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獸鬼麵
沈蕁的目光立刻從宋珩臉上轉到剛進來的這個人身上,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將領們也朝他轉過頭去。
眾人倒吸一口氣,一時大帳內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也清晰可聞。
剛進來的這人身形瘦削修長,未披甲,穿一身玄色薄襖長袍,隻在腰間束革帶,手肘上套皮甲護臂,臉上帶著一張猙獰的青銅獸頭麵具,怪異冷酷的麵具蓋去了他大半張臉,沒被遮去的那小半截臉白皙如玉,下頜線條鋒利流暢,唇色是淡淡的櫻色。
那張麵具令他整個人顯得極富野性和攻擊性,麵具下的玉容櫻唇和挺拔秀頎的身姿卻又不失優雅端然,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混合在他身上,竟有一種極其協調一致而又邪氣魅惑的美,深具感染力和衝擊力。
他站在那兒,帳內的燭光都顯得黯淡無光,眾人被他張揚淩厲的氣勢所攝,神色各異地瞧著他,都忘了說話。
麵具下亮如黑曜石的眸子在端坐中央的沈蕁臉上定了片刻,他徐徐躬身,向她行了一禮,而他清冽而冷靜的語聲如此熟悉,更是令眾人大吃一驚,一下愣在當場。
“陰熾軍代統領謝瑾參見沈將軍。因事來遲,還請沈將軍和諸位將領多多包涵。”
他從容不迫地說,直起身子,略略環視了一下目瞪口呆的眾位將領。
一片嘩然聲中,沈蕁冷淡地點了點頭,道:“坐下吧。”
謝瑾走到右首最末那張椅子前坐下,眾人麵麵相覷,坐在他上首的火銃營都尉袁奇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這……這怎麽行,謝將軍怎能坐我下首?”
“謝瑾無任何品階軍職,現也隻是暫時代領陰熾軍統領之責,為何不能坐你下首?”沈蕁這時發話了:“崔軍師,麻煩你把朝廷關於陰熾軍的詔令給大家宣讀一遍。”
崔宴從袖中摸出詔令,語聲清晰地讀了起來。
謝瑾為何招募這兩萬暗軍,所有北境軍將領在事發後一琢磨都明白過來,此刻聽到詔令,心下慶幸之餘,又為陰熾軍所受的苛刻待遇敢怒而不敢言。
沈蕁待崔宴宣讀完畢後,補充道:“陰熾軍暫時隸屬北境軍,營地就劃在大營後方的沙地那一塊,謝統領也是大家的老熟人,不用我多介紹了,陰熾軍的事先說到這裏——”
她略頓了一頓,看向宋珩:“剛剛宋都尉說我之前沿著北境線挑了幾個樊軍駐點,弄得軍情更為緊張,戰事一觸即發,這也是我今日召集大家過來,第一件要議的事。”
她掃視了一眼眾將領,目光在謝瑾臉上的那張麵具上停留一瞬,隨即轉開。
“我之前的行動,既是對樊軍的回擊與震懾,也是對樊王的試探——樊王朗措原本是個不太經得起挑釁的人,從前也幾乎沒吃過敗仗,我想試試看,他登上王位後,他的底線在哪裏,所能容忍的限度在哪裏?”
