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月下語

歡宴仍在繼續,一壺酒見了底,一邊隨侍的宮人上前,將酒壺換走。

“還喝麽?”沈蕁一手勾著酒壺把手,一手翻轉著酒盞,瞅著謝瑾道:“你酒量又不好。”

謝瑾臉龐上已暈了薄紅,眸底映著焰星,微微笑道:“我趕了這麽久的路,本來就不是隻為來喝酒的。”

沈蕁沒說話了,被他目光燙得渾身發熱,不覺伸出手去,沿著他手肘護臂的皮甲一點點按上去,隔著玄色薄綢在他上臂肌肉上劃著圈。

謝瑾低頭看她的手指:“什麽時候染了指甲?”

沈蕁一手支在案上托著腮,一隻手仍點著他的胳膊:“不止手指甲,腳指甲也染了色的……想看麽?”

謝瑾眸光灼灼,一口將杯中殘酒喝完,低聲道:“你住的院子在哪裏,帶我去。”

沈蕁“嗯”了一聲,忽地一下站起來,大步往行宮走。

謝瑾追上來,一把將她左手拽進掌心。

兩人攜手回至雅苑,院門剛一關上,謝瑾便俯身吻下來。

沈蕁摟著他的肩背,隔著單薄的衣衫,她能清晰感覺到他身上僨張起伏的肌理,略有些醉意的謝將軍此刻像團火一般,將她緊緊按在懷裏,像是嫌她的回應不夠熱烈,在她唇角輕輕一咬。

沈蕁“哎呦”一聲,正要埋怨,謝瑾已托著她把人抱起來,直接抵在門上,唇也再度堵上來。

沈蕁暈乎乎地去拉他的頭發,謝瑾沒束冠,順滑如絲的馬尾披在腦後直垂到背心,被她一扯略微有些吃痛,他便順勢離了她的唇,偏頭親著她的耳垂。

“你喝多了麽?怎麽總咬我?”沈蕁去推他。

謝瑾悶笑一聲,沿著她耳下頸側一路親過來,沈蕁掐著他的肩膀,把他推開。

謝瑾呼吸濃重,抬頭疑惑地看她,聲音暗沉得讓人心悸:“……阿蕁?”

“我還有事要去交代一下,”沈蕁拍拍他的臉頰:“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她出了雅苑去找朱沉。

行宮有專為侍衛們準備的居所,朱沉見謝瑾來了,便很放心地收拾了東西搬了過去。沈蕁找著她,兩人商議了幾句。

朱沉猶豫道:“今晚謝將軍既來了,想來不會再有什麽事,不如我趁夜先回去,前兒已往西涼發出的信得趕緊收回來。”

“雖說宜早不宜遲,但也不必這麽急,明兒一早出發也行,安全要緊,” 沈蕁說罷,又道:“明兒天一亮你就先走,我總覺得薑銘這兩天有點不對勁,也許有什麽事他不好跟我說,你趁我不在的時候去跟他聊聊。”

“好,”朱沉點頭道:“我也有這麽個感覺。”

說完了事,沈蕁在回雅苑的路上,碰到了華英公主。

“剛去了你那間小院,”華英公主眨眨眼睛,笑道:“說好為你準備的獎品,已經送過去了哦。”

沈蕁回轉身,跟著華英公主走了一截。

“阿旋,對不住了,”她坦然對公主道:“之前多有誤會。”

阿旋是華英公主小名,此際冷浸冰輪懸於夜空,寒露淒淒,婆娑樹影下華英公主瑟縮一下,緊了緊身上的鬥篷。

“阿蕁,”她道:“不瞞你說,太後是有這麽個意思,我也不好忤逆,想來想去,也就這麽暗示一下你們,謝將軍若真緊張你,肯定會連夜趕來,他既來了,太後也就不好說什麽了。”

沈蕁沒出聲,許久輕歎一聲。

華英公主目光落在月光下一座小小石亭處,那裏種著一片黃菊,邊上還有幾樹海棠和玉簪花,算是入冬之前最後一波的芳菲花色。

“小時候咱倆那般好,後來你去了西境,我們見麵也少了,雖說生分了些,但你心裏想著什麽,我大概還是知道的。”

華英公主促狹一笑,轉回目光:“三年前的中秋夜,你幹了什麽好事別打量我不知道,本來叫你來和我們一起放河燈,等了半天不來,說是半道上給太後喊回去了,河燈放完我去坤寧宮找你,半路上見你從四雨殿的後門出來,唇上胭脂都糊了,還慌慌張張地撞翻了我手裏的酒杯,多可惜的一條漂亮裙子……後來我一打聽,才知裏頭的人是謝將軍,怎樣,你敢不敢認?”

