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陽關空

蕭直陰沉著臉,道:“你可知兩萬暗軍都是些什麽人?”

“知道,都是陰溝裏爬出來的人。”沈蕁回視著他:“大宣的士兵都是身家清白之人,他們是例外。但如今局勢您了解,謝瑾為什麽冒著這樣大的風險養這兩萬暗軍,您也很清楚,這兩萬暗軍,也許會是我們在這場戰事中出奇製勝的關鍵。”

她眸中光華再現:“而謝瑾,正是統領這兩萬暗軍最合適的人選,除了他,沒有別人能掌下這樣一支軍隊。”

蕭直不語,許久後反問:“朕現在都已經是這個處境了,你覺得朕能在太後那兒保下謝瑾和兩萬暗軍?”

沈蕁笑了起來:“皇上心思縝密,手段詭譎多變,我相信您,一定會有辦法的。”

蕭直鐵青著臉看著她,沈蕁不示弱地盯回去,半晌蕭直一笑:“好吧,這也不是不行,但他們今後的出路,必得他們自己來掙,兩萬暗軍暫時隸屬北境軍,但不設番號,統領兩萬暗軍的謝瑾也不會有正式的軍職品階。”

他思忖著,繼續道:“不過既過了明路,還是該有一個稱呼為好……兩萬暗軍統稱為陰熾軍,士兵沒有統一軍服,不穿甲,不戴盔,不以真麵目示人,不領軍餉,隻有飯吃。立了軍功,得到朝廷確認後,士兵可穿甲、戴盔,領軍餉,等軍功累積到朝廷都認可的程度,陰熾軍可脫離北境軍,另設單獨編製,所有陰熾兵方可摘去麵具,直麵日光之下。”

沈蕁默然無語,良久歎道:“原來皇上早都想好了。”

蕭直瞧著她:“沈大將軍覺得如何?”

“一言為定,”沈蕁笑道:“皇上這個安排很合適。”

蕭直背著手,走到案前揭開香爐,從香盒裏拿了一塊龍涎香點燃丟進去,等博山爐精致的鏤空紋隙內冒出絲絲縷縷的煙霧,這才輕歎一聲,對沈蕁說了老實話。

“要在如今關外如狼似虎,強敵環伺的情形下保住疆土,沒有像陰熾軍這樣從陰溝裏滾出來,每個人渾身是尖刺,整支隊伍劍走偏鋒的軍隊,恐怕今後會越來越難。謝瑾明白這一點,而且早就看準了朕手中無可用之兵,所以才敢有恃無恐地招募訓練這支暗軍,又在事情被捅破後拿著那麽多錢來找朕,言談之間極力暗示朕可以留下這兩萬暗軍為朕所用,這個人……有膽量,有遠見,也有手段。”

蕭直手指在桌案上一下下輕叩著,良久感歎道:“朕的確需要這兩萬暗軍,錢倒是其次了……而且朕,也舍不得謝瑾這樣的人才。”

從宣昭帝書房出來後,沈蕁去了坤寧宮,太後宮中果然有人一直在說事,她被宮人請進偏殿裏,直等到下午才被喚進太後寢殿。

沈太後半臥在軟塌上,拿一隻小小的玉杵在額頭上滾著,待沈蕁下跪行禮後,方闔著眼道:“離京在外的武將沒有詔令不得回京,什麽事非要這麽心急火燎地私自趕回來?”

沈蕁垂首道:“北境軍人心浮動,表麵雖無異常,但將領們都有些激憤,我暫時避一避,回來探望謝瑾,做一做營救的姿態,也算是安撫一下他們的情緒。”

沈太後睜開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微微笑道:“這件事你的確做得很漂亮,兵部那兒,哀家替你去銷案便是,謝瑾你也看過了,歇息一晚,明兒一早還是盡快趕回北境吧。”

“是。”沈蕁恭敬道。

沈太後從軟塌上起了身,笑道:“蕁兒,坐到姑母身邊來。”

沈蕁依言坐過去,太後攜住她的手,放在掌心裏輕輕摩挲著:“你總算是沒辜負姑母對你的一片期望,咱們沈家的女人,都是要做大事的,兒女情長算什麽?重兵握在自己手裏才最緊要,想來你交出西境軍兵權,不再大權在握後,已明白了這個道理——做下這事,你可曾有過後悔?”