“……在我挑了第一個樊軍駐點後,曾觀望了三天,樊王沒有任何反應,在我接著挑釁後也沒有下令回擊,十天後反而令所有邊境線上的樊軍退回三十裏,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一改常態,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登上王位後他更能沉住氣了,小不忍則亂大謀,他越是靜水深流,我們對他的下一步行動就越不好掌握,樊王,的確已不是以前性烈衝動的巴音王了……”
宋珩等人臉上本都有幾分不以為然的表情,聽到後來漸漸嚴肅起來,謝瑾紋絲不動地坐在離她最遠的那張椅子上,冷冽的麵具表麵映著幾點燭光,明暗交錯之下,那麵具上逼真的凶獸刻紋越發生動而凶戾,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冷硬、幽暗而又捉摸不定。
隔得有點遠,沈蕁看不到他眼裏的神情,但能感覺到他一直在注視著她。
“第二個原因,應該是樊王的十萬鐵騎與前樊王投誠過來的八萬騎兵之間還在調整磨合,而樊王自己,也在思考更穩妥和更有效的進攻策略和排兵方式……所以樊軍不僅不會在最近這段時間發起進攻,很可能還會拖上一段時間。”
她端過一邊的茶盞,撥了撥盞內的浮末卻沒去喝,目光落定在火銃營都尉袁奇身上。
“這場仗對於我們來說,也許會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難打。先不說這次樊軍精兵強將如雲,而樊王蓄謀已久,深思熟慮隻求誌在必得,關鍵是樊王拖得越久,我們就越被動——首先一點,天氣現下是往極寒走,我們的火炮和火銃不能遇水,每逢大雪或是雪霧天,便是形同虛設,發揮不出威力,相當於我們少了一道極有威懾力的防線。”
眾人默默點頭,袁奇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動了一下屁股。
“第二點,”沈蕁喝一口茶,繼續道:“樊國與西涼之間近段時間來往頻繁,西涼之前雖曾與大宣有過協議,五年之內不發兵,但西涼人向來沒有什麽誠信,我們不能不防,樊王到現在為止一直按兵不動,有可能還在與西涼進行某些磋商,而一旦他們利益分配的方式商討完畢,到時候壓過來的,或許不止樊國的十八萬大軍。”
眾人麵上的表情越來越沉重,崔宴抬起眼,朝最末的謝瑾看了一眼,但麵具遮蓋下的臉看不出什麽端倪,他把目光又收了回去。
“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沈蕁停頓了一會兒,等諸位將領思索了一下她方才說的話,才又繼續道:“大軍未動,糧草先行。我之前看過我們的糧草儲備,是很充足,但望龍關現在一下多了兩萬五千人吃飯,其中有五千是從西境調過來的人馬,另外的兩萬便是陰熾軍——”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朝謝瑾看去,謝瑾的唇角微微一抿,熟悉他的將領都知道,他臉上準是露出了以往那種冷漠卻又略有些興味的表情,等著對方把問題拋過來,然後抓住破綻再予以還擊。
眾人的眼睛又骨碌碌朝沈蕁溜過去。
她這當兒卻沒看謝瑾,目光轉向左下首最末座位上主管軍隊後勤糧草事務的軍需官鄧廣,問道:“鄧司使,以往大雪封山導致糧道行運困難,大概會在什麽時候?”
鄧廣道:“差不多再有半月,在這之前朝廷會趕著把冬季的糧草一次運送過來,幾年之前曾出現過冬季糧道斷絕之事,當時謝將——哦不,謝統領便向朝廷申請,冬季三個月的糧草在初冬時一次運送完畢,算算時間,戶部的糧草這會兒應該已經清點完畢,發送上路了。”
沈蕁點點頭:“所以這就是問題。戶部這一回發送的糧草隻含了望龍關三萬駐軍三個月的用量,而陰熾軍的詔令是剛下的,等到戶部把新增軍隊的糧草籌措完畢再往這邊發送,很可能糧道已行運困難甚至斷絕,一旦新增軍隊的糧草運送不過來,那麽可能得等三個月後,而在這之前,他們要吃飯,就勢必得分走望龍關三萬將士的口糧,西境過來的榮策營隻有五千人還好說,可是陰熾軍……有整整兩萬人。”
大夥兒麵麵相覷,鄧廣沉著道:“沈將軍說的很有可能,好在之前有過教訓,謝統領也一直很重視這個問題,除了朝廷撥來的糧草,我們也一直在從其他方麵籌措,現大營裏儲備的糧草加上這次朝廷送來的,節省一些,供五萬五千兵馬吃上三個月,應該不成問題。”
“很好,”沈蕁頷首:“隻是天氣寒冷,士兵吃食不能克扣,而且若戰事一直往後拖,情形就很難預料了。”
鄧廣道:“那沈將軍的意思是……”
崔宴微微一笑,接口道:“說到現在,沈將軍的意思大家都還沒聽出來麽?這是要我們主動出擊,不要死守關牆。”
沈蕁也不由一笑:“崔軍師說的沒錯。打仗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我們有地利,也有人和,現在就是要去搶這個天時。”
“我們各方麵的準備的確已做到最好,我之前也沿著北境線看了其他幾個關隘,獒龍溝和萬壑關的防禦也堪稱無懈可擊,但光是防禦還不夠。”
沈蕁端了茶盞,沉穩的聲音在大帳內傳開,鏗鏘而有力:“進攻便是最好的防禦,之前樊軍不斷挑釁我們,想打亂我們的軍防部署,現在輪到我們以牙還牙,以同樣的方式去挑釁樊軍,打亂樊王的規劃部署和進攻準備,逼他盡早出兵!”
