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五章 雁歸雲

沈蕁領著四千騎兵一路疾行,隻半日便出了上京邊界,取道汴州,陳州、三日後到達了望龍關下的靖州。

這一路餐風露宿,日夜兼程,到了靖州之時,沈蕁下令將士們在城外紮營歇息一晚,與顧長思交代了幾句,自己尋了個空,按著謝瑾給她的地址,找去了他在靖州城內的府邸。

院子中大興土木,果然正在按謝瑾的意思進行翻修,沈蕁的東西單獨派了車馬運送,這會兒還沒送到,府邸的管事就是當地人,捏著昨日剛接到的信件,給沈蕁看謝瑾畫的圖紙,很不解地問:“謝將軍這是何意?這屋子翻整也就罷了,後院裏圈個地方修這麽大一個池子?光引熱水就要費不少功夫,謝將軍畫的管道我也看不懂。”

沈蕁大刀闊斧道:“那就砍了,這池子不修也罷,勞民傷財的,你家將軍問起,就說我說的。”

管事大喜,又問:“謝將軍畫的這種拔步床,不瞞您說,在靖州我還真沒見過,四麵八方都要鑲鏡子,這可怎生弄?”

沈蕁正要說把鏡子都去了,轉念一想,都給他弄沒了怕不好交代,難得這般沉悶古板的人想要變通一下,太打擊人的積極性也不好,遂道:“不用四周都鑲,就西壁上鑲一塊吧。”

管事點頭應了,又為難道:“靖州這邊磨鏡的工匠手藝差了些,這樣大塊的鏡子恐磨不好,要不讓人到下頭的鬆州府去買。”

“哪這麽麻煩?”沈蕁道:“磨成什麽樣就什麽樣吧。”

她胡亂指點一番,又和管事閑聊了幾句,獨自去了街上閑逛。

靖州城算是西北邊陲上一座最大的城池,也最靠近宏偉壯闊,千峰百嶂的望龍山脈,此時剛進入初冬,起伏延綿的山峰頂上已積了厚厚的雪,人在城內眺北而望,也能隱約看見山頂上浮著皚皚的一帶白綿。

接近靖州城的這處山勢是望龍山脈最平緩低矮的一部分,最開闊的山坳中坐落著望龍關,高達七八丈的堅固城牆隨著山勢延綿開去,如龍臥蒼野,在風吹雨打、霜侵雪摧的歲月中,牢牢地保衛著關牆下的城池和城池中的人。

靖州的風土人物與上京迥然不同,處處都透著粗獷、蒼礪和質樸,這處地方的土地原本比較貧瘠,經過多代人的墾植,現今已經有了很大的改善,但靖州仍不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地方,更多是作為南北來往客商的集散地,當地土生土長的居民並不多,很大一部分百姓都是近幾十年邊關安定後才從四麵八方遷來的。

空氣幹冷,風刮在臉上如刀子一般,剛入冬,北地已下過兩場雪,初雪方霽,碧藍明淨的天空下人來人往,街道縱橫,路邊幾乎都種著胡楊樹,屋子大多是用石頭建造的,簡單、低矮卻堅固,以抵擋嚴寒的天氣和凜冽的風沙。

沈蕁因著暗軍的關係,特地留意了一下城中的居民,大多數的人麵容清和,眼神簡單,偶爾有人瑟縮在街角或桀桀而過,朝她投來陰狠而戒備的一瞥。

她尋了個酒肆,要了一碗當地一種叫套馬杆的烈酒,這種酒是關外遊牧民族帶進來的,酒性猛烈,入口辛辣,喝一口,酒液似火一般燒入喉間,滾下胸腹,渾身都暖了。

沈蕁仰頭瞧著遠處望龍山峰頂上孤飛的一朵白雲,喝了兩口,心下暗呼痛快,直到悠閑地把一碗酒喝盡,這才摸了一串錢出來放在桌上,起身出去。

酒肆的掌櫃追出來喊道:“這位姑娘,您給的錢多了!”