她一麵說,一麵觀察著沈蕁麵上的神色,沈蕁抬眼,低聲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我既然做了,就不會後悔。”

沈太後頷首:“成大事者,最忌拖泥帶水。謝家經此一事,已是一蹶不振,不過你與當初你爹的情況不同,那時西境北境是先帝下旨劃開,你爹得到西境軍兵權可說是名正言順,而你這次拿到北境軍兵權,在很多人眼裏看來可能不太光彩,所以你一開始采取懷柔策略是對的,北境軍的這些將領,你盡量避免正麵和他們起衝突,對謝家的心腹,包括謝宜,也不忙趕盡殺絕,緩一緩再說。”

沈蕁笑道:“蕁兒知道。”

“嗯,”沈太後放了她的手,端起宮人送上來的一碗湯羹親自遞到她手上,“現下大宣和樊國一觸即發,這次戰事是一個機會,你要好好把握。”

沈蕁接了羹碗:“蕁兒明白,多謝姑母。”

沈太後待她把一碗雞茸燕窩羹喝完,才溫和道:“行了,若沒什麽事,你就回府吧,好生歇息。對了,知道你如今在北境舉步維艱,哀家已令墨潛放了孫將軍,她和馮將軍不日便會帶榮策營的五千將士啟程去往望龍關——萬事開頭難,挺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沈蕁大喜:“多謝姑母!正要向姑母求這事呢,哪知姑母竟事先替我想到了。”

沈太後隻微微一笑,神色頗為滿意。

這時宮人稟報說華英公主求見,沈太後還未說話,沈蕁忙起身道:“那我不打擾姑母了,這便告退。”

她從太後寢殿出來,在殿外的回廊下碰見正等候在外的華英公主。華英公主無聊地站著,卻目不斜視,看都沒看她一眼。

“阿旋!”沈蕁上前,主動招呼。

“喲,是沈大將軍啊!”華英公主這才笑著瞥了她一眼,笑容裏帶著幾分不屑:“難得春風得意的沈大將軍眼裏還有我這個人,我隻當沈將軍眼裏隻有那點子兵權呢。”

沈蕁僵在原地,華英公主轉過身去,對身後的侍女大聲道:“知人知麵不知心,這人啊,還是不要深交的好,你把心掏給她,她拿走了不說,還往你心窩子裏捅一刀,而你什麽時候被她賣的,你都不知道。”

那侍女訕訕笑著,偷偷朝沈蕁覷了一眼,華英公主哼了一聲,拂袖大步邁入太後寢宮。

沈蕁呆立片刻,低頭自嘲一笑,搖搖頭去了。

她出了宮,騎馬慢悠悠溜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威遠侯府。

謝府門庭依舊,表麵看去似乎並未受什麽影響,但她在圍牆下躑躅徘徊,卻於下午陰雲掩日的黯淡光線中,看見那一大片一大片枯萎的爬山虎下,牆壁上滄桑的裂紋與斑駁的色跡。

這是應該讓人來翻新一下了,她不著邊際地想著,忽而又意識到,或許自己不再有機會踏進這一方圍牆後的府邸,往後這片天地下的笑語喧鬧,可能都再與自己無關。

尖利的刺痛再次從胸腔處漫開,沈蕁仰起頭,去尋找牆後的那棵老柏樹。鬆淵小築的院子裏有一棵老柏樹,因上了年頭,頂部樹冠已成了廣圓形,枝繁葉茂,四季常青,她不一會兒就尋到,遠遠望見了那一片蕭瑟頹景中最亮眼的一頂綠。

