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金簪斷
天色全然黑了下來,一輪孤月升上天空,營地裏亮起了火把,炊煙也散了開來,四周人聲嘈雜,每個大帳的後勤兵正端了食桶食盆往夥帳那邊去。
依然是按部就班的井井有條,沒有因為大軍主帥的一朝變更發生混亂。
沈蕁驀然轉身,奔去馬廄隨意套了匹馬,一甩馬鞭,馭馬衝出營地。
拐過一處斜坡,她勒緊韁繩,黑馬一聲嘶鳴,停了下來。
坡下幾裏開外,一行人正沿著殘雪消融的泥濘道路往東南飛馳。
謝瑾騎馬行在中央,肩頸上戴了枷,他似乎心有所感,馬背上回身一望。
一人一馬孤立在斜緩的山坡上,四周是廣袤起伏的原野,她的紅披在風中飄揚翻飛,身後的天空中是一輪盈亮的清月。
謝瑾凝視那身影片刻,雙腿一夾馬腹,回轉身跟隨押解侍衛去遠了。
沈蕁僵硬地捏著馬鞭,瞧著那行人漸行漸遠,灰蒙蒙的影子漸漸融入天地之間。
她聽見身後有馬蹄聲躑躅而來,片刻後薑銘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將軍——”
沈蕁調轉馬頭急衝過去,身形一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馬背上撲向薑銘,楸住他的衣領將他從馬上拽下來。
兩人糾纏著在覆了薄雪的枯草上打了幾個滾。
沈蕁抽出靴子裏的一把匕首,月色下寒光一閃,匕首直接抵到薑銘頸間。
“是你!”她寒聲說,眸中全是怒火:“為什麽?”
薑銘閉上眼睛,唇角牽出一絲笑:“是我,您殺了我吧!”
“為什麽?”沈蕁大喝一聲,匕首抵進一分,薑銘的皮膚被劃破,血珠子滲出來,滴入衣下。
沈蕁沒繼續,隻是狠狠盯著他,覺得麵前這個人的麵目如此陌生,臉上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怪異,卻又似乎帶著幾分如釋重負的坦**。
“您是我的將軍——”他低聲笑著,伸手捏住那柄匕首,手掌包在鋒刃上,被磨出血來:“您就該是戰場上威風赫赫,發號施令的將軍,所有人都要以您馬首是瞻,您怎能屈居人下?我隻是一個小小的侍衛,您丟了西境軍的統轄權,我無能為力幫不到您,但這次——”
“那就用這樣的方式嗎?”沈蕁氣得渾身發抖,掰開他鮮血淋漓的手,站起身來往他胸口上踢了一腳:“你有問過我需不需要嗎?”
薑銘弓起身子,急速咳了一陣,喘了幾口粗氣,慢慢笑道:“我知道你喜歡他,很久之前就知道了,但我不在意,因為我知道他不喜歡您,即使您嫁給他也沒關係——”
沈蕁雙眸瞪大,愣了一瞬反應過來,俯下身來抓住他胸前衣襟,將他從地上提起來,顫聲道:“我把你當兄弟!”
薑銘直視著她的眼睛,自顧自地笑道:“我知道您是個驕傲的人,隻要您對他的喜歡得不到回應,天長日久就會死心,我也從不奢求什麽,隻要在您身後默默看著您,我就很滿足,直到那天晚上,我在雨後來到您的營帳外,聽見……”
“聽見什麽?”沈蕁厲聲道,揪住他衣襟的手不覺抖了起來。
“……我聽見你和他……”薑銘嘴唇顫抖著,目中流露出痛苦和怨恨,“我這才發現我錯了,我完全沒法忍受你在一個男人懷裏,我恨他,也恨自己什麽都做不了……”
他顫抖著伸出左手,把衣袖往上撩,露出上臂上一排深深淺淺的疤痕,“這都是那天晚上我站在你營帳外往自己手上割的,那晚我便發誓,我一定要毀了他……”
沈蕁胸口起伏,盯著他的手臂看了片刻,頹然鬆了他的衣襟,走到一邊坐下。
“是我大意了,”她木然道:“我知道你有事瞞著我,但沒想到是這樣。我若早知,一早就該把你調離身邊。”
“我隱藏得很好是麽?”薑銘雙目通紅,匍匐於地往她身邊爬:“十年前你在戰場上把我從屍堆裏拖出來,我就發誓,我這條命往後就是你的了,你殺了我或把我調走,怎麽對我都行,我做下這事,一點都不後悔。”
沈蕁冷冷看他一眼,手中粘了血的匕首再次舉起,抵住他的胸膛,冷聲道:“你是怎麽發現,又是怎麽做到的?”