她說完,目光不由自主拉遠,落在遙遙末座上端坐的謝瑾麵上。
他下頜不著痕跡地往下一收,是個點頭的意味,唇角略略上揚,不過燭影搖晃間那丁點兒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見,看見的人也隻當是自己眼花。
沈蕁心一定,埋下頭去喝茶。
兩人這一番隔空來往卻沒瞞過崔宴的眼睛,他似乎明白了什麽,若有所思地瞧了謝瑾片刻,接著把目光轉向正中懸掛的那幅北境地圖上。
“好!”率先跳起來的是李覆,他摩拳擦掌道:“早一天開打,情形對我們就越有利,沈將軍言之有理,末將心服口服,您下令吧,末將和一眾叱風營將士,聽憑您差遣!”
其他幾位騎兵營統領一時雖未附和,但臉上也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眼光先後望向那幅北境線地圖。
地圖上從邊境線退回三十裏的樊軍新駐點,已經被沈蕁以朱砂標示出來,其中有幾處,是樊國軍隊來往調配之間的駐點,曆來就囤了不少兵馬,對樊軍來講極為重要。
“如果大家對我方才的話沒有什麽異議,”沈蕁掃視著眾將領臉上的神情,道:“那就來議議下一件事——若我們要主動出擊,先從哪裏開始下手?”
李覆道:“沈將軍吩咐便是了,末將沒有不從的。”
幾名將領聽他說得直白,都朝他投去鄙夷的一瞥,李覆大聲嚷嚷:“怎麽?沈將軍早是胸有成竹,你們難道比她考慮得還周全?”
宋珩“嗤”了一聲,卻也沒說話,沈蕁笑道:“李將軍抬舉我了,這我可不敢托大,北境地形和這些樊軍將領你們都比我熟,大家暢所欲言便是。”
幾名將領看完地圖,走到沙盤跟前,一時帳內氣氛活躍起來。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陣,誰也不能說服誰,這時謝瑾起身,慢慢往沙盤這邊走,大夥兒一下都噤了聲,沉默地看著他沉靜走來。
因著那張麵具,他身上鋒利冷冽的氣勢更為明顯,越過眾人身畔的一刹那,大家的呼吸好像都滯了一滯。
他走到沙盤邊,拿起沙盤邊的一根細竹竿,往望龍關斜北方向一百五十裏處的一個樊軍駐點指了指,道:“若要主動出擊,我認為,不如先拿黑龍堡開刀。”
他停了停,解釋道:“黑龍堡此處,駐紮了兩萬樊軍,這其中有樊王十萬鐵騎中的一萬騎兵精銳,樊王登位後派了這一萬親兵到黑龍堡,可見他對此地的重視,端了黑龍堡,可以最大程度地挑釁和打擊到樊王,最主要是黑龍堡軍備糧草充足,可以極大地補充我們的軍資。”
這時另一個重騎營騰風營的統領淩芷盯著沙盤上黑龍堡的周邊地形,謹慎地說:“黑龍堡方才李將軍也提過,但末將還是認為先拿黑龍堡開刀不妥,從望龍關到黑龍堡,來回就要花費不少時間,且這一路地形複雜,騎兵行軍不易,另外黑龍堡附近就有幾個樊軍駐點,一旦救兵來援,形成合圍之勢,我們的人就回不來了。”