沈蕁未回頭,背著身擺擺手去遠了。

次日天未亮沈蕁便整軍出發,她把朱沉派了與顧長思一道,領著一千八百名騎兵往騎龍坳進發,自己則帶著剩下的將士取道望龍關。

離了靖州城不遠,縱馬馳過一大片戈壁荒灘,漸漸光景蒼涼,風緊雲厚,不多會兒飄起雪來,一隊人馬到達望龍山廣坳中的望龍關大營時,北風卷雪,四下裏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望龍關駐紮了近三萬北境軍,營地便在關牆下不遠,一個營帳接著一個營帳依著平緩的山勢延綿開去,望不到邊際,高大巍峨的關牆便矗立在不遠處,從近處看更是雄偉渾厚,城牆上旌旗獵獵,於風雪中飄展**宕。

沈蕁深吸一口氣,翻身下馬。

瞭望塔樓上的士兵早看見了風雪中急速趕來的這隊人馬,得到通報的軍師崔宴趕著到了營地門口,正正好接下沈蕁手中的那柄長刀。

“沈將軍居然來得這般快。”崔宴抱拳行了一禮,笑道。

他年近不惑,臉上已有明顯風霜侵蝕的痕跡,五官樣貌平平無奇,是人堆裏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一類人,但多打量他幾眼,便會覺得此人身上有一種奇特的風度和氣質,尤其是一雙眼睛,光芒內蘊,暗藏鋒芒,有時偶然一瞥,帶出來的眼風是切金斷玉一般的鋒銳狠厲。

他早年曾獨自領兵駐守過西境的寄雲關,跟著謝戟到北境後,從前線退下來,不再帶兵上戰場,雖然還有軍職在身,但大家都已習慣稱呼他為“崔軍師”,而非“崔都尉”。

沈蕁與崔宴也算熟悉,當下便笑道:“若不是這場雪,到的會更早些。”

崔宴點頭道:“沈將軍一貫雷厲風行,請先至大帳再說話。”他說罷,喚了身後侍衛領著二千餘兵馬進營地安置,自己帶著沈蕁往中軍大帳緩步而行。

沈蕁一麵走,一麵觀察著營地內的情形。

此時雪漸漸小了,雪粒子飄在半空中,飛飛絮絮,沾在人身上,不一會兒便化了。中軍大帳前的校場上還有幾隊士兵在操練,邊上的積雪處有士兵正在鏟雪,忙而不亂,甲擦戈鳴之聲和著士兵的吆喝響徹校場,空氣中都是她所熟悉和安心的味道,她唇角不由浮起一絲微笑,漸覺身體裏血流汩汩,被凍得僵住的經脈都舒展自如了。

進了中軍大帳,崔宴將候在帳內的幾位北境軍將領一一引見給沈蕁。

幾位將領事先得了崔宴的吩咐,對沈蕁都很恭敬,但客氣中帶著明顯的疏離和冷淡,隻有一位統領重騎營叱風營的李覆李將軍,幾年前沈蕁領兵支援獒龍溝,大捷後西境北境兩軍將士歡慶時曾與他拚過酒,因此他言談舉止之間倒是真心誠意,對沈蕁很熱情。

幾位將軍出帳後,沈蕁對崔宴笑道:“不知崔軍師忙不忙?我想去城牆上看一看。”

崔宴應道:“此時城牆上正好換防,沈將軍不如先安歇片刻,等吃了晚飯,我再帶將軍前去。”

晚間崔宴果然過來,請了沈蕁一同去城牆上巡視。

沈蕁已換了北境軍軍服,掛了銀色鎖子甲,外頭罩了一件披風,領著薑銘一道上了城牆。

夜風凜冽如刀,刮得旌旗袍角呼喇作響,城牆上火把通明,士兵換防已畢,十步一崗,森然肅穆立在牆垛處,火光照耀下鐵甲槍刃反射出耀眼光芒,冷冽幽光一直閃爍至城牆遠方。

沈蕁自城樓上往前方望出去,刺骨寒風從後頸脖灌進背心,身體一陣冰涼,但她並沒去整理衣領,隻是筆直地佇立著,眺望遠方沉寂幽暗,覆了一層白霜的起伏山巒。

此地一百裏開外,越過望龍山脈這一處山坳,便駐紮著樊國的軍隊,兩軍之間常常摩擦不斷,不久前樊國新王登位,樊軍的挑釁更是隔三差五,顯然是在刺探著這邊的軍防兵情。

“崔軍師說說吧,”沈蕁朝站在她身邊的崔宴側過頭來,問了一句:“如今什麽情形?”