薑銘低下頭,看著那把匕首亮刃上血紅的光芒,再抬起眼皮,帶著幾分狂熱地注視著她:“你是我的將軍,你的一舉一動,我都深深刻在心裏,你情緒上有什麽變化,我都能馬上覺察,我們出京前一日,你與謝瑾在山腰上說了一陣子話,回來後我一眼便瞧出,你有些不安……”
沈蕁點頭:“還有呢?”
“我們上路後,你的行為也和往常有些許不同,我就不說了,朱沉你都不讓她近身,換衣洗漱全是自己來,我便想,你身上大概藏著什麽秘密……到了望龍關的那天晚上,你在城牆上,讓我下去拿大毛披風,可你最喜歡的事便是站在牆頭,聽任烈風把你的身體吹得冰涼,又怎會因怕冷要我去拿衣服?”
沈蕁睫毛輕顫,不由笑了起來,笑意卻有些苦澀:“原來我有這麽多破綻。”
“稱不上是什麽破綻,”薑銘收了臉上笑容,定定地注視著她:“在別人麵前,你這些舉動都不算什麽,但在我麵前,自然不一樣——我知道你有什麽不能讓我聽見的話要跟崔軍師說,我下了城牆,打昏了一個哨兵,換了他的衣裝又上了城牆,躲在柱子後頭,隱隱約約聽見你們提到暗軍,我便留了心。”
“然後呢?”沈蕁握緊匕首,往他胸膛上抵進一分:“就算你聽到,你又有什麽證據?”
薑銘的目光這時略微躲閃了一下,嘴唇輕抖,猶豫了片刻。
“說!”沈蕁厲聲喝道:“那檮杌我一直貼身放著,你……你竟敢……”
薑銘轉開頭沒看她,慢慢道:“這一路你帶軍偷襲樊軍駐點,刀不離手,甲不離身,日以繼夜,早就疲憊不堪……那日我們急行軍到達蟠龍嶺後,你睡得很沉,我從你身上搜出了那半隻檮杌……”
“啪”地一聲,薑銘的左臉挨了一個狠狠的耳光,他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溢出血來,他隨意擦了擦,捂住左臉低聲道:“我知道你身上有東西,事先就帶了一些魚鰾膠和陶土,我把陶土和膠混合著塗在那半隻檮杌上,半幹時拿刀劃成兩半從檮杌上剝下來,又把那半隻檮杌放回你身上。”
沈蕁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瞧著他,半晌撇開目光冷笑一聲,譏諷道:“你這種手藝,不去做工匠真是可惜了。”
薑銘不置可否,繼續說:“兩半陶土上都刻下了檮杌的形狀和刻紋,太後不是一直派人盯著你麽?我早就留意到了北境軍裏太後安插的暗樁,把這陶土和我的猜測都暗中遞了過去,太後那邊,自有人會用這陶範另做出半隻青銅檮杌來,雖達不到原來的精細,但乍一看,也足可以假亂真……太後喚了威遠侯進宮,給他看了一眼,謝老侯爺隻道是他兒子手中那半隻被太後拿了去,驚詫之下便露了馬腳。”
沈蕁這會兒已然平靜下來,她眼中的憤怒燃燒到極致後,隻剩下點點灰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看待瘋子似的憐憫和不可理解。
刀尖抵在他胸膛上,她一動不動,完全沒有撤回匕首的意思。
薑銘感到胸口有幾分疼痛,他低頭看了看那處溢出的血跡,略微後退一點。
“我做這一切都是以你的名義,太後以為是你吩咐我這樣做的,你本來已經基本失去了太後的信任,如此一來,她對你的疑慮全然打消了,這樣不好嗎?你得到北境軍兵權,往後再拿回西境軍也不是難事……”
他一麵說著,一麵抬起頭來,瞧著沈蕁麵上冷淡的神情,漸漸止住了話頭。
沈蕁收了匕首,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沒再看他一眼,走到馬跟前,拉了拉韁繩。
“阿蕁,別走,”薑銘撲到她腳下,抱住她一條腿,“我這麽做都是為了你!”
