在昨日已經率領兩萬陰熾兵從望龍關出發,一百五十裏的路程,若是步兵行軍速度快,五六個時辰便會趕到,陰熾兵此刻就隱藏在黑龍堡周圍的山地中伺機而動,等待著撲向敵人,撕碎對方的那一刻。
不久後大雪果然落了下來,沈蕁摸出包袱中的兩個千裏鏡,丟了一個給徐聰。
從千裏鏡的鏡筒裏望出去,樊軍營地裏的情形更為清楚,雪落下來後,樊軍的守衛鬆懈了不少,等到堡壘上作為信號的大火再次燃起,營地裏已經幾乎沒有巡邏的衛兵,隻能見到一簇簇的小黑點,窩在火堆邊烤著火。
大雪無聲無息地落著,沒一會兒堡壘頂上的大火熄滅下來,頂上那名值守的哨兵瞭望了一陣,頭縮了回去。須臾之間,埋伏在暗處的陰熾軍動了。
沿著山坳盡頭的一線樹叢矮溝裏驀的衝出一隊人,像是平靜的湖麵上起了一陣漣漪一般,他們越過風雪,以極快的速度衝向營地後方的馬廄。
馬廄周圍值守的衛兵很少,後方的圍欄處更是個空檔,因為胡馬彪悍性烈,難被人降服,樊軍幾乎是放心地放任了這一塊地方,也無意間給有所準備的陰熾軍留下了一個突破口。
山坳邊的叢林離樊軍營地大約有三裏的路途,這隊陰熾兵的速度奇快,不到一刻鍾已全數衝到了營地馬廄的圍欄之外,伸手敏捷地翻過圍欄,在堡壘頂上哨兵重新探出頭來之前,已經全數悄無聲息地躲到了悍馬馬腹之下,隱去了蹤跡。
徐聰奇道:“這隊陰熾兵這麽能耐?能一聲不響地降服烈馬?”
沈蕁笑道:“這應該是以前暗軍中魑魅魍魎四路軍中的魑路暗軍,這一路暗軍,本就是專門訓練來對付胡人悍馬的,對馬的習性了若指掌,這對他們來說不算難。”
馬廄中微有波瀾,但很快就被止住了,有幾個小黑點往馬廄那邊移過去,查看一番不得要領,又退了回去。
風平浪靜之後,有幾名陰熾兵悄悄從馬廄中潛出,避過樊軍衛兵,悄悄上了堡壘。
堡壘頂上的哨兵沒有懸念地被製服,樊軍失去了最高處的視野,埋伏在周邊的陰熾軍一批一批地從暗處湧來,大部分隱於馬廄之中,小部分偷偷穿行在營帳之間,避過火堆邊的守衛,悄悄埋伏在了暗處。
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到了該燃信號的時候,堡壘頂上已換了樊軍軍服的陰熾兵燃起了大火,以向相隔不遠的樊軍駐點昭示一切正常。
大火熄滅之後,還留在樊軍營地外的一半陰熾軍悍然發動了攻擊,沈蕁瞧見當先一人縱馬衝到堡壘之前,身後黑壓壓的陰熾兵快速壓了上來,震天的吼聲一下震動平野,如天空中驚雷暴起。
刹那間樊軍營地裏一片混亂,訓練有素的樊軍很快反應過來,一枚信號彈衝天而起,在山坳上方爆開,不到半個時辰,附近趕來的樊軍將會把這裏團團圍住,留給陰熾軍的時間很短。
然而他們根本不需要太多的時間。
有裏頭的人接應,外頭的陰熾軍以衝天之勢銳不可擋地衝入樊軍的軍營,而此時埋伏在營地內的陰熾兵從暗處撲出,在他們暈頭轉向之際遏斷了他們的行動和命脈,大部分的樊軍來不及整軍上馬,也來不及披甲,倉促間被迫與氣勢洶洶的陰熾兵貼身肉搏。
凶悍彪勇的陰熾軍此時猶如放歸山林的猛虎餓狼,暴虐地撕咬著樊軍的血肉,不放過每一個為他們開鋒祭劍的敵人,他們的血性和戾氣在此時展露無遺,第一波鮮血從樊軍的營地裏漫開,隨後接二連三地湧現,像是茫茫雪霧中土地上開出的蘼黯而殘酷的血色之花。
風雪被攪亂,大地上波瀾迭起,愁雲慘霧中無數生命就此掙紮著毀於刀槍劍戟之下。
沈蕁緊緊握著千裏鏡,於鏡筒裏看著這一場壓倒性的戰鬥。