崔宴斟酌了一下,謹慎地說道:“我們該準備的也準備得差不多了,隻是樊軍氣焰囂張,仗著樊國王庭有樊王座下磨刀霍霍的十八萬大軍,不時過來攪擾一番,雖未曾動真格,但也令我們很頭疼。”

他頓了頓,又道:“現營裏兵器庫有箭矢一百萬支,長矛三十萬支,桐油二十萬桶,石砲和拋石車夠用,火藥也準備充足,隻是樊軍若是一直挑釁不斷,我們經不起這樣的消耗。”

沈蕁目色沉靜,頷首道:“我明白,這種攪擾每次消耗雖少,但長此以往,一旦樊軍大舉進攻,我們軍備武器的補給怕是跟不上,將士們也無法養精蓄銳——崔軍師有沒有想過怎生震懾一下樊軍?”

崔宴苦笑:“若是老侯爺或是謝將軍在,這二人威名在外,樊軍或許還能收斂一些,但如今……”

他沒往下說,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那獒龍溝和萬壑關那邊的情況呢?”沈蕁再問。

“也都差不多,謝都尉那邊的將士也是不堪其擾,給弄得疲憊不堪,”崔宴回答道:“謝都尉知道沈將軍要來,本想親自來望龍關為您接風,但也完全脫不開身,對了,她托我問候將軍,說您大婚之時沒親自回京祝賀,賀禮早已備好,等相見之時親自送到您手上。”

他口中的“謝都尉”便是謝瑾的妹妹謝宜,說來也怪,沈蕁幼時和謝瑾跟仇人一般,與其他的謝家人關係倒還不錯,尤其是謝宜,兩人見麵雖不多,但相互之間脾性很合,謝宜性子有些執拗,對家裏人說的話時常逆反,反倒是沈蕁有時說她一兩句,她還能聽進心裏去。

沈蕁聽崔宴一說,不由一笑:“說起來我和謝宜也好久沒見了,我既來了這裏,想必日後見麵的機會很多。”

她說罷,吩咐薑銘:“我有些冷,你下去拿件大毛披風上來。”

薑銘下去後,沈蕁撫著城樓上粗糲的石欄,沉默半晌,問道:“崔軍師有沒有想過,樊國十五萬大軍壓過來,八萬北境軍若不能擋,暗軍一旦出動,如何全身而退?”

崔宴麵色平靜,目中精芒一閃,低聲道:“長矢射天狼,天狼既卒,長矢亦折,我會抹去所有暗軍存在的痕跡。”

沈蕁默然,抬頭望向天際,夜幕下黑雲重重,不見星月,她喃喃道:“難道就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崔宴靜靜道:“既是暗軍,便見不得光,威尊命賤,他們本也不算忠民良人,舍生取義,這是他們的宿命,也是對他們的救贖。”

沈蕁轉過頭來,對崔宴對視片刻,崔宴目中有一閃而過的嘲諷,隨即垂下眼,掩去了那絲異色。

城樓上火光熊熊,有巡邏的士兵往這邊走過來,影子投到前頭,虛虛一晃,又移開了。

沈蕁待那影子消失不見,方才微歎一聲,道:”好,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動用暗軍。樊國狼子之心已昭示無疑,現如今當務之急,是要震懾樊軍,為我軍贏取安心備戰的時間,這事我來做,崔軍師的任務,便是規劃好撤退線路,包括糧草、軍備,還有靖州和屏州等地百姓的撤離,一旦有險情——”

“沈將軍是要我們撤離麽?”崔宴打斷她,徐聲道:“我北境軍將士,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撤離”二字,從不知道怎麽寫,縱使單兵孤將,也絕不退讓一步。”

沈蕁語氣嚴厲,斬釘截鐵道:“今時不同往日!崔軍師難道不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麽?”

她停了一停,放緩語氣道:“朗措鐵騎戰無不勝,驍勇凶悍,何況據我所知,西涼與樊國已結成同盟,一旦集結來犯,衝過這道關牆,便是燒殺搶掠,下手絕不留情,崔軍師莫非要這關牆下的人和北境軍一同毀在樊軍鐵蹄凶刀之下?靖州城下便是源滄江,可擋敵軍一擋,鬆州陳州還有八萬州兵——崔軍師,這場戰事,也許得動用舉國之力,這是最壞的打算,但我們不能不做好這個準備。”

崔宴不語,片刻後笑道:“沈將軍莫非不知,一旦北境軍棄城撤離,謝家難以對朝廷有所交代?”

