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秋節緣【上卷番外】

大宣洪武二十九年冬,宣昭帝即位,次年改國號為“昭興”,天下大赦,四海清平。

這一年的中秋,也來得格外明淨清朗。

謝瑾趕在中秋前一日回了上京,正式接受朝廷的擢升和任命,從皇帝手中接過父親剛剛奉上的,猶有餘溫的北境軍帥印和虎符。

宣昭帝親自於宮中四雨湖畔為他設了酒宴,所有在朝的武官濟濟一堂,歡聲慶賀。

當夜玉盤霜影,平湖秋碧,酒香混著馥鬱的桂花香,醉了一闕瓊樓殿宇。

一輪酒敬下來,謝瑾已是微醺。他目光不時瞟向對麵一個空著的席位,心下不知不覺有些煩躁。

那個位置是為西境軍主帥沈蕁留的,他知道她早他兩日便回了上京,可就算她事情再多,今晚的宮宴好歹是為他舉辦的,不指望她誠心誠意說幾句好聽的話,但至少露個麵也是該的吧。

虧他不久前還主動率軍去蒙甲山支援西境軍,這人還真是忘恩負義。

算了,反正她欺壓他慣了,跟她也沒有什麽道理可講。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那空空的席位一如既往,案上的酒盞杯碟紋絲不動,謝瑾看得心煩,借口更衣離了席。

蟾宮如鏡,倒映於秋湖微波中,銀色月光與四處高掛的緋色宮燈交相輝映,將這個秋夜渲染得清華明朗。

不遠處傳來一陣女子紛雜的語聲和笑聲,隔著一座假山,那邊的湖麵冉冉漂過來幾盞河燈,謝瑾知是宮中女眷在那玩耍,趕緊轉身往一邊避。

沒走幾步,前頭的花蔭架子下轉出一個女子,背對著他匆匆往湖那邊走。她穿了一條翡色湘裙,頭上挽了個單環高髻,一半黑發長長披瀉下來,如波如浪地搖曳在纖細的腰肢下,大幅的裙擺上爍著點點銀光,隨她疾走的步伐翻飛不絕,在他眼前不停躍動。

謝瑾往前走了兩步,一句“沈將軍”差點脫口而出,險之又險地收了回來。

這妙曼的背影雖似曾相識,但太過風姿卓越,身量也顯得比沈蕁高一點,而且他知道,沈蕁向來喜歡紅色,最不喜的便是綠色。

何況她及笄後就幾乎沒穿過裙子,謝瑾看得最多的還是她身披鎧甲或長袍的樣子,若是她穿了這麽一身漂亮的翡裙,會是什麽模樣還真無法想象。

此時假山後有人叫道:“我們在這邊放河燈,快來。”前頭的女子聞聲加快了腳步,裙裾翩若輕雲,飄然一揚便消失在前頭的假山後。

好在那聲“沈將軍”並未喚出口,不然就尷尬了。

謝瑾暗自搖了搖頭,把那可恨惱人的沈將軍拋至腦後,重新回了宴席間。

不見了酒宴主賓的眾人正到處尋找這位朝中新貴,一逮到人便蜂擁而至,爭先恐後地上來敬酒。

謝瑾盛情難卻,隻得一杯一杯灌下肚去。他平常頗為自律,飲酒從不過量,軍營中需要與將士們同飲之時也是點到為止,絕不多喝,因此他的酒量不深,幾個回合下來便感神思昏昏。

觥籌交錯,月影西移,他漸漸不勝酒力,好在宣陽王蕭拂在一邊替他擋了不少酒,酒宴過半,又讓人扶他到內殿歇息。

內侍們將他攙至四雨台後的偏殿,扶他在塌上躺下來,又貼心地滅了殿內所有的燈燭。

黑暗之中謝瑾昏睡了片刻,迷迷糊糊中聽到有輕微而猶疑的腳步聲往這邊走來,他心中一凜,正要支起身來,來人卻已到了跟前。

翕開的一線窗棱中正好透過來一縷月光,照在她的裙裾上,朦朧中分辨得出來是泛著銀光的翡色,像是月夜下波光盡染的一湖碧水。

她的臉龐和上半身隱藏在陰影裏,身上一陣梔子花的香氣侵漫過來,謝瑾一動不動,暗暗提防著,閉上眼等待她的下一步行動。

她也半天沒有動彈,似乎正在確認黑暗中的他是睡著的還是清醒的。

下一刻謝瑾便後悔沒有第一時間趕這女子出去了,因為她俯下身來,溫熱的唇帶著脂膏的清甜味兒,貼上了他的臉頰,隨後移到他的唇上,似是愛恨交織一般,在他尚未回過神來之際,在他唇角輕咬了一下。

謝瑾隻覺這女子身上的香氣雖陌生,但不知為何卻覺她有種詭異的熟悉之感,一個猶豫間,唇上又是一痛,已被她又咬了一口,雖然有點輕微的疼,但那感覺竟是說不出的纏綿悱惻,又似宣泄又似表意,像是女子埋怨不解風情的情郎一般,含嗔帶怨,卻又繾綣溫柔。