隻用了短短一刻鍾的時間,氣勢如虹的陰熾軍便如燃燒的陰火一般,摧枯拉朽地將樊軍的軍營燒成了荒野殘土,嗚咽的風雪掩蓋了哀嚎嘶吼,於是在高地上靜靜觀戰的人眼中,這場勝利是悄靜無聲的,沒有過多的殘酷血腥,但同樣震懾人心。
得勝的陰熾軍很快從堡壘中搬出了捆紮成包的糧草物資,馬廄中的胡馬被放出,陰熾兵駕馬攜帶著糧草於瘡痍遍布的樊軍軍營裏衝出,在那搖搖欲墜的堡壘下略略整軍,隨後分為四隊,分別從不同的方向奔向山坳盡頭,隱入茫茫山野之中。
荒蕪的空地上隻剩下了最後一人,那人於堡壘下朝沈蕁所在的方向調轉馬頭,片刻之後,他點燃火把扔進堡壘下方,火舌嘶嘶地朝上卷著,很快凶猛地吞沒了整座堡壘。
沈蕁的眼睛被那衝天的火光晃了一晃,再一定睛時,那人已消失不見。
從陰熾軍發動攻擊再到撤退,整個過程用時三刻鍾多一點,稍後樊國援軍趕到這片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上時,這裏將隻剩下遍地的屍殍殘旌和無數陰風中悲鳴的亡魂。
沈蕁朝對麵高地上看去,那裏的兩個小灰點已朝遠處移去,她低歎一聲,對猶處於震撼中的徐聰道:“走吧。”
沈蕁在蟠龍嶺附近與榮策營匯合,領著五千兵馬,於天亮之前進了望龍關關牆下的城門。
崔宴立於城樓之上,俯身瞧著沈蕁駕馬而過,朝揚起臉的她頷首示意,臉上有淡淡的喜色。
沈蕁親自帶著孫金鳳和馮真到大營西邊安頓榮策營將士,遇到正帶領陰熾軍去往沙地的謝瑾。
剛回到關內的陰熾兵牽著搶來的胡馬,不時扶一下馬上馱的糧草,拎著血跡幹涸的兵器從她不遠處魚貫而過,這支隊伍沉默無聲地接受著來自營地四周的注視,染了血的衣袍破碎而淩亂,臉上的麵具依然陰冷而凶惡,這令他們看起來殊無任何勝利的激動和喜悅,平靜地似乎像是蟄伏的野獸在日出前一次平常的覓食歸來而已。
謝瑾牽著馬行在隊伍中段,他手裏還握著長槍,身上的衣袍被劃破了,殘破的衣襟內露出大半個胸膛,刀痕交錯在他身體上,新染的血和新添的傷痕令他如他麵具上的凶獸一般,散發出隱隱的狠厲和殺氣,這是平常青鬆朗樹的謝瑾的另一麵,是他曆經殺戮所凝練出來的危險而又內斂的芒鋒,此刻在初露的晨光下畢顯無餘。
沈蕁遠遠瞧著他,他亦朝她轉過身來,她正想上前,斜地裏插來一人,是軍需官鄧廣。
謝瑾也就轉了身,與鄧廣交涉著事宜,沈蕁瞄了他兩眼,領孫馮二人去了劃給榮策營的營帳區。
進了大帳,孫金鳳“撲通”一聲朝她跪下來,放聲哭道:“總算又能跟著將軍了!”
沈蕁亦是熱淚盈眶,趕緊扶起她,笑道:“你受苦了,因我之故連累你被軟禁半年多,我卻一直無法救你出來,你不怪我?”
孫金鳳道:“將軍的難處我明白,反正沈淵那小子也不敢真的拿我怎樣,我知道,總有一天我能回到將軍身邊,跟著您痛痛快快地幹上幾場!”
沈蕁失笑:“剛出來就想幹,幹什麽?這會兒沒有讓你幹的。你和馮真先好好地在這裏操練,這批榮策營的將士不是以前的那些人了,你們**好了,還有事要你們去做。”
她與孫金鳳和馮真說完事,回了自己的中軍大帳,崔宴等在帳內,兩人打了一個照麵,臉上都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表情。
“崔軍師猜猜,樊王會是什麽反應?”沈蕁到大帳角落裏的水盆裏洗了手,拿張布巾邊擦邊問。
崔宴麵上有隱隱的笑意:“氣得暴跳如雷,但應該會忍氣吞聲,仍然按兵不發。”
沈蕁瞄了他一眼,道:“且看著吧,總之咱們以不變應萬變,昨兒我給軍師的那幾張騎兵陣法圖,重騎營的人開始操練沒有?”