沈蕁毫不退讓,盯著他說:“情勢所逼,我不能讓每一名將士為了所謂的忠義無謂犧牲。”

崔宴眸中再次掠過一絲譏諷,沉默許久,最後朝她行了一禮:“沈將軍言之有理,謝將軍本已交代過,他不在時這裏由您全權主理,我這便回營著手安排。”

沈蕁背脊挺直,獨自站在城樓之上,風雪又大了起來,一片片的雪花如鵝毛一般,夜幕中輕盈飄飛,無邊無際,她伸出手去接住幾片,看它們在她掌心融化為水,接著五指合攏,轉身下了城牆。

北境這場雪斷斷續續下了十餘日,風雪中有一隊人馬神出鬼沒,沿著北境線一路披荊斬棘,搗毀了樊軍駐紮在邊境線上的幾個小規模的駐軍之地,不出幾日,邊境線上的樊軍將領人人自危,睡覺都不敢閉著眼睛。

消息傳入樊國王庭,樊王朗措捏著軍報,眼中閃動著興奮的光芒,頗為玩味地笑道:“沈蕁?以前就聽說過這位大宣女將軍的威名,如今看來果然名不虛傳,也罷,就讓他們先歇口氣——傳令下去,暫時停止對北境軍的刺探挑釁,邊境軍隊都退回三十裏紮營,安心等我號令。”

這日駐紮在望龍關外一百裏處的樊軍將領木托巡查軍務已畢,回到自己帳中解了鎧甲,他的親衛在一邊道:“將軍還是不解甲為好,這裏的兵馬撤離走了大半,誰知大宣那殺神會不會——”

木托不耐煩地擺擺手道:“昨日還在鳳翅嶺割了那邊的人頭,就是飛也飛不了這麽快,明日事多,先睡一覺再說。”

他睡至半夜,忽然渾身一個激靈彈坐起來,披了衣袍撩帳出去,外頭雪霧茫茫,火光懨懨,士兵都在自己帳內沉睡,四處鼾聲起伏,營地裏幾名值守的士兵都圍在火堆前打著瞌睡。

他狐疑地巡視了一圈,叫醒值守士兵,正要回自己營帳,卻聽一聲石破天驚的嘶吼劃破雪簾,由遠及近。

“殺——”

這喊聲鼓動著耳膜,令他全身的血液一下衝到了頭頂。

“殺——”伴隨著四麵嘹聲而起的回應,一瞬間煙塵滾滾,闔野震顫,驚天動地中無數人馬從風雪中衝出,殺氣磅礴地衝入營地,刀光槍影中馬聲嘶鳴,血液飛濺,火把被馬蹄踏在腳下,木屑燃著火星四處亂射,刹時之間營地裏人影憧憧,悲鳴慘呼不斷,很多士兵還在睡夢中,就稀裏糊塗地丟掉了性命。

木托手中一對雙錘使得虎虎生風,與幾名騎兵纏鬥得不分勝負,正在膠著之際,一人一馬橫刀而來,絞住他左錘上的鐵鏈,以氣吞山河之勢往上一挑,將那流星錘甩飛,隨即再是一刀淩空砍來,直接便掃中木托右肩。

木托手中的右錘也脫手,赤紅著眼睛狂笑道:“你不是在鳳翅嶺麽?搞這種偷襲算什麽英雄好漢?”

馬上之人點頭笑道:“鳳翅嶺另有其人,不過穿了我的鎧甲罷了——怎麽,隻許你們耍陰謀詭計,不許我們回擊?我告訴你,大宣絕不會任人欺負宰割,今日便留你一條性命,滾回去告訴你們樊王,不想要腦袋就盡管放馬過來!“

她將手中長刀一收,下一句話擲地有聲:“我沈蕁便守在這裏等他,我大宣的一兵一卒,都在這裏等著他!”

與此同時,上京前往汴州的官道邊上,參加完冬祭大典的謝瑾率領八千將士,趕了大半夜的路,正下令士兵在道邊林地內休整片刻,穆清風神色嚴峻,過來在他耳邊悄聲說了幾句。

謝瑾一怔,渾身的血液都涼了下去,隻覺寒風透骨,暗林淒淒,不覺伸手扶住身邊一棵大樹。

穆清風道:“將軍……”

謝瑾定了定神,緩緩開口:“下令大軍原地紮營,等我兩日,你和明月這便跟我回上京。”

他上了馬,晦暗目光往夜空之下的西北方向眺望一瞬,隨即打馬往上京方向疾奔而去。

接連下了十幾天的雪終於停了,沈蕁沿著望龍山脈的邊緣走了一遭,在騎龍坳與顧長思和朱沉碰了個頭,回程的時候天清氣朗,大雪滌過的天空尤為明淨高遠,冰雪輕融,山風過處,漫山遍野的白雪在陽光下簌簌而落,化為水霧彌漫於山林間。