“鬆開你的手!”沈蕁喝道,就勢一踢,狠狠將他踢到一邊,“薑銘,戰場上我救過你,你也不止一次救過我,看在這麽多年同生共死的份上,我不親手殺你,但會把你交給崔軍師任憑他處置,你我從此恩斷義絕,自此以後,山高水迢,絕不再見!”
她說完,迅速翻上馬背,“駕”了一聲快速甩下馬鞭,馬蹄翻起地上的塵土泥草,狂奔而出。
“恩斷義絕……”薑銘捂住胸口,嘶啞著嗓音大聲喊道:“你不如親手殺了我!”
沈蕁並未回頭,曠野裏隻有呼呼的風聲在回應他。
事情做下之前,他不是沒有想過這樣的後果,但他不後悔,隻有把那個男人打入地獄,他才能從噬咬著他的嫉妒和痛苦中解脫。
至於她,他想,她總會明白過來的,會念著他對她的好,這對他來說就夠了。
他盯著她消失的方向,不能控製地大笑起來,直笑到淚水從眼中溢出來。
沈蕁一路風馳電掣,於兩刻鍾後趕至營地,她匆匆進了中軍大帳,讓人喚了崔宴進來。
“崔軍師請坐,”她拿起案上的一盞冷茶喝了一口,問道:“傍晚那會兒宣讀聖旨時,我有一點分心沒聽清楚,你若記得,能否複述一遍給我聽?”
崔宴想說什麽,猶豫片刻又沒說,頓了頓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北境軍統帥,懷化大將軍謝瑾,枉顧朝廷及兵部規程招募暗兵——”
“停!”沈蕁道:“就是這裏……”
她思索片刻,看向崔宴:“私養暗軍幾乎跟謀逆一個罪名,為何這聖旨說得如此輕描淡寫,隻說是枉顧朝廷及兵部的“規程”招募暗兵?”
崔宴目中再次出現那種略帶譏諷的目光,這次他並沒有掩飾。
“沈將軍不知也情有可緣,那我來告訴您吧……”他落了座,徐徐道:“謝將——哦,雲隱出了上京,半道上知道事情敗露的消息,即刻趕去了宮外,在宣陽王的幫助下見了皇上一麵,謝家的商隊,規模大利潤高的幾處全給了皇上,宣陽王也把他在江南一帶漕幫和南邊海運上的分成交出,這才讓皇上答應了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沈蕁此時已猜出,仍是忍不住問道。
崔宴道:“皇上去向太後請罪,說明謝家和雲隱是得到了他私下的指示,這才在邊關養暗軍,若是因為私養暗軍的罪名牽連族親,那罪魁禍首是皇上,皇上的親戚也不能幸免,皇上在坤寧宮外跪了一晚,太後權衡之下,最後給雲隱安了個枉顧朝廷及兵部規程,未及時報備的罪名,且將聖旨和押解令壓下五天,以便雲隱趕至望龍關交接北境軍事務。”
“這樣,謝家的其他人和我可以不受波及,但雲隱卻不能不按律法和刑法接受處置。”崔宴說著,唇角浮起一絲冷笑:“所以歸根結底,這事是拿錢解決的,錢可是個好東西,誰不缺錢?朝廷缺錢,皇上更缺錢,他想和太後對著幹,沒有自己的錢可不行,雲隱早先就看中了這點,商隊的賬目也一直理得很清楚,就是防著有一天事情敗露,可以拿這些錢來挽救謝家,也保下我和幾位暗軍統帥,隻是沒想到皇上獅子大開口,連宣陽王的家底也給弄走大半才鬆口。”
沈蕁一直皺著眉頭在思索,聽他說罷,沉吟道:“我知道了,這幾天有勞崔軍師多看著點,我回上京一趟,最多六天便趕回,邊境線經過這一次突襲震懾,想來會清淨一段時間,看樣子樊王短期內還暫時不會有什麽異動,其他的將領——”
她頓了頓,自嘲笑道:“算了,我就不跟他們交代了,想來他們這會兒也不想見到我,一切事務,等我回來之後再安排。”
崔宴靜靜瞧著她,沒回答,片刻後反而笑了起來:“沈將軍這會兒趕著去上京又是為何呢?事情都已塵埃落定,您也拿到了北境軍的統轄權,雲隱趕到大營後,這兩日幾乎沒合過眼,一直在安排大大小小的軍務,事無巨細,每一樣都務必親自交代好,就是為了把北境軍安穩無恙地交到您手中……”
帳內燭火忽明忽暗,映得崔宴平凡的麵容浮凸出幾分淩厲和尖銳,他說的話和他眼中的譏誚像刀子一樣刺入沈蕁的胸腔,令她的心髒一陣陣緊縮似地疼,但她仍然筆直地坐著,紋絲未動。
“他可是一點都沒保留,就算您這樣對他,他仍是把一切都給您安排得妥妥帖帖,您還回去做什麽?去笑話雲隱,宣示您的勝利麽?”