沈蕁抱臂笑道:“有什麽不敢認的?”

華英公主拍手笑道:“好,這會兒有底氣了是吧?”

她打趣了兩句,忽感慨道:“那時我心裏挺為你們遺憾的,西境和北境好不容易才劃開,你倆一個掌著西境軍,一個掌著北境軍,怕是永遠沒有在一起的機會……倒真沒想到山不轉水轉,太後居然起了心思撮合你倆,不說她的目的是什麽,你倆總歸是在一起了。”

華英公主一麵說著,一麵拉過沈蕁左手握了握。

“不管太後心裏怎麽想,我是替你歡喜的,”她笑道:“也希望你以後和謝瑾好好的,不要像我。”

華英公主與駙馬因政治聯姻,本沒有什麽感情基礎,婚後又長期不合,兩人各玩各的,在朝中並不是什麽秘密。

沈蕁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將她的手回握住,兩人默然許久,華英公主將她手指一捏,撒了手眨眨眼睛笑道:“你快回去吧。”

沈蕁在原地呆立半晌,見華英公主去遠了,方才回了雅苑。

謝瑾已沐浴過,穿了件月白色直綴,衣帶隨意係著,微敞的領口內肌膚還潤著水色,他坐在案前的椅子上,門窗都大敞著,穿梭的晚風將他寬大輕薄的衣袍吹得貼在身上,隱隱約約勾勒出矯健優美的身體線條,與方才一身玄黑箭袍的凜銳英朗相比,另有一番陽春白雪卻又慵懶迷人的風姿。

聽到動靜,他抬眼往這邊看過來:“回來了?”

沈蕁上前,瞧著桌上一個精致的酒壺和兩個紅釉小酒杯:“哪裏來的紅曲酒?”

“這是剛剛公主送來的,”謝瑾笑道:“說是給你的獎勵。”

沈蕁笑了起來:“果真是誤會她了。”

她拿起酒壺聞了聞,喜道:“這種紅曲,飛月樓已經有十年不曾釀了,難為她又替我尋了來。”

謝瑾慢慢斟了一杯,含笑遞到她手中,“既如此,我陪你再喝幾杯,公主一番心意可不能辜負了。”

對酌三杯,沈蕁轉頭,往門外望出去。

月色正濃,雕花門框外,如畫庭院罩了一層銀輝,幽幽竹影間,錯落山隙內,絹紗宮燈全數亮著,蒸騰著水汽的溫泉池麵上也飄著幾盞蓮花河燈,點點紅韻隨著水波漂浮**漾在池麵上。

昨晚她不以為然甚至有些反感的景象,今晚因了身邊的人,看在眼裏便是另一番韻致和恬美。

她這邊正看得入迷,謝瑾已放下酒杯,起身將她摟進懷裏吻了上來。

沈蕁環住他的頸脖,鼻息交錯在一塊兒,兩人都沒有閉眼,瞳孔裏映著對方動情的臉,唇齒之間濃香流轉,稍一分開又被另一方纏上來。

謝瑾背著月光,鑲著銀色的輪廓因月色的暈染而顯得柔和,藏在陰影裏的線條卻愈加鋒利,沈蕁抬手去撫他微擰的眉心,被他捉住手腕,五指碾開她的手掌,按在自己臉頰上。

明月飛瓊,如雪映窗,案上那瓶海棠就在旁邊,幾根花枝橫在她眼前,盛開的花瓣上沾上了夜晚的露水,搖曳著吐出芬芳。

西風倦,纖簾低,暗香微,月光盈。

她眼前花影紛亂,紅嬌綠葉重重疊疊,斜枝花萼顫顫巍巍,涼露幽風灌進來,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冷,那手和腳上明豔的蔻丹鑲在白色衣袍上,是月下暗影裏點點浮動的媚致流光。

他抬頭看了看窗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將她一裹,抱著走到庭院中,一同沉入溫泉裏。

溫熱的池水湧**在身周,滌得百骸溫暖綿軟,說不出的舒服,兩人的衣袍放在岸邊的絨毯上,謝瑾拿個軟墊壓著,一緋一白纏在一塊兒。

院中四處的宮燈仍是亮著,點綴在花間山下,院牆圍住的天空中泰半是枝條濃密的樹蔭,月光已經西移,躲在樹蔭外,透過枝葉間歇撒落道道光束。

謝瑾撈過飄來的一盞浮燈,看了看又推了開去,那蓮花紗燈染著水麵上一徑流波,徐徐**遠。

“這裏還真是個舒服的地方,”他笑道:“隻不知要花去多少錢。”

沈蕁見岸邊一個托盤內有茶壺和茶杯,側著身子拿過茶壺,揭開蓋子聞了聞,取了茶杯斟了一半,自己先喝了,再斟半杯遞到謝瑾唇邊。

謝瑾就著她的手喝了,感慨道:“若是這些錢能省下十之二三,用到軍費上,邊關的將士也不至這麽拮據。”

沈蕁瞪他一眼:“沒可能的事,就別去想了,再說你不也來住了麽?”