沈蕁半道上便接到謝瑾兩日前已到北境的消息,她一路快馬加鞭,率先縱馬進了望龍關大營。

她躍下馬背,將馬鞭一甩,快步進了中軍大帳。

“謝瑾,我聽說你出了上京,半道上又折了回去,出了什麽事兒?我還聽說謝思那小鬼也來了——”她語聲飛揚,一疊聲地說著,將手中長刀靠在帳簾邊的兵器架子上,一抬頭卻見中軍大帳內坐著崔宴和幾名將領,人人臉上都是一副怪異的神情,李覆神色不安地朝她望來,嘴唇翕動,半晌招呼了一聲:“沈將軍。”

坐在案前的謝瑾這時才抬頭,朝她看過來,隻一眼,便讓沈蕁僵在原地。

他沒披掛鎧甲,隻穿著一件鴉青色單袍,外頭罩了一件同色大氅,臉上神色淡漠,眸光冰冷,看她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她已經很久沒有在謝瑾臉上看到過這種神情。

沈蕁心下一沉,取了頭上的鳳翎銀盔,上前兩步,問道:“出了什麽事?”

謝瑾與崔宴對看一眼,沒回答她,隻對幾名將領道:“事情都交代完了,先出去吧,往後一切都按我剛才的吩咐做。”

崔宴走在幾名將領後頭,出去的時候,把帳簾放了下來,蓋得嚴嚴實實。

沈蕁心頭猶如被一塊大石壓著,隻覺帳內空氣悶得令人窒息,她深吸一口氣,盯著謝瑾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謝瑾仍是沒看她,慢慢自懷中摸出一封書信,起身過來遞給她,目光這才在她臉上掃過,隻一瞬便移開,人也後退兩步,語氣平靜地說:“這封文書,需要沈將軍簽個字。”

沈蕁拿過來一看,頓覺晴天霹靂,一瞬間渾身都軟了,一時站不住,忙伸手去扶身邊的椅子靠背。

謝瑾的目光再度投過來,大帳內悄靜無聲,他眼中深切的痛苦和掙紮一閃而過,袍袖下的手指動了動,悄悄緊握成拳。

她發絲淩亂,臉上還帶著徹夜趕路的風霜,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大帳的帳簾垂下,但她身後的窗簾卷著,日光和著外頭的雪光一同映進來,將她的身影投在他腳下。

沈蕁心中空茫茫一片,思緒不覺飛到了成婚那日。

那時她匆匆忙忙地趕回家,顧不得仔細處理腿上的傷口,慌裏慌張地換上嫁衣,雖然對未來也有幾分未知和迷茫,但心情是雀躍的,忐忑中含著絲絲喜悅與期待。

那時她從未想過,與他的這段姻緣,會結束地這般快。

不久之前的恩愛纏綿,就如曇花一現,不僅是水中花鏡中月,更是笑話一場。

“……你要與我和離?”沈蕁唇角輕顫,嗓音沙啞,尖端發白的五指緊緊捏著那張謝瑾已簽了名的和離書:“為什麽?”

謝瑾垂眸,移開幾步,雙腳從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中脫離,語氣平緩無波:“沈將軍不久就會知道了,請簽字吧,時間不多了。”

沈蕁上前兩步,將那張和離書甩到他臉上,怒喝道:“給我一個理由!”

謝瑾眼角微微抽搐,沉默著撈住飄飛在半空中的那張紙,放到案上拿鎮紙壓住。

他朝她轉過身來:“我隻有這兩日的時間來這裏做些交代了,朝廷的聖旨和押解令很快就會到——沈將軍,你我緣分止於此,簽字吧,你簽了字,才能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

“什麽聖旨和押解令?什麽我想得到的東西?”沈蕁心中有了更為不詳的預感,盡量穩住心緒,抬眼直視著他。

謝瑾此時未再躲避她的目光,兩人靜靜對視,近在咫尺,卻又遠隔山水。

謝瑾的眸光就如北境冰封的雪山,投到她臉上,帶來徹骨的寒和冷,沈蕁心頭漸漸絕望。

“你真要如此?”她問。

謝瑾沒有移開目光:“是。”

“沒有任何轉圜餘地?”她再問。

他神色未動:“是。”