謝瑾看了她一眼,點頭道:“淩將軍所慮極是,不過兵行險著,如能一舉成功,必會給樊王極大的震撼和打擊,兵貴神速,隻要事先規劃好偷襲和撤退的線路,不是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李覆將手一拍:“謝統領說得好!要幹就幹個大的,淩將軍沒有膽量去,那就交給我們叱風營好了,沈將軍——”
他一麵說,一麵望向沈蕁,正要主動請纓,沈蕁已沉聲道:“首戰取黑龍堡,我認為可行,但我們最重要的任務,仍然是練兵備戰,所以騰風營和叱風營的將士都不許出擊,留在關內養精蓄銳,一兵一卒都不能有任何的閃失。”
她頓了頓,清晰但堅定地說:“出關挑釁樊軍的行動,都交給陰熾軍。”
大夥兒愣了一愣,目光再度轉向謝瑾。
他站在沙盤邊,徐徐轉頭,看向一直端坐在大帳中央的沈蕁,那麵具上的獸頭正好迎著燭光,一時整張臉燦然生輝,而他的一雙眼睛也被襯得流光熠熠,幾乎令人不敢逼視。
沈蕁的目光也投過來,這兩位北境軍的前後任統帥一坐一站,臉上都看不出什麽表情,目光於半空中交匯著,誰也沒先說話。
眾人靜默一陣,宋珩忍不住出聲了:“陰熾軍不能穿甲,而且這之前從未上過正式的戰場,沈將軍把這麽危險的事交給陰熾軍去幹,這不是……不是讓陰熾軍……”
他忍了忍,沒把“送死”兩個字說出口,看著沈蕁的目光中卻有極度的不滿。
李覆也道:“偷襲黑龍堡這麽危險的行動,還是我們叱風營去吧,末將保證——”
沈蕁一拍桌子,斷然道:“李將軍,你能保證叱風營的每一兵每一卒都安然無恙地回來嗎?我說過,騰風營和叱風營的將士這時候不能有任何閃失!”
李覆沒吭聲,宋珩譏諷道:“那就讓陰熾軍去冒險嗎?陰熾軍的閃失,沈將軍就不以為然是吧?原來說了這麽一大圈,是要給陰熾軍一個去送死的理由,哦對了,您剛才也說,陰熾軍會分去北境軍的口糧——”
“怎麽說話的,注意你的措辭!”崔宴氣得臉色鐵青,站起來厲聲喝道。
宋珩脖子一梗:“難道不是麽?你們不敢說,我來說——陰熾軍什麽情況大家都知道,不穿甲不戴盔,刀槍砍在身上都是實打實的,萬一遭到合圍,能突圍回來多少人?”
他這話一說,淩芷等幾名將領也都小聲附和,沈蕁待眾人說完了,才再度看向一直沒表態的謝瑾,笑了一笑,道:“黑龍堡是謝統領自己選的,他若是改了主意從其他容易的地方開頭,我也沒有意見,謝統領——你說呢?”
謝瑾唇角抿開一絲笑,慢慢道:“不改,就從黑龍堡開頭。”
“好!”沈蕁點頭:“若是能一舉拿下黑龍堡,搶回來的糧草物資,一切都歸陰熾軍所有,我絕不拿一分一毫,今後也是如此。謝統領,我不會派任何一支北境軍隊伍去支援你,你可想好了。”
謝瑾朝她行了一禮,直起身子時注視她片刻,微微笑道:“多謝沈將軍給陰熾軍這樣一個機會,您放心,陰熾軍的口糧和軍資,我們會自己一分一分搶過來——那我這便告退,陰熾軍剛剛入營,還有諸多雜務需要處理。”
謝瑾出帳後,宋珩小聲嘀咕一句:“這是要往死裏逼啊……”
沈蕁冷冷看他一眼,宋珩還待要說,崔宴狠狠瞪他一眼,“閉上你的嘴,陰熾軍統領都無意見,你瞎嚷嚷什麽?”