“也是,”謝瑾莞爾一笑:“那你喜歡這裏麽?”

“喜歡啊!”沈蕁笑道,輕摸著他的臉:“我沒想到你會來,我心裏本是不大痛快的,哄著咱倆成親的時候,一個個的話說得多好聽,這才幾天啊,就都坐不住了,既然如此,當初就不該把咱倆送作堆,橋歸橋,路歸路,也免得礙了他們的眼。”

謝瑾聞言一愣,半晌道:“什麽橋歸橋,路歸路?別胡說——太後和皇上要你嫁過來,是為盯著我謝家的,你若改弦易轍,他們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至於宣陽王,他的擔心也不難理解,反正別人怎麽樣,咱們不理會便罷,再說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

他摟著她肩頭,笑道:“我來了,你開心麽?”

“你說呢?”沈蕁將他沾在額角的濕發撩開,撫著他的唇角,湊過去輕咬了一下。

謝瑾眸中幽微難辨:“又咬我。”

“就咬你怎麽了?”她笑說:“你不也咬我嗎?”

謝瑾忽正色道:“阿蕁,咱倆這樁婚事,一開始就摻雜了太多,也許往後也不會太過順遂。”

沈蕁抬眼看他:“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的是,”謝瑾懇切地望著她,把她的手牽過來在唇上吻了一下:“不管是怎樣開的頭,也不管外人怎麽打算,隻要你我心意相通,外人如何影響不了我們。”

“心意相通?”沈蕁眼珠一轉,圈著他的臂膀意味深長地說:“這還不夠相通麽?”

謝瑾在她肩上捏了一下:“好好說事兒呢。”

沈蕁想了想道:“好吧,那晚宮宴時你問我,是否甘心將十萬西境軍拱手讓與他人,現在你也知道了,不是我甘不甘心的問題,而是當時我已經被奪去了西境軍的統轄權,我沒有拒絕太後的安排嫁給你,是因為——”

“你想借北境軍和謝家勢力,拿回西境軍,”謝瑾幽幽道:“你說要去騎龍坳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沈蕁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瞧著謝瑾眼中一點期待的神情,笑道:“你還想知道什麽?我可是夠坦白的,那晚我也說了,謝將軍濯如春月柳,朗若冬日鬆,我心儀已久……隻可惜有人不信,說我騙他。”

“那會兒我不敢信,”謝瑾唇角**開一絲笑意:“……就這麽?”

沈蕁挪了挪,仰躺在一邊,瞧著頂上枝葉空隙裏的滿空繁星,道:“不是說了嗎?有些事還不到時候,該告訴你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你老追著問幹嘛?作畫都還講究留點餘白,你不也有沒告訴我的事?”

“餘白?”謝瑾笑道:“好吧。”

他挪過來圍著她的肩膀,見她閉著眼,按著她的腦袋往自己肩上靠,“這就困了?”

這溫泉靠池邊依著人身體的弧線砌了凹槽,斜躺上去恰恰如躺椅一般,十分舒適,沈蕁接受著泉水溫柔的撫慰,隻覺渾身都放鬆下來,懶洋洋地躺著一點不想動彈。

她睜開眼斜睨了謝瑾一眼,“是啊,你不困嗎?”

謝瑾輕笑一聲,把她抱過來。

“阿蕁,”他吻著她的耳垂道:“我在靖州城裏有一所院子,已經讓人帶了信過去收拾著,咱們回去後你可以先收拾些東西送過去,那裏往後就是咱們的家。”

他停了停,又笑道:“雖說泰半時間大概都在軍營裏,但閑下來的時候,總還是要在那裏住的,你若喜歡這裏,我便讓人把那院子照著這樣翻修一下。”

沈蕁撫著他肩背上繃起來的肌肉:“咦,方才不是還說太花錢麽?”