沈蕁回視著崔宴,牙關咬得死緊,等他把嘲諷的話全說完了,才探手入懷,取出腰間縛著的那半隻檮杌,拿出來往案上一放,咬唇道:“信不信由你們,我從來沒想過要把這事捅出去——太後手中那半隻檮杌,不是雲隱給我的這隻。”
崔宴略有些意外,即刻起身,過來拿起這半隻檮杌放在掌心中端詳,片刻後他抬起頭來,帶著探究和懷疑的目光直射過來,一時沒說話。
沈蕁眼中露出一絲悔恨和痛苦,沉聲道:“這事是我手下的人做的,我一時不察,給他發覺了,不管怎麽說,事情的確因我而起,也是從我這裏泄露出去的,我不會推卸責任,也會承擔該有的責怨,但事已至此,再多憤恨責難也於事無補,得盡快把人救出來。”
崔宴不語,片刻後再度一笑,低頭瞧著手中那半隻檮杌,冷冷道:“把鍋甩給下頭的人去背,這種事大家都見得多了,這檮杌要仿造起來並不容易,沒有這半隻做母本,隻怕很難仿造出來,您的下屬還真有本事啊!”
沈蕁並未辯解,她知道崔宴和一眾北境軍將領此時正在氣頭上,她說得越多,可能他們心中就越逆反,而不管怎麽說,她與此事的確有脫不開的幹係。
崔宴頓了頓,又道:“其實沈將軍大可不必如此,我和這裏所有的將領,都會嚴格聽您號令行事,看在謝家和雲隱的麵子上,我們絕不會對您有二心——”
崔宴嘴角微抿著,現出唇邊一道淺淺的紋:“就算這事真是您做的,就算您拿到帥印後對雲隱置之不理,我們也不會因此而質疑您今後的任何決定,畢竟我們都是軍人,大敵當前,孰重孰輕,我們還是能判斷的——”
沈蕁知道崔宴向來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說話也絕不留情,毫不委婉,當初劃開西境北境時,沈熾便有些怵他這性子,撤了他寄雲關守將的職責,崔宴這才跟了謝戟到北境,而多年來謝戟和謝瑾對崔宴一直很包容,很器重,也難怪崔宴對謝家如此忠心,出事後也最憤恨難過。
隻是她沒想到,此刻從崔宴嘴裏說出的話,如此尖利而狠毒,非要把人刺得鮮血淋漓才罷休。
“您又是何苦呢?不若幹脆說一聲這事就是您捅出去的,雲隱的死活您也不放在心上,爽快利落些,也符合您的一貫作風。”
崔宴說完了,沈蕁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各種情緒,注視著崔宴道:“你們怎麽想我左右不了,總之這幾日還請崔軍師多多費心,我隻有一句話,這次回上京,我一定會把雲隱帶回,兩萬暗軍,我也會盡我所能保下來,畢竟是雲隱和崔軍師的心血,而此地也的確需要他們。”
崔宴將信將疑,兩人對視許久,崔宴挪開目光沉思片刻,慢慢起身照著她行了一禮,暫時收了麵上的嘲諷之色:“那好,我答應您,也希望您能說到做到。”
“一定。”沈蕁起身回了一禮:“事不宜遲,我明日一早便出發,今夜還麻煩崔軍師留在這帳中,北境軍的大致情況我也都了解,但有些細節,還請軍師詳細與我說一說。”