謝瑾為何如此決絕,她於最開始鋪天蓋地,猶如亂箭攢心般的疼痛中稍緩過來後,已慢慢有些了悟。

他的態度越堅決,北境軍在她手裏就越穩,意識到這點後,有深切的無力和悲哀彌漫在胸中,但還好,她覺得自己還能承受,隻要他不是不信她,所有的誤解與非議都沒有關係,她會負重前行,拚盡全力去撕破那一方陰霾的天空。

她打馬回了將軍府。

景華院裏的廂房廊下還堆著幾箱未來及收拾妥當的嫁妝,嫁妝從謝府抬回來後,祖母稀裏糊塗地擺弄了一陣,說這幾箱要等她自己回來收拾,沈蕁隻瞧了一眼,也懶得去動,

晚間祖父祖母陪她在自己的景華院中喝了幾杯薄酒,她想著次日要上路,不敢多喝,與老人略說笑幾句也就散了。沈老爺子也沒怎麽安慰她,臨走時隻說了一句,“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謝家的兩萬暗軍能過了明路,大夥兒都不必再終日惶惶而憂,於謝家,於兩萬暗軍而言,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這倒比說千道萬更令沈蕁欣慰,她微微一笑,還未答腔,隻聽沈老爺子又嘖嘖歎了一聲:“謝瑾這小子,還真挺有種啊!”

這一晚沈蕁隻睡了一個多時辰就醒了。

她披衣下床,推窗望向宮城方向。

星河耿耿,長夜冥冥,不知在那金璃碧瓦下的宮闕中,今夜又是怎樣的一番爭鋒相對,圖窮匕見,亦不知在短兵交接的最後,誰會是勝利者。

寅時不到,沈蕁便收拾了兩件衣物,牽馬悄然離開了撫國大將軍府。

她於黑暗中隱在西城門不遠處的街角,駐馬凝視著緊緊關閉的城門。

不一會兒城門打開,再是一炷香之後,一人一馬自安靜深曠的主街上急速而來,馬蹄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重重從她心上踏過。

馬上的人身後背了一杆長槍,槍頭的紅纓在一片黯沉中灼著她的眼,他衣角翻飛,一瞬間便縱馬越過兩扇翕開的厚重城門,如風一般,奔向城外廣闊的天地。

壓在沈蕁胸口的巨石落了地。

年輕的皇帝在與太後的交鋒中拚得了一線勝利,也逐漸顯露出了他之前一直被壓在巨大陰影下的鋒芒。蕭直保下了謝瑾和這兩萬暗軍,雖然是在培養自己的羽翼,但他總歸是賦予了謝瑾一片可以自由飛翔的天空。

一線曙光自東方亮起,沈蕁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順著臉頰一滴滴落到了衣襟上。

一日後的傍晚,沈蕁牽馬進了榆州境內的一座小城,尋了主街上最熱鬧的一處客棧打尖。

榆州一線並不是去往望龍關最快捷的路線,她走這一條道,特意往西繞了路,是不想在路上與謝瑾相遇。

她怕一旦相見,她會控製不住自己,路途迢迢孤身萬裏,行程中人是最脆弱的時候,會難以自控地想去攫住那一點溫暖和慰藉,以抵抗那種深入骨髓的孤單和內心的惶然無依,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幹脆遠遠繞開,絕了那點念想。

她在客棧的馬廄處看著夥計給馬喂了水和草料,又請他打了清水,自己洗了洗臉,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發髻,上了客棧二樓。

大廳裏座無虛席,擁擠不堪,小二因著沈蕁那一塊分量不輕的白銀,特地給她尋了個靠窗的位置,另安了一張空桌。

沈蕁的長刀靠在桌角,麵容冷冽如霜,因此一人占了一張桌子也無人敢來和她拚桌。外頭暮色已降,華燈初上,窗下的街道上人流如織,不遠處有一條小河,河上一彎拱橋,橋上與河岸兩邊彩燈煌煌,歡語盈盈。