謝瑾道:“一座小院子,這點錢我還是有的。”

沈蕁搖頭:“何苦呢?既住的時間少,弄得太漂亮了也是白白荒廢著,你若有錢,不如直接把錢給我。”

“你缺錢?”謝瑾有些疑惑。

沈蕁哈哈一笑:“我又沒吃過空餉,也沒像有些人那樣養商隊,那點子俸祿哪夠我用?打身好些的鎧甲就沒了,也就仗著軍功累下來的封賞過日子罷了。”

謝瑾撫著她背上的點點“軍功”:“誰告訴你我養商隊?”

沈蕁狡黠一笑:“猜的,怎樣,不打自招了吧?”

謝瑾無奈道:“什麽招不招的?你遲早會知道,我也沒打算瞞你。”

沈蕁摸著他的臉:“北境什麽情況我知道,朝廷又摳門,北境軍如今的裝備防禦,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花了外頭的錢,這事我猜得出,皇上也猜得出,他倒樂得花你的錢。”

謝瑾隻唏噓一聲,沒說話。沈蕁將頭靠到他胸膛上,握緊他的手。

兩人十指交扣,靜靜依偎在一起,半晌,沈蕁歎道:“怎麽就這麽難呢?不過就想好好地守住邊疆,總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謝瑾忍不住笑道:“沈大將軍有太後皇上偏心都這般煩惱,那我豈不是日日都睡不著覺?”說完,抬著她的下頜,鼻尖輕輕碰了碰她,“好了,不說這些了,良辰美景可不要虛度了,錢我給你,院子也要修。”

他說完,朝園中掃了一眼,目光在那秋千架上停了一會兒,意味深長道:“今兒便都試試,喜歡什麽照著建。”

沈蕁咂摸了一會兒,抬手去捶他肩頭:“謝瑾,我覺得你越來越不正經了。”

“不都說我沉悶無趣麽?還不許人變通一下?” 謝瑾笑道,再度吻住她。

沈蕁虛虛閉上眼環住他的肩,感覺身體漸漸被融化,未曾合上的一線眼簾中,隻見不遠處悠悠**在樹下的那架秋千,在浮動的暗影中輕微擺動。

次日下午沈蕁搭著華英公主的馬車去了皇宮,向沈太後稟明情況並告辭。

從宮裏出來後,她直接回了謝府,略略收拾了東西,又瞅著空去了一趟將軍府,與祖父祖母道別。

沈老爺子早已習慣離別,隻叮囑了兩句便罷了,沈熾正好也在府中,聽說她此去北境會先到望龍關,等謝瑾趕到望龍關大營坐鎮後再轉去騎龍坳,臉上的神情很有些詫異。

沈蕁坐了一會兒就趕往西京校場的臨時營地,進謝瑾的中軍大帳時,幾位將領都在他帳內說事,她一進來,謝瑾立刻抬頭,目光一落過來,兩人臉上都有點發燒。

昨晚縱情了一夜,沈蕁在他懷裏直睡到近午,醒來後又在那張綿軟大**親熱了一陣,他方才起身,先她一步騎馬回了軍營。

這會兒兩人的腦子裏都不由自主浮現出一些不該出現的散碎片段,沈蕁咳了一聲,坐到顧長思讓出的椅子上,低頭喝茶。

謝瑾把目光挪開,對顧長思道:“該交代的都交代給你了,到了靖州後,沈將軍會取道望龍關,你先帶人去騎龍坳,與何都尉交接。”

顧長思應了,正要告辭出賬,沈蕁叫住他:“你先到我帳外等著,我還有事要交代。”

等謝瑾和另兩名將領說完了事,帳中隻剩下兩人時,沈蕁瞅著他道:“我明兒便走了,謝將軍有沒有什麽要交代我的?”

謝瑾道:“自是有的……阿蕁,出去走走吧。”

沈蕁見他抿著唇,神色有些嚴肅,不由笑道:“什麽事要出去說?就在這裏說不行麽?”

她話沒說完,謝瑾已經掀簾出去了,她便隻得跟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軍營,順著扶鸞山腳下的斜緩山坡向上走,走了許久,謝瑾走至一株大樹下,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此時新月初升,軍營起伏的大小營帳在腳下斜斜展開,因有四千士兵明日便要整隊出發,此時營裏正忙碌著,來往穿梭的人看上去似螞蟻一般渺小。

沈蕁剛至他跟前,便被他握住右手,手掌心裏被塞進了一個東西。

她凝目看去,見是一隻兩寸見長的青銅檮杌,其狀凶戾惡猛,獸身紋理刻得極細微逼真,但隻得半個身子,她惑然一瞬,立刻便明白過來。

“謝瑾,你……”她心內一沉,語氣重了幾分,但說話的聲音壓得極低極低,唇角都有些微顫:“你居然——養暗軍?”