眾人散了後,沈蕁出了中軍大帳,上了馬往營地後方的沙地行去。
望龍關大營約莫占地三四頃,依著山坳中起伏的地勢,營帳都建在山地略高處,大營後方的低窪處有一大片沙地,崔宴接到謝家關於陰熾軍的消息後,便把這一片沙地圈了起來,作為陰熾軍的營地。
現沙地內已搭起了稀稀落落的帳篷,還有一些正在搭建,中心空出一大片作為操練所用的小校場,此刻校場四周燃著熊熊的火把,中心的大火堆邊,排著幾列縱隊,是剛剛入營的一批陰熾兵。
這些人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門,裝扮也奇奇怪怪,但無一例外的,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沉默的陰鷙和桀驁,黑暗的天空下隊伍緩緩蜿蜒波動,如蟄伏徐動的毒蛇,是與沙地之上的營地中,鏗鏘肅穆的正式軍隊截然不同的一種幽暗乖戾。
火堆邊有幾名工匠正在忙碌著,一張張的青銅麵具從火爐中被夾出拋進水裏,不斷發出“嘶嘶”的聲音,冒出的煙氣混著火光,那一片煙霧繚繞,火光騰騰,卻又詭異地安靜。
冷卻的青銅麵具從水裏拎出後,扔到籮筐裏。每一名陰熾兵在一邊的吏目那登記後,便沉默著走過來半跪下身子,由工匠為他們帶上麵具,在腦後扣死。
從此,他們被打上了鮮明的烙印,這沉重而堅硬的獸鬼麵具再也不能摘下,提醒著他們不甚光彩的過去,不被認可的現在和需要竭力死拚才能獲得尊重與光明的未來。
風揚起沈蕁的披風,她騎在馬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高地下的這群人。
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部分人的臉上已經覆上了麵具,除去身上的衣飾,他們的個人特征基本隱去,一眼望去是千篇一律的陰狠乖張,像是從地獄裏冒出來的一群餓鬼猛獸。
這也是皇帝此舉的另一重期望。
陰熾軍一出,鬼哭神嚎,風雷引動,他們將成為大宣曆史上最毒辣凶戾的一支隊伍,陰火燒過的地方,寸草不生,白骨堆枯,他們將是來自陰間的使者,在神州大地上所向披靡無人能擋。
這麵具,是陰熾軍所有將士無聲的宣誓與決心。
沈蕁的目光轉向沙地小校場邊上,那裏有三人騎在馬上,沉默地看著場內的情形。謝瑾身姿筆挺地坐在馬背上,臉上的麵具在光火映照下幽光冷爍,他身後一兩步開外,是已經覆上了青銅麵具的祈明月與穆清風,沈蕁從衣飾上認出了他們倆。
狂風攪動焰尾朝謝瑾撲來的那一刻,他朝沈蕁所在的方向轉過臉來,束成高馬尾的發絲在他身後張狂地揚起,於勁風火焰中喧亂狂舞。
身後有馬蹄聲漸漸靠近,沈蕁轉過頭來,見是崔宴。
崔宴朝她行了一禮,策馬上前往坡下瞧。
“這是第一批入營的士兵,明日陸陸續續會再來幾批,大概明天晚上能到齊,”他道:“撥給陰熾軍的軍帳和物資,都是營裏最下等的,我也吩咐過鄧司使,陰熾軍用的每一筆糧草都要做好記錄,回頭等他們搶了糧草回來,即刻便還上。”
沈蕁點點頭:“陰熾軍必須要在這種四麵楚歌的情形下,才能保持住他們身上的凶性和戾氣,要想得到更好的東西,就必須像餓虎撲食一般,用自己的雙手去爭,去搶——崔軍師很明白。”
崔宴感歎一聲:“畢竟是我掌了兩年的隊伍,哪會不明白……陰熾軍也需要黑龍堡這樣的戰役來染紅他們的第一柄出鞘之劍,宋都尉他們不明白將軍苦心,還請將軍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
沈蕁笑道:“軍師多慮了,我哪會放在心上,對了,之前請軍師做的事,不知進展如何?”