這客棧的二樓正有堂會,此時更是人滿為患,坐在廳堂中央彈唱的歌女指下琵琶嘈嘈切切,歌聲清脆悠婉,唱的卻是一曲《塞上聽吹笛》。

今日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小雪,沈蕁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小城裏也能見識到這般的熱鬧,雖與上京的繁華盛景遠遠不能相比,但在這樣一個寂寞的夜晚,於她而言已經足夠,甚至有些驚喜。

“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歌女再次重複了一遍唱詞,漸漸收了尾,歌聲餘音繞梁,如牽繞在沈蕁心上,她微微一笑,低頭喝了一口酒。

酒味清甜,入口有淡淡的暖意,沈蕁脫了大氅搭在椅背上,托著腮幫聽那歌女重新唱了一曲歡快的《春山新雨》。

她不由想起謝瑾書房裏那幅《春山牧雨圖》,也想起他寫的那首五言題跋:“煙霞潤廣樹,碧葉繡清安,新綠又一年,攜雨看山歸。”

也許明年春暖花開之際,邊關又能重新安定下來。隻是鋒煙戍鼓胡塵飛雪,長風寒甲十裏黃雲,韶顏年複一年這般逝去,恐怕是南歸不識春風麵,推門霜落夢魂單了。

沈蕁隻打算在此地逗留一兩個時辰,汲取一點暖意便重新上路,因此她慢慢斟著酒,卻一直沒怎麽喝。

廳堂中的人有些是為那歌女的歌聲而來,歌女唱完了這曲不再唱,人也就漸漸散了些,沈蕁眼光在鬆落下來的大堂裏一掃,卻見對麵的西窗下,同樣有一個人,和她一樣單獨占了一張桌子,長槍靠在桌角,桌麵上隻擺了一壺酒,一個酒杯。

修長的手指撫在酒杯邊緣,人卻看著窗外,喧囂熱鬧都與他無關,他穿一身藏青色長袍,襯得臉色尤為蒼白,身姿頎挺氣息幽冷,自成一個寂寥落拓的世界,憧憧人影後像是從她心上透出來的一抹不真實的影子。

沈蕁靜靜看了半晌,笑了起來。

嗬,原來和她想到一處去了。

她不想在路上碰到他,他同樣不想,所以不約而同地饒了路,卻又陰差陽錯地在這個陌生的小城裏相逢。

既如此,也就沒什麽好躲的了。她拿起椅背上的大氅,提了長刀起身。

“都是天涯過客,不知能否共用一張桌子?”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謝瑾身體一僵,回頭的那一刹那,眸中猶帶著恍然和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的妄念迷花了眼,他怔忪著皺起了眉頭。

沈蕁將長刀靠在牆角,大氅放到他對麵的椅背上,返身回去拿自己桌上的酒壺酒杯和小菜。

謝瑾目光落在那件大氅上,鐵鏽紅的鑲毛刻絲鶴氅,是他沒見過的,原來她不是自己的臆想,原來……她也走了這條道。

他禁不住苦笑,狹路相逢無可躲避,不知方才回眸的一刻,可被她看見眼中來不及收起的情緒?

算了,她本也冰雪聰明,又怎會不明白?何況是在這樣一個熙來攘往的小城,萬丈紅塵中冥冥相遇,放任一回想是無妨。

她端著碗盞提著酒壺,指尖夾著酒杯再次越眾而來,一眼瞥見他癡癡的眸光,似水波乍泄,不再隱藏。

她低頭躲開他的注視,坐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都說西出陽關無故人,看來我運氣尚好,這條偏僻的路上也能遇到故人,”她笑道,朝他舉起酒杯:“今日可是小雪呢!”

謝瑾微微一笑,與她碰杯。

沈蕁仰頭喝盡,轉頭去看窗外。外頭綠水紅橋十裏太平,燈火樓台冬色和暖,隻是再熱鬧都似乎熱不過籠罩在身上的那股視線。

“你老看我幹什麽?”沈蕁摸摸臉:“我臉花了麽?”

謝瑾略微錯開目光,許久卻道:“你恨我麽?”

沈蕁不答,反問他:“那你恨我麽?”