崔宴應道:“今日一早便到營地外操練了,將軍要去看看麽?”
沈蕁想了想:“今兒不去,下午我去靖州城一趟,軍師給我的幾個撤退點,我去親自瞧瞧。”
“那我派幾名衛兵跟您一同去。”
“不用。”沈蕁笑了起來:“崔軍師以往,也是這般事無巨細地替謝瑾安排麽?聽說自他十歲出頭進了軍營,就一直跟著你,難怪他也是這樣謹慎周到的性子——當然,該狠的時候也狠得起來,有時候說話也挺難聽。”
崔宴一愣,接著也笑了,笑聲難得流露出幾分爽朗,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說了一句:“雲隱為何對將軍如此,我有些明白了——您若沒有其他吩咐,那我就先出去了。”
沈蕁叫住他,遲疑道:“謝思那小鬼……”
崔宴意有所指地說:“謝思聰穎機靈,稍稍一點就透。”
“不是,”沈蕁搖頭:“他對我怎樣我都沒話說,畢竟暗軍這事是因我而起,隻是他大哥本不想帶他來的,因為我的關係才帶了他來……總之,還請軍師多看著他些。”
“您不說我也會的,放心好了。”崔宴微微一笑,撩帳出去了。
午後沈蕁獨自騎馬出了軍營,往望龍關下的靖州城走。
今日天氣頗為晴朗,從望龍關到靖州城約莫騎行一個多時辰,她到靖州城內時,日已偏西,城內有些百姓得知近期邊關局勢緊張,已經陸續南下避禍,因此同她上次到靖州城時相比,街道上冷清了許多。
沈蕁悠閑地在城內瞎逛,難得多日來有如此輕鬆的一刻,她看完崔宴安排的幾處線路後,突然又想起她從上京運來的幾箱東西現在還存在謝瑾的府邸中,一時興起,打了馬往那所宅子走,不一會兒就到了後院的角門邊。
她有幾件東西放在那批箱籠中,想去拿回來又不想驚動府邸的管事,因此想做一回梁上君子,取了東西就跑。
她把馬栓在街角的一棵樹下,緩緩踱步過來,觀察了一下周圍,等到天色全黑的時候,從馬上取了繩鉤甩過去,攀著繩子翻過了院牆。
她一麵收繩,一麵嘖嘖感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這院子儼然大變了一番模樣,那管事腦子雖然不太靈活,做事倒是絕不含糊。
小小庭院裏小橋流水,假山紅亭,頗有幾分上京城內謝府的韻致,後院正房所在的屋子被擴建成二層的小樓,軒窗菱格,闊廊深簷,此刻寒月清霜,庭院雖美,但悄靜落寞,顯是長久無人居住。
沈蕁想到上回來這裏時的情形,心頭不覺一酸。
院子修整好了,花了這樣多的錢和精力建成了靖州城裏難得一見的精致府邸,卻又人去樓空,徒留一院孤寂。
她潛進小樓,摸到廂房裏,就著月光找到自己的幾個大箱籠,找出東西準備走,忽又有些好奇樓上的格局,順著樓梯輕手輕腳地上了二樓。
這一看之下,腳步就再挪不開了。
二樓的樓梯盡處是一間敞軒,垂著一半帳幔,欄杆盡處的一張木榻上,這府邸的主人身上蓋了一張毯子,胳膊斜靠在墊子上,正支頤沉睡著。
角落裏悄無聲息地燃著一盆銀骨碳,從炭火燃燒的情形來看,應該已經燃了一段時間。
沈蕁把東西放在樓梯口的架子上,躡手躡腳地走近他。
月色華光傾泄一地銀白,有一半被帳幔虛虛擋住,謝瑾的輪廓在帳幔後的陰影裏,和他臉上的麵具一樣散發著危險的氣息,她沒能管住自己的腳,又前進了小半步。
他許是趕回來處理府邸裏的雜務,處理完後又急著趕回軍營,隻想在此處小憩片刻,卻又因疲憊至極不小心睡了過去,因此身上穿的還是一身黑袍箭服,護臂革帶都未曾取下,塌邊還搭著長槍。
因著麵具的關係,他大概側睡不舒服,又不喜歡仰著睡,所以用了這樣一個對於睡眠來說不太合適的姿勢。
沈蕁心裏泛起一陣疼痛,覺得他麵具下的眉頭一定是微微皺著的,想伸手去替他揉開,卻又無從下手。
她躊躇又躊躇,掙紮又掙紮,最後隻將那張滑到他腰下的毯子輕輕往上牽了牽。
剛轉身,手腕被人握住,像是被套上了一個鐵箍一般掙不開。
下一刻天旋地轉,人已經被抱到塌上,謝瑾的臉就在她上方,透過帳幔的月光變得朦朧幽暗,卻更襯出麵具下那雙光彩灼熠的眸子,他箍著她的腰肢,朝她俯下身來。
“既來了,為什麽又要走?”