沈蕁不再說話,拿起案上一隻蘸飽墨汁的筆,快速寫下自己的名字。

“如你所願!”她將筆一丟,再不看謝瑾,轉身大步出了營帳。

謝瑾凝目注視著那張紙上墨汁橫流的“沈蕁”兩個字,身軀輕抖,像是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手指微顫著,摸索到椅子扶手頹然坐下,發直的目光停在那處,久久不曾挪開。

沈蕁出了中軍大帳,日光絢麗,營地裏還未化去的積雪反射著刺眼的光芒,四下裏都是白茫茫明晃晃的一片,讓她覺得恍然若夢,有種極為不真實的感覺。

心是鈍痛的,像有人不緊不慢地拿鈍刀在磨,漸漸將鮮血磨了出來,湧上喉頭,再壓製不住。

她摘下頸間領巾,低頭,一口血噴在領巾上,將那團布捏成一團摔於地上,然後昂首挺胸,大步走往自己營帳。

她直直地坐在自己帳內,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有人進來請示軍務,她收斂心神應對了,又是茫然呆坐,直到日光西移,朦朧暮色中薑銘進來,說謝瑾請她去中軍大帳。

沈蕁理了理鬢發,道:“你先出去,我換身鎧甲就過去。”

薑銘沒說什麽,目光從案上紋絲未動的食盒上掃過,撩帳出去了。

沈蕁換了一身柳葉甲,重新挽了發,出了營帳往中軍大帳走。

大帳前黑壓壓地跪著一片人,謝瑾跪在最前頭,一名宮廷內侍背著日光佇立著,手中一柄拂塵尾端被風刮散,飛展在夕陽的光影中,像是風中飄散的柳絮。

那內侍見了她,尖著嗓子笑道:“哎呦,就等沈將軍了。”

沈蕁腳步沉重,一步步走過來。

內侍待她跪下,方才摸出袖中一個卷軸展開,環視了一下眾人,輕咳一聲,徐徐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北境軍統帥,懷化大將軍謝瑾,枉顧朝廷及兵部規程招募暗兵,現撤去其北境軍統帥職務,摘去懷化大將軍及威遠侯世子之頭銜,即刻起押解回京,關入刑部大牢聽候審訊,北境軍一應軍務,全權交由撫國大將軍沈蕁處理——欽此!”

內侍宣讀完畢,營地裏一片安靜,一時之間隻聞呼嘯風聲和營帳帳簾在風中抖動的嘩嘩聲。

沈蕁的手緊緊拽住了自己鎧甲下的袍角。

“草民謝瑾遵旨——”跪在她身邊的謝瑾語聲平穩,雙臂高舉,接過那卷聖旨。

謝瑾身後的幾名將領事先雖已得到消息,此時仍是不免激憤出聲,聽見身後**,謝瑾低聲喝道:“忘了我是怎麽說的麽?”

眾人安靜下來,紛紛沉默地起了身。夕陽落於山外,天地間是一片蒙蒙的灰暗。

內侍手中拂塵一掃,笑道:“謝瑾,既已接了旨,還不快將北境軍帥印虎符交予沈將軍?”

謝瑾應道:“是。”

他起身回了營帳,很快又出來,迎著沈蕁的目光將托盤內的帥印和兵符奉上,沉聲道:“沈將軍——”

沈蕁渾身冰涼,隻看著謝瑾的眼睛。

他眼中是沉靜的一片深潭,望不到底,亦沒有波瀾。

她移開目光,看見周圍的人都對她怒目而視,而崔宴神色複雜,目光中除了憤怒,還有譏諷和深深的無奈。

內侍催促道:“沈將軍,時候不早了,咱家還趕著回京給皇上回話,今後北境軍這副重擔,可全壓在您身上了,太後和皇上給予您厚望,您可不要讓他們失望啊!”

沈蕁低頭,瞧著托盤內的帥印和虎符,垂在身側的手捏緊,又鬆開。

“這般重罪,不可能不牽連謝家,其他人呢?”她低聲問。

謝瑾亦低聲答道:“知道消息後我趕回上京,與皇上做了個交易,所有罪名我一人承擔,其他人無恙。”

“什麽交易?怎麽做到的?”沈蕁再問。

謝瑾不答,再上前小半步,高聲道:“沈將軍快接吧,難道要我跪下麽?”

沈蕁猛然抬頭,迎著他的目光,慢慢伸出手去,從托盤內拿過那似有千鈞重的帥印和兵符。

謝瑾即刻鬆手,托盤無聲落於泥地上,砸出一個淺淺的坑印,他後退兩步,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