他無言,她去拿桌上的酒壺,正好他也伸手過來,指尖相觸的那刻,謝瑾像是被火燙了一般,飛快收回手。

沈蕁頓了頓,慢慢往兩隻酒杯中斟著酒,堂會已散,大廳裏漸漸蕭條,街道上的燈節夜市卻盛到極致,隻是如此繁華喧囂也終有散去的一刻。

“你我第一次這樣平心靜氣坐下來一塊兒喝酒,”她笑道,隨意找了個話題:“你還記得是什麽時候麽?”

“洪武二十三年,你及笄那一年。”謝瑾略微低沉的聲音響起,似浸著幾絲感傷。

沈蕁一愣,酒杯舉到唇邊頓住:“你倒記得清楚。”

謝瑾抿一口酒放下酒杯:“你與我約定,今後不再動手,以酒為誓,各飲三杯。”

沈蕁笑了起來,聽見他說:“我喝完三杯就沒再喝,你卻沒止住,大醉後被你娘背回去,你家老爺子後來見了我,還罵我來著。”

她笑得更厲害了,眼眸彎彎似月芽,裏頭藏著燈火星光,閃閃爍爍,細碎流光拂亂人心。

“難怪你記得清楚,”她笑道,帶著幾分促狹問他:“那我再問你,我們一共對酌幾回?記不清了吧?”

謝瑾長歎一聲:“我酒量不好,對酌次數不多,如何記不清楚?洪武二十三年那次是第一回,洪武二十五年,你接管西境軍……”

他注視著杯中清酒慢慢說著,流年滔滔細數而過,寒夜清酒亦慢慢有了幾分暖意,而她靜靜聽著,神色柔和地瞧著窗外,舒展眉眼悄藏繾綣。

“……最後一次,是不久前的青霞山獵場——”他說到此處,兩人不能避免地想到極盡風流的那一夜,她麵孔漫上霞色,偷眼覷過來,正好他也在瞄她,目光一觸即分,心跳立刻亂了節奏。

“對了,好像還少算了一場……”他欲蓋彌彰地笑,笑意卻凝固在唇邊,迎著她詢問的目光,說不出話來。

她在刹那間了然,洞房花燭的那一晚,本該會有一場對酌的,但那交杯之酒,卻終是沒有飲下。

原來處處都藏著陷阱,再說下去,這酒怕是不能再喝了。

不過也是時候走了,她想,趁著燈市還未散,身上暖意剛剛好,這一場意料之外的相聚與對酌,足夠支撐餘下的路途。

沈蕁拿了大氅和長刀起身:“我該走了。”

謝瑾訝然:“這麽快?酒不是才喝一小半麽?”

沈蕁笑道:“再不走趕不及了,我答應過崔軍師,明日定會趕回望龍關。你酒量淺,也別喝多,好生歇息一晚,望龍關再見吧。”

他默然,果然是偷來的片刻靠近,如此短暫,如此……令人留戀不舍。

待回至望龍關,隻怕漠漠風中,千軍陣前再無靠近的機會,更何況還有來自四麵八方的暗中窺探與注視。

他此時很有些後悔,軍中難免被各方勢力安插眼線,他心裏有數,但從沒想過要去拔除,一是拔掉後還會被想法設法地安排進來,打草驚蛇反而引起對方警覺,二是有時還可以利用這些暗樁傳遞一些他想要傳遞的信息去給有心之人。

但若之前清除掉這些暗樁,如今周圍也不會有這麽多雙眼睛盯著他和她。

暗軍這一事,催化了太後和皇帝的正麵交鋒,上京的朝堂格局自此發生了顯著的變化,這之前朝中最明顯的對立來源於沈家與謝家之間,太後皇帝與宣陽王之間,而此刻起,宣陽王和謝家悄然隱去,太後與宣昭帝的對立浮出水麵,端倪盡顯無餘。