他方才在這裏小憩的時候,看見她從院牆那兒翻下來,心癢癢地在這兒等了她很久,好不容易她上來了,也走到了他身邊,他以為她會像三年前那個月夜那樣吻他,哪知卻等了個空,期待中的吻沒落下來,人還要就此離開,真是令他既失望又慪氣。
沈蕁伸手,撫摸著他麵具下的半張臉頰,輕喃道:“我如果不走,被人知道了,那之前……這裏不是白疼了麽?”
她另一隻手放在胸口上,眉心微凝,語氣中含著酸楚。
謝瑾一愣,放開她的腰肢,牽起她那隻手放在自己胸膛上,緩緩移到心房的位置,聲音有些低啞:“我也很疼……到現在還不敢去想。”
她掌心覆蓋下的地方急促地搏動著,隔著黑色的薄襖,那胸腔裏的心髒跳動得如此有力卻又紊亂,她去瞧他的臉,他的唇緊抿著,眸光也黯了下來,身軀緊繃著,麵具上的獸頭沒有了兩粒寶石似的眼睛襯托,更是沉寂幽暗,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孤獨而又冷硬的一隻獸。
“謝瑾,”她開口道:“事已至此,我們都得忍忍,等到——”
“我不管,也不想再忍,”謝瑾的手放在她腰上,她的理智和冷靜令他心頭升起一股失落,這份失落又化為委屈和固執:“沒人知道我從軍營裏回來,正巧你也來了,今晚便不要走。”
沈蕁身體顫抖起來,掙紮著去拉他的手:“你不要這樣,你聽我說——”
他沒理會她的拒絕,摸索著去解她的衣帶。
他懷著滿心欣喜看著她從牆頭跳下來,本以為可以等到她的親近,再不濟也可以好好地擁抱她,她卻總拒絕他,不管什麽理由,都令他覺得難受。
他此刻便如那麵具上的凶獸一般,帶著戾氣和不顧一切,固執地想要擁抱住她。
他知道她疼,但他覺得自己的疼絕不會比她少,一想到她簽下和離書的那刻,那種滅頂的無力感和絕望感又鋪天蓋地而來,被押解回京的路途上,被關在暗無天日的牢籠中時,他無時無刻不被悔恨所焚燒,而決裂時刻她臉上的表情,更是懸在他心上的一柄利劍,每次在他腦海中一閃現,便朝他刺來致命的一擊。
他恨自己處事不夠慎重,考慮不夠周全,這才被她身邊的人鑽了空子,也恨自己不夠心狠,沒能早早處理掉她身邊的那名親衛。
他不是沒有感覺到薑銘對自己的嫉妒,但那是跟了她十年的人,他覺得自己沒有正當的理由,也沒有合適的立場要求她換掉他。
身陷囹圄之時他細細地想過,猜測過所有的可能,而猜度的最後結果令他怒火中燒,卻悔之晚矣。
沈蕁喘著氣,揪住他的頭發拉他:“等等——”
謝瑾抬起頭來,瞳心裏燒著火,是攻擊和征服,也是哀求和尋求慰藉。
“別走,今晚留下來,”他的嗓音很沉,有些幹澀,含著懇切和一絲脆弱: “下人都在前院,沒有人會知道你在這裏。”
他剛剛打了一場勝仗,可是沒有人來和他分享,這會兒血液還在身體裏騰燒,亢奮的精神也還未曾冷卻,他是以戴罪之身來帶領著這支同樣戴著枷鎖的軍隊,他躲在陰暗的麵具裏,舊部和幼弟都不敢去多接觸。
她的到來是意外之喜,是上天給予他的賞賜和獎勵,而他不想再放手,不想如那晚在那個陌生小城的橋邊,努力克製著自己想要拉回她的衝動,看著她在他麵前遠去。
沈蕁沒再堅持,回抱住他繃緊的身軀。
她妥協的那一刻,他馬上便感知到了,立刻帶著欣喜俯下身去吻她。
他的唇挨到了她的唇,但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上半張臉上剛硬的麵具阻擋了她臉上肌膚的觸感,本該是令人心醉的碰觸,回應他的卻依然是這鏗鏘堅硬的金屬,這令他焦渴而又無助,猶豫著退開一些。