次日清早,沈蕁獨自策馬,離開望龍關大營。
她晝夜飛馳,兩日間幾乎沒合過眼,累倒了幾匹馬,在第三天的日出時分趕著進了上京城門。
押解謝瑾的一行人也隻比她早兩個時辰,這會兒人已經被送進了刑部大牢,沈蕁沒耽擱,直接去了刑部。
上京並未下雪,但空氣依然寒涼入骨,這種寒和北地明烈的寒不同,是一種陰冷的、像毒蛇一樣鑽入人骨肉中,細細咬蝕得人身心冰涼的那種寒。
即使腳邊燃了碳火,手裏捧著熱茶,也無法驅趕身體裏那種被冰浸透了的感覺。
沈蕁強撐著眼皮在刑部廳堂裏坐著等了兩個多時辰,茶都喝了好幾盞,直到去宮裏請示太後的人回來,說太後允許她下牢探望,這才被領著進了地牢。
謝瑾被關在地牢最深處,那是關押重犯的地方,陰暗潮濕,幽森寒冷,甬道兩邊的火把微弱地燃著,似乎走了很久,久到兩腳似灌了鉛一般地沉重木然,沈蕁方才遠遠瞧見盡頭處的一間牢房內,背著身子坐在亂草墊上的謝瑾。
她腿一軟,幾天來支撐著她的那口氣似乎就此從身體裏漏走,疲憊、焦慮、傷心和委屈湧上心頭,令她停下腳步,彎下腰伸手扶著旁邊的牆壁。
“您不要緊吧?”身邊的獄卒趕著問道。
沈蕁擺擺手,直起身子,抬頭之時,望向謝瑾的雙眼中已經是淚光閃閃。
謝瑾身上的枷鎖已去,許是因為剛下牢獄,他看起來還算體麵,聽到動靜,他早已站起來轉過身子,此刻正在牢欄後靜靜地看著她。
他站在陰影裏,看不清楚他的臉和表情,隻隱約見到他還穿著那身鴉青色的袍子,身子挺得筆直。
獄卒重新燃了個火把,將牢房外隻剩下一點薄光的火把換下,四周一下明亮起來,她看清楚了他。
而他看清她的那一刻,隨即垂下眼,微有亂發散在他鬢角,他臉色有些蒼白憔悴,但依然還是那個明月映翠鬆,清風過山澗的謝瑾。
沈蕁眼中的淚水溢滿眼眶,順著麵頰流下,她沒去擦,淚水漫過唇角,她輕輕舔了一下,澀澀的苦。
“眼淚是懦弱的表現,阿蕁,我希望你以後,可以流血、流汗,但不要流淚。”十七歲時士兵把爹娘從寄雲關的城牆上抬下來時,還未咽氣的母親曾這樣對淚眼朦朧的她說,從那以後,她幾乎沒再掉過淚,即使是簽下和離書的那天。
但她此刻不想再壓抑自己,她想,隻一會兒就好。
獄卒換了火把,走到牢房外角落裏的一張桌子邊坐下。沈蕁抹去臉上的淚水,走了幾步,來到謝瑾麵前。
謝瑾輕歎一聲:“你來這裏做什麽?”
沈蕁望著他低垂的眼,壓下的長睫掩去了他眼裏的神色,粗糲厚重的牢欄隔著他與她,想伸手去握他的手卻不能夠。
“不是我做的,”沈蕁啞聲道:“我從沒想過——”
“沈將軍——”謝瑾打斷她,抬起頭來,他眼眶也是紅的,幽深漆黑的兩粒眸瞳周圍布滿了血絲:“北境軍一切軍務,我都已經做好了安排,沒有什麽需要交代您的了,您大可放心,我沒有什麽保留。”
沈蕁唇角微微顫抖,雙手握緊牢欄:“……你不信我?”