崔宴略有些意外,斟酌了片刻才道:“之前本已著手在做,暗軍事發後就停了,沈將軍如果要我繼續,那我在兩日之內,定把剩下的事完成。”
沈蕁心下了然,轉頭看了他一會兒,正色道:“崔軍師還是繼續吧,我說過,我不會讓任何一名將士為了所謂的忠義做無畏的犧牲,這一點從未變過,即使我現在是北境軍統帥,我的態度也是一樣——上陣殺敵我會拚盡全力,也會盡我所能把樊軍攔在關牆之外,但若事態發生不可逆轉的緊急情況,我也會盡量保住北境軍的將士,朝廷若因撤離之事怪罪下來,所有罪責我一人承擔便是。”
崔宴有些動容,半晌五味陳雜道:“是。”
他停了一停,躊躇道:“之前我——”
沈蕁打斷他:“我有話要跟謝瑾說,軍師和我一起麽?”
崔宴往後退了兩步:“我就不去了。”
沈蕁在高處,凝視著低處的那一人,略動了動韁繩,正要策馬下行,山坡另一邊的一叢枯草中,突然竄出一個身影,遠遠朝馬上的沈蕁狠狠瞪了一眼,疾疾往營地裏奔去。
沈蕁一眼便認出那人是謝思,她自回到望龍關大營後,還未見過這小鬼,她知道謝思來了望龍關後被安在李覆的叱風營,平日就睡在百人的大帳裏,和最底層的士兵混在一塊兒,但她直到此時,還未有時間和謝思好好聊一聊。
她正要調轉馬頭往謝思的方向去,身後的崔宴止住她:“我去。”
沈蕁猶豫片刻,道:“也好。”
她轉過頭來,看見謝瑾的身邊已多了兩人,是宋珩和淩芷,這兩名將領沈蕁知道,在北境軍中是追隨謝瑾已久,亦很尊崇他的人,這時抽空過來關心一下陰熾軍的情形也不足為怪。
沈蕁打馬下了坡地,緩緩往那邊走,宋珩淩芷立刻朝她望過來,淩芷下馬朝她行了一禮,宋珩也不情不願地招呼了一聲:“沈將軍。”
沈蕁“嗯”了一聲,看向謝瑾:“謝統領,借一步說話。”
謝瑾微微一笑:“沈將軍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吧。”
宋珩也道:“對,沈將軍對陰熾軍又有何吩咐,我們也一起聽一聽。”
淩芷將宋珩衣袖一拉,翻身上馬使了個眼色,又朝沈蕁行了一禮,扯著宋珩的馬韁走了。
沈蕁馭馬前行幾步,調轉馬頭與謝瑾並肩而立,兩人一同瞧著前方火堆邊漸漸稀落下來的人影,兩名工匠已經收了工具,在整理籮筐中還未用到的麵具。
火光憧憧中沈蕁的側臉被映得通紅,謝瑾瞄了她一眼,隨即收回眼光。
“人到齊再整頓一日後,我會率軍出發去黑龍堡。”他低聲道。
“需要馬麽?”沈蕁問。
謝瑾搖頭:“不用。”
沈蕁沒再問,謝瑾再瞧她一眼,她微微虛著眼睛,睫毛撲扇著,還伸手扇了扇飄散過來的煙塵灰燼。
他忍不住改了主意道:“這邊煙大,要不還是去一邊說吧。”
沈蕁沒做聲,下了馬跟在他後頭往邊上走,兩人一前一後行至坡下一棵枯樹邊,她揉了揉眼,朝他望過來。
謝瑾看了看周圍,背過身將她籠在陰影裏,抬起她的下頜,俯身輕輕吹去她眼睫上沾的灰塵。
沈蕁仰著臉一動不動,黑暗中被沙迷過的眼角微微泛著紅,眸中閃爍著隱約的波光。
那盈盈碎光一點一滴漾在他心湖上,謝瑾胸腔鼓動,裏頭軟得一塌糊塗,強撐著退開兩步。
這是個錯誤,他想,或許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好一些,他不該帶她來這裏。