謝瑾想過宣昭帝會留下兩萬暗軍為自己所用,但他沒想到皇帝會花了巨大代價把他也保下來,並把兩萬暗軍交給他。

陰熾軍過了明路,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支夾縫裏掙紮出來的野路軍屬於皇帝一係,與如今在沈蕁統領下,明麵上歸入沈太後陣營的北境軍,既是從屬又是對立的關係,個中情形複雜微妙,他們都不能不小心應對。

而作為陰熾軍的首領,他的臉從今往後將永藏於陰暗冷厲的麵具之下,直到為陰熾軍拚出一個可以直麵日光照耀的機會。

“沈蕁,”她走到樓梯口時他出聲喚她,待她轉過頭來,注視她片刻,方道:“天時人事日相摧,冬至陽生春又來①。”

她聽懂了,略怔了怔,唇角輕揚,回他一抹溫淡笑意,須臾便下樓去了。

謝瑾立刻轉過頭,去瞧窗外。

她不一會兒就下了樓,夥計把她的馬牽過來,她提著長刀翻身上馬,背轉身子整理了一下大氅的袍角。

她朝這扇窗口仰起臉來,夜風吹亂她的鬢發,她頭上那枚紅色發帶飄過來,擋住了眼睛。

謝瑾手微微一動,她已自己拂開,放下手捏住僵繩,璀然燈火中她的雙眸是最明亮耀眼的兩粒星子,她保持著這個姿勢凝望著他,眉梢眼角流轉出依依眷念,令他心神**漾,立刻便想不顧一切地衝下去。

可他剛一起身,她卻已回頭催馬前行,馬蹄聲聲,帶著照亮他心房的那雙晨星遠走,漸漸隱於遠方。

他怔然坐下,看見杯中清酒映著自己落寞而茫然若失的臉。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②。”謝瑾喃喃自語,澀然笑著搖頭,斷腸雖苦,但亦如飛蛾撲火般讓人沉淪,像渴望光明一般渴求著這來之不易的短暫時光。

他飲盡殘酒,摸出錢來放於桌上,拿過搭在桌角的長槍,擦了擦槍頭,慢慢起身,出了人跡寥落的大堂。

外頭燈火已闌珊,有人正舉著竹竿,把掛在橋頭的燈籠取下,那燈籠搖曳在風中,竹竿戳來戳去始終不得要領,謝瑾接過他手中的竹竿,隻一下便將那盞走馬燈戳下來,交給那人。

他轉頭的那一刻,看見橋頭的木欄邊斜斜靠著一人,她牽著馬拎著刀,發絲在風中輕揚,流轉的燈影映在她麵上,她微微笑著說:“本來已經走了,但總覺得有件事沒做——”

她鬆了馬韁,將長刀靠在欄杆前,拂了拂鬢角的發絲:“……抱一下吧,反正這裏也沒有人認識我倆。”

謝瑾喉頭一梗,什麽話也沒說,大步上前抱住了她。

沈蕁閉上眼,伸手去摟他的腰,他抱得那樣緊,手臂箍著她,手掌像烙在她的肩背上,溫暖和痛意交織而來,她感到他的下頜壓在她的頸窩,沉沉的,肩骨下全是他的呼吸。

最後一盞走馬燈被取下,周圍一點點暗下來,黑暗和清冷重新主宰了這個初冬的夜晚,淅瀝的水聲中,最後一隻流浪的小船也遠去,沈蕁使了使力,沒推開他,隻得側頭在他耳邊低語:“好了,我真得走了。”

謝瑾鬆開她,深深眸光凝視她許久,微微一笑:“好,那麽明日見。”

沈蕁於次日午後趕回望龍關。

崔宴剛接到謝家飛鴿傳信過來的消息,朝廷關於陰熾軍的詔令此刻還在路上,祈明月和穆清風都與崔宴一起等在中軍大帳內。

“沈將軍——”看到沈蕁撩帳進來,三人一同起身。

沈蕁目光在三人臉上掃過,點頭道:“謝瑾無恙,可能半日後會趕到,陰熾軍的詔令應該也就到了,詔令來後崔軍師照做便是,有什麽事兩個時辰後來我帳裏。”

祈明月和穆清風默默行了一禮,先出帳去了。

沈蕁疲憊地問崔宴:“這幾日營裏可有急需我此刻處理的事?”