謝瑾再次垂眸,眼簾落下的時候,朝那邊角落裏坐著喝酒的獄卒掃了一眼,低聲道:“信怎樣?不信又怎樣?事情已經如此了,沈將軍好手段。”
他停了一停,語聲幹澀,艱難地說:“我謝雲隱——甘拜下風。”
沈蕁直直地瞪著他,鬆了手後退兩步,左胸處傳來一陣劇痛,心髒像被尖利的爪子攫住按在刀尖上剮,疼得眼前一片灰暗,像是滿世界隻剩下了黑與白兩種顏色。
陰寒的涼氣從四麵八方鑽入她身體裏,她看見謝瑾的唇在翕動,他說的每個字都鑽入耳中,但她不明白這些字的意思。
她命令自己鎮定,深深吸了幾口氣,才聽明白了他說的最後一句:“……希望沈將軍能善待這些將領。”
火把上的鬆脂燃化了,一滴滴落到地上,謝瑾後退兩步,正好避到了陰影裏,他麵容重新朦朧起來,整個人嵌在幽暗的地牢裏,像是她眼中輕飄飄的一抹幻影。
沈蕁挺直身子,凝視著那抹晦暗的影子,一字一頓道:“好,你放心。”
謝瑾渾身都顫抖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敢抬起頭來,地牢裏幽暗深邃,她的背影已在甬道盡頭飄忽。
他低下頭,手中握著的一根木簽刺在掌心,一點殷紅的血跡從那一點漫開,但他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甚至恨手邊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分擔胸腔內炙如火燎的無邊疼痛。
“隻有你與她徹底決裂,才能保證北境軍的兵權踏踏實實落到她手裏,”宣昭帝的話在他耳邊回響,很殘酷,但他知道皇帝說的是事實,“出了這事,北境風雨飄搖,不知有多少人對北境軍的兵權勢在必得,太後如今本就不信任沈蕁,她能把西境軍從沈蕁手裏收回,自然也能派她如今很信任的武國公去接管北境軍……”
“若沈蕁與你藕斷絲連,很難說太後不會又起疑心,怕她會像她父親那樣,因為狠不下心而無法掌控整支北境軍,謝瑾,你是聰明人,知道該怎麽做,北境軍是謝家和你的心血,你想留在沈蕁手裏,就不得不做出一些取舍,以免重蹈覆轍,讓八年之前的西境軍之事重演。”
謝瑾唇角顫抖,佝著身子坐在草墊上,把臉埋入雙掌之間,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現在知道沈蕁一直瞞著他的是什麽事了,也知道她為什麽會瞞著他,隻可惜現在他已經沒辦法再幫她。
暗無天日的牢房已經鎖住了他,大宣的天空下已經沒有他伸展雙翼的地方,若隻有她能飛,他希望她能帶著他的希翼飛到最高處,飛到重疊連綿的烏雲之上,去接近那絢麗溫暖的陽光,不要被雨淋濕了翅膀,亦不要被狂風吹得迷失了方向。
出了刑部大牢,沈蕁揚起臉,讓風將眼中殘留的淚水吹幹。
刑部的一名官員過來道:“太後請將軍從牢裏出來後便即刻進宮。”
沈蕁應道:“我這就去。”
她上了馬,木然往皇宮一路行去,剛進了西華門,接引她的內侍被人喊住,另有內侍近前,領他去了宣昭帝的禦書房。
蕭直正在撥弄禦案上的一隻博山爐,聽見她進來,抬頭笑道:“太後這會兒正被人纏著,沈大將軍不若先在朕這裏坐坐,來把你這一路挑翻北境線上樊軍駐點的事來跟朕講講。”
內侍上了茶,退了開去,書房的門虛虛掩著,門外侍衛的影子投過來,交錯著遠遠在門口晃動。
蕭直的臉沉了下來:“這回真是打了朕一個措手不及。”
沈蕁疲憊地拿起案上的茶灌了兩口:“皇上得了這麽多好處,還有什麽可埋怨的?”
蕭直惱道:“朕為什麽不能埋怨?你這位前夫真是陰險,知道打蛇要打七寸的道理,一下就抓住了朕的要害,這下好了,朕受不住**拿了他們的錢,也算提前與太後撕破了臉,這可是暗軍啊!朕去太後麵前說這暗軍是朕吩咐養的,太後雷霆一怒,直接下了朕的兩位肱骨之臣,瞧著吧,這還隻是開始——”
沈蕁本來滿心淒苦,聽蕭直說得咬牙切齒,不由笑了起來:“那也是皇上自己斟酌衡量過,這樣的損失您承受得起。”
蕭直悻悻道:“所以非得讓朕那皇兄再吐點東西出來,不然朕真是虧大了,還有,朕因此事不得不妥協,收回四萬西境軍下梧州屯田的詔令,這下太後和沈淵也都不用折騰了,咱們要查的事,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有結果……”
沈蕁瞧著他,靜靜道:“托皇上的福,我的人在西涼,已經追到線索了。”
蕭直大喜:“真的?”
沈蕁道:“皇上答應我一個條件,我這便告訴您。”
蕭直愣了愣,隨即氣笑了:“好啊,你們一個個的,都知道怎麽拿捏朕。”
“這不是拿捏,是交易,選擇權都在您手上,”沈蕁也笑了笑,語氣卻很嚴肅:“我要皇上給兩萬暗軍一個出路,並且,讓謝瑾來統領這兩萬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