沈蕁垂下眼:“你出發後先往西繞五裏,孫金鳳和馮真已經率領榮策營從西境往這邊趕,我讓他們在蟠龍嶺附近暫時紮營,他們會在那兒等著你們,榮策營有五千將士,也就有五千盔甲,你挑五千人換了以後再去黑龍堡。”
謝瑾心房悄動,注視她片刻,輕輕笑了:“不需要。”
沈蕁眼中現出一絲堅持:“換甲的事不會有別人知道。”
“真不需要。”謝瑾溫聲道,那青銅麵具上的刻紋在夜光之下猙獰而凶惡,冷酷地貼合著高挺的鼻梁,麵具下的一雙眼睛卻柔如星光下輕波**滌的大海,一波波的溫浪湧過來,她覺得有點招架不住了。
她看了看周圍,這株枯樹生在坡下的低矮處,前方不遠是一片已經搭好的營帳,正正好將這一處卡在一個角落裏。
雖然隱蔽,但兩個人一同消失的時間太長,終歸是不好。
淒冷的月光從枯樹枝丫間鑽下來,有一線正正投在謝瑾麵上,沈蕁沒能控製住自己,伸手撫上那泛著幽冷光芒的麵具,謝瑾即刻站前一步,再度將她擋在樹幹與自己的身軀之間。
他低著頭,由得她的指尖在那麵具上細細勾畫,畫出一腔繚亂的心思牽念。他亦伸手,將自己落在她頸間的幾絲亂發挑開。
他壓抑的呼吸落下來,到了她臉上,隻剩下涼涼的一線輕風,沈蕁恍然回神,收了手身子往後一縮。
他忍不住靠過來,冰冷的金屬挨到她臉上,她不覺輕抖了一下,感覺頸後的汗毛一下全都豎了起來。
他俯著身,唇幾乎貼到她唇上,玄色衣袍下的胸膛微微起伏著,交領之上的喉結不斷滑動,但他終是沒更進一步,隻是感受著她唇間呼出的氣息。
沈蕁定定神,目光從他頸脖間撇開:“一切小心,不管你需不需要,榮策營都會在蟠龍嶺暫駐,孫金鳳會帶人在黑龍堡東麵的高地上看著,若有需要,以煙彈發出的信號——”
謝瑾打斷她:“你會去嗎?”
“我……”她猶豫著,思緒有點空,因為感覺到他一隻手臂攬了過來,手掌貼上自己後腰。隔著鎧甲,他掌心的溫度應該並未傳過來,但她仍是覺得後腰處似乎有一片熱意傳開,那隻手掌穩穩地托著她的腰,他堅持著,像是在催促她下定決心。
“你會去麽?”謝瑾重複道,掌心用力,把她往自己懷裏按了按,沈蕁的一側肩膀貼上他鼓動的胸膛,他的下頜抵在她一側耳窩,輕輕摩挲著那冰冷的耳廓,呼吸不再是溫涼的,而是一點點變得灼熱,將那柔軟的耳廓煨得暖暖的,紅紅的。
沈蕁從他肩上望出去,前方營帳的拐角外現出飄忽的火光,遠處人來人往,像是另一個世界。
她偏頭躲開他親昵的動作,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咬了咬唇,道:“好吧,我會去,好好打一場漂亮的仗給我看。”
謝瑾唇角上揚,眸中也漾著笑意:“遵命,沈將軍。”
沈蕁放了他的衣領,又替他把衣襟撫平:“現在放開我,再把你的手拿開。”
“這個就不能遵命了,”謝瑾沒收手,眸子裏笑意淡去,隻倒映著清冷的月光,像是有一絲孤注一擲的脆弱:“再一會兒就好。“
他把另一隻手也放在了她腰後,雙手交扣在一起一用力,幾乎把她的雙腳都從地麵上抱離,他把頭埋在她頸間,低聲道:“這是陰熾軍的第一場仗,凶刀出鞘長戟相斬,封喉一戰飲盡鮮血,我一定會勝——而我也絕不會容許自己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