她或許會感到疼,他想。
下一刻沈蕁卻抬起手圈住他的頸脖,自己把上半身抬了起來,伸長頸脖來吻他的麵具,從耳角處吻過來,吻到眼角,嘴唇在他顫動的睫毛上停留一會兒,沿著高挺的鼻梁一點點吻下來。
謝瑾的身體輕輕顫抖起來,金屬隔開了她柔軟的唇,但他依然能感覺到被她吻過的地方騰起了火焰,燒得麵具發燙,他等待著,等她的唇一移到唇角,立刻偏頭攫住那兩瓣芳唇。
她幾乎是立刻便沉淪於這種壓抑了許久後一朝爆發的洪流中。
他渴望她,她何嚐不渴望他?無非比此刻的他多幾分理智罷了,隻是這幾分理智也在他狂熱的親吻下很快土崩瓦解。
然而他的親吻卻是帶著幾分瘋狂而失控的,像是戰場上他手中那杆不知疲倦的利刃,一旦出手,非要染上勝利的氣血方才罷休。他身上的血腥味已經被洗去,衣袍和發絲散發著皂角的味道,但沈蕁還是能聞到那種帶著一絲暴虐的吞噬意味。
她忍耐著,直到一絲風撩開帳幔,空隙處投來的月光映出她臉上的表情,他這才陡然清醒過來,把她摟進懷裏。
“抱歉……”他喃喃地說:“我有些……”
沈蕁抱緊他的腰去吻他的唇:“沒關係,隻是你得讓我喘口氣。”
謝瑾摟緊她不發一言,那些心底深處,因突如其來的變故造成的紛亂情緒,沒能壓下的痛苦和慌亂,挫敗和自責、憤怒,此刻慢慢被衝走,他整個人平息下來,和她依偎著斜靠在塌上,繃緊的身軀完全放鬆下來。
浸透月光的敞軒內此時一片寂靜,樓闌前枋柱的影子投在地麵上,將那片明亮分割成幾塊,雕花欄杆的菱格也映在地麵上,一段段地鑲在柱影之間。
角落裏的銀骨碳靜靜燃燒著,給寒冷而空曠的敞軒一隅帶來幾分暖意,帳幔後兩人緊緊相擁,半晌,沈蕁去摸他臉上的麵具。
她能感覺到這張麵具給他帶來的影響,除了生活上的不便,更多的是心理上帶來的衝擊,令他心底流淌著點滴陰暗的情緒,這是他平日裏不會展露,連他自己都沒能意識到的一絲暴虐和急躁、焦灼。
她隱隱出了一身冷汗,這才完全體會到年輕皇帝這一招的毒辣之處。
陰熾軍是不被朝廷認可的,也是沈太後想要極力扼殺的一支隊伍,要在這樣的逆境中穩住腳跟,隻有在極短的時間內立下軍功,並且是完全不能被抹殺的巨大軍功,才能保住他們。
士兵不穿甲,不戴盔,是宣昭帝對太後的妥協和讓步,但戴上麵具,卻是皇帝自己的主意。
半張臉被束縛在麵具之下,或許生活上的不便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人心裏那種焦慮和孤獨之感,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能直麵陽光,久而久之會形成無法宣泄的暴躁和自閉,混合著想要盡快摘下麵具的急迫欲望,便會形成暴虐的殺性,這或許可以促使陰熾軍橫殺四方,搶下軍功得以獲得正式的編製和地位。
隻是這樣的方式也很危險,甚至也有可能毀了這支軍隊。
皇帝說這支隊伍劍走偏鋒,但他自己所用的方式,也何嚐不是劍走偏鋒。
謝瑾方才的失控,很大程度是因這段時間的壓抑,但也未嚐沒有這張麵具給他帶來的一些陰影。
對於普通的陰熾兵來說,他們長期就處於這種陰暗的環境,或許影響還不明顯,但對謝瑾這樣一個出身高門,少年時期便是鮮衣怒馬,一日踏盡長安花的貴胄子弟而言,落差的確很大,尤其他剛剛經曆了一番變故,正處於低落和自我懷疑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