謝瑾心神大亂,心砰砰跳了起來,酒意上湧,他更迷糊了,待**悠的神思歸位,想要推開她時,那女子已抽身而去,不過片刻間,已聽得門吱呀一聲,黑暗幽寂的殿內隻留下他一人,在震驚和回味中頭疼欲裂。

他撫著自己的唇角,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酒意再次湧來,謝瑾不知今夕是何夕,慢慢又昏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一個激靈翻身坐起,有冰涼的東西滾落到他手邊,他摸索著拽入掌心。

暈沉沉地坐了片刻,他這才起身來到窗前,就著夜色往掌心看去。

是一枚小巧精致的水滴狀翡翠耳墜,提醒他之前發生的一切,並非酒醉後的南柯一夢。

謝瑾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沈蕁,但不出片刻,他又把這念頭拋了開去。

沈蕁又怎會如此?她向來看他不順眼,隻會和他爭,隻會和他吵,方才這女子對他的心意昭然若揭,可若說沈蕁喜歡他,他是絕對不信的,何況在湖畔的假山邊,他覺得那女子並不是沈蕁。

謝瑾思來想去,把所有認識的女子都尋思了個遍,不得要領,最後揉著太陽穴,慢慢出了偏殿。

宴席居然還沒散,不過隻剩了幾個人,他一眼就看見沈蕁坐在席間,正和那幾人在拚酒。

她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袍子,頭上束著青玉冠,意態瀟灑,已喝得醉眼惺忪。

好吧,總算是來了。

“恭喜謝將軍,”她遠遠便抱拳行禮:“我來晚了,希望還能趕得及敬將軍幾杯薄酒。”

謝瑾哼了一聲,譏諷道:“沈將軍真是日理萬機啊,能撥冗前來,我真是不勝感激。”

沈蕁訕訕笑了兩聲:“這不還沒散嗎?來來來,咱們喝一杯。”

“免了,今兒真不能再喝了,”謝瑾揉著眉心,一麵上下打量她,一麵道:“你什麽時候進的宮?”

“早就來了,不過太後娘娘把我喊去坤寧宮說了很久的事,好不容易趕過來,結果你居然醉得人事不省,真沒用。”沈蕁道:“來吧,我敬謝將軍一杯!”

她遞了一杯酒過來,謝瑾接過,晚風拂了過來,她身上酒味濃烈,半絲梔子花的清香也無。

“你知不知道……”謝瑾喝完酒,猶豫著問:“今晚進宮在湖畔放河燈的,都有哪些……”

“哪些什麽?”沈蕁眨了眨眼,問道。

謝瑾猶豫片刻:“算了。”依她的性子,不打破砂鍋問到底不會罷休,這種事畢竟事關姑娘家的清譽,給別人知道了不太好,何況麵前這人是沈蕁,她不借機嘲諷他兩句才怪。

果然,沈蕁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是不是看中了湖邊哪位姑娘?跟我說一說,我去幫你問。”

謝瑾立刻一臉漠然,渾不在意地道:“沒有,隨口一問罷了,不勞煩你了。”

沈蕁也就沒再追問,轉身去跟別人喝酒了。

過後謝瑾去打聽那晚湖畔放河燈的女子,宮中過來的消息說穿綠裙的有三位,可無一對得上號,謝瑾便也慢悠悠地等著,他覺得這女子既然向他流露出這樣的情意,遲早會出現在自己麵前,哪知這一等便是三年,她就像是那晚明月幻化出來的精靈一般,從此再無蹤跡。

知道她便是沈蕁的那一刻,謝瑾的確很震驚,但隻那麽一刹那,他卻又覺得順理成章,理所當然。

是啊,除了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沈蕁,還會是誰呢?

午夜夢回之際,他也曾奇怪,也曾疑惑,為何他對那綠裙女子總有那種揮之不去的熟悉和羈絆之感,以至慌亂間縱容了她的親近。

現在終於有了答案,連著心底深處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一絲隱約猜測與期待,也都落到了實處。

她已經在他心中藏了很久,時不時跑出來捉弄一下他,這一次來了個狠的,不過他不生氣,一點也不生氣。

她不說,把自己的心思捂得緊緊的,但沒有關係,他會瞅個機會,把那頁他撕掉的筆記,一字一句地念給她聽。

他很想知道,當她獲知自己偷偷做下的事並非她一人知曉,而他惦念的姑娘原來一直都是她時,她會是什麽樣的反應,她臉上的表情又會是怎樣的生動和有趣。

他……很期待。

“……中秋佳夜,四雨湖畔,碎月搖花中芳蹤一現,伊雲鬢峨峨,青絲拂腰,綠裙舞香,婀娜綽約隱入紅榭深處,然寂殿幽夜,伊又踏月而至,幽蘭拂風,滿室梔香,思吾酒醉未醒,竟大膽輕薄又緲然離去,惱惱芳情,殷殷切意,愛恨嗔癡皆展於香唇貝齒間,吾怦然心慌,疑思不定,夜靜夢歸,唯見伊一枚翠滴耳墜遺落身畔,縈懷追憶多日,終不得再遇。”

上卷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