崔宴搖頭,沈蕁道:“好,我先睡兩個時辰。”

崔宴沉默片刻,朝她行了一禮:“多謝沈將軍。”

沈蕁漠然道:“不用謝我,我其實沒做什麽,這個結果,可以說是謝瑾自己爭來的。隻是陰熾軍——”

她頓了頓,稍稍加重了語氣道:“不再是以前的魑魅魍魎四路暗軍了,崔軍師最好認清自己立場,今後與陰熾軍劃清界限……懂我的意思麽?”

崔宴目中並無波瀾:“懂。”

“好,”沈蕁不再多說:“對了,麻煩崔軍師幫我物色兩名親衛。”

崔宴應了,又問:“沈將軍有何要求?”

沈蕁道:“什麽要求也沒有,除了一點——兩個都要姑娘。”

她進了內帳,一頭栽倒在塌上,掙紮著脫了外袍和靴子,就此睡了過去。

她睡得很沉,但並不安穩,夢境亂七八糟,醒來時人也仍舊很疲憊,但很多事情,不能再拖了。

崔宴選來的兩個姑娘這時已在帳外等候,沈蕁把兩人叫進來,略微問了幾句,要兩人分別去請崔宴和北境軍的主要將領。

大夥兒踩著時間進中軍大帳的時候,大帳內燭火通明,北境一線的地圖被掛在最顯眼的位置,大帳角落的沙盤蒙布被揭開,沈蕁端坐在上首,左右首往下各擺了五張椅子。

這位北境軍的新任統帥穿了一身銀色明光鎧,頭發一絲不亂地束了個長馬尾,眼光冷靜麵容沉著,見眾人進來,將手中茶盞往一邊幾上一擱。

崔宴走到她左下首第一張椅子前坐下,其餘九名將領也各自按品階職級落座。

崔宴看了一眼沈蕁,小聲道:“雲隱已經到了,要叫他來麽?”

“這麽快就到了?”沈蕁略有點詫異:“既來了,那就請他過來吧。”

她吩咐人在右下首多加了一張椅子,對各位將領道:“今日情況特殊,麻煩諸位多等一等,等人到了我們再開始。”

眾位將領心下狐疑,卻也沒多問,待得一刻鍾過去,漸漸有人不耐煩了,其中一名濃眉方臉的年輕將領換了換坐姿正要出聲,崔宴朝他投過去狠狠的一瞥,那人趕緊重新坐好。

沈蕁冷眼瞧著,沒露什麽聲色。

又是一刻鍾過去,那年輕人再也坐不住了,崔宴朝他使了好幾個眼色,他也裝沒看見。

“請問沈將軍這是何意?大家的時間都很寶貴,如果您執意要等您的人來才開始,那末將還是先回帳裏把積壓的軍務處理完再來吧。”這人一麵說,一麵站起身來,是步兵營浩峰營的都尉宋珩。

“坐下!”崔宴厲聲喝道,宋珩麵怒不憤之色,捏著椅子扶手又坐了回去。

宋珩上首的叱風營統領李覆打圓場道:“宋都尉稍安勿躁,沈將軍要等人,自有她的道理,你要處理軍務,哪裏就缺了這點時間?”

宋珩冷笑一聲:“不是末將找茬,實在是沈將軍行事太過輕率,之前她沿著北境線挑了幾個樊軍駐點,弄得軍情更為緊張,戰事一觸即發,可她倒好,拿了帥印人就不見了,她怎麽不怕在這個節骨眼上樊軍大舉發動攻擊?”

他話音一落,幾名將領都紛紛附和,崔宴臉沉下來,正待要說話,大帳的帳簾一掀,進來一個人。

注:

①“天時人事日相摧,冬至陽生春又來”出自杜甫《小至》;

②“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出自白居易《井底引銀屏·止**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