謝瑾沒說話,隻凝視著她的眼睛。

沈蕁急得跺腳:“你不要命了?”

謝瑾將她的手指合攏,牢牢握住那半隻檮杌,低聲道:“我不養暗軍又能怎麽辦?樊國狼子野心,一直對我朝虎視眈眈,先不說朗措的十萬鐵騎,就是前樊王座下的十八萬精兵,都不是好對付的,一旦起了心要攻過來,就算有關牆的抵擋,八萬北境軍能擋得住?”

沈蕁心砰砰亂跳一陣,冷靜下來,問道:“這事有哪些人知道?”

“我爹,宣陽王,我,崔軍師,現在還有你,”謝瑾道,“四路暗軍的統帥雖知曉一些,但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沈蕁半晌無語,掌心汗濕,都快將那半隻檮杌捏出水來。

“兩萬暗軍現是崔軍師掌著,檮杌的一半在他手裏,另一半就是我這隻,檮杌一合,便可調動暗軍,暗軍的四路統帥不認人,隻認檮杌。”

幽涼月光灑下來,謝瑾的臉在明暗交錯的光影下清冷淡漠,他徐徐說著,語氣平淡無波:“阿蕁,我是不得已,我不能拿邊關百姓的家園和生命來賭,你也知道,丟失幾個邊塞,對朝廷來說可以重新舉兵奪回,但對於那兒的人來說,家隻有一個,命也隻有一條……兵權對謝家來說是重要,但重要不過十數萬人的命,早在決定建立暗軍的那天,我爹和我就做好了準備,一旦——”

沈蕁急忙去捂他的嘴,“呸呸呸——”

謝瑾握著她的手,順勢拉到懷裏把人抱著:“下午剛收到的軍報,北境情形的確不太妙,這幾年,樊國內部暗流湧動,前樊王與朗措之間勾心鬥角,被製約著一直沒敢大舉興兵,現在朗措奪了王位,前樊王的十八萬精兵在內鬥中死了八萬,十萬歸入他座下,朗措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們都清楚……”

沈蕁默然無語,謝瑾接著道:“他這幾年幾乎**平了樊國北邊的各個部落,又一舉奪得了王位,可說正是氣焰高漲的時候,我把這半隻檮杌給你,就是怕他會趁著我還未回北境之時突然發動攻擊……阿蕁,這兩萬暗軍是我與崔軍師專為對付朗措的軍隊培養的,就是防著這一天。四路暗軍各有所重,神鬼莫測,一旦有險情,可協助你牽製住朗措的羽翼,不至於太被動。”

沈蕁推開他,將那半隻檮杌放入懷裏,道:“好,我知道了,等你一趕到北境,我便還給你——你放心,我絕不會讓這半隻檮杌從我身上離開,也絕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半個字。”

謝瑾深深注視著她,握住她雙肩微微一笑:“阿蕁,我可是把謝家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你手上了。”

沈蕁隻回望著他沒說話,神情嚴肅,沒有慣常在他麵前的嬉皮笑臉和插科打諢。

謝瑾忍不住將她肩頭按回懷裏,喃喃道:“我以前沒想過會有這一天。”

沈蕁知他話裏的意思,環著他的腰抬頭笑道:“你不怕我有其他打算?”

謝瑾低頭,吻在她唇角:“我信你。”

輕淺的一個吻,卻在兩人心中漾開溫溫的暖,謝瑾離了她的唇,笑道:“其實也沒這麽嚴重,若真有被揭破的一天,我也不是沒有對應的法子。”

兩人說完,攜手回至營地,顧長思果真一直候在沈蕁帳前,旁邊站著薑銘,她領著顧長思進去後,薑銘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一瞬,隨即轉開。

朱沉正在帳內收拾東西,見顧長思跟在沈蕁身後進來,眼皮子都沒撩一下,直接進內帳去了。

沈蕁讓顧長思坐在案前,遞了紙筆給他,道:“你閉上眼,把騎龍坳和周邊的地圖畫出來。”

片刻後顧長思畫好,沈蕁拿過來一看,讚道:“不錯,下了功夫的。”

她拿筆尖虛虛點著地圖,問道:“如果樊軍壓至北境線,我們要從騎龍坳攻入樊軍後方,可以走那幾條線路?”

顧長思略一思索,將地圖拿過來,另用筆蘸了朱砂,以紅線描出。

沈蕁頷首:“這幾處的確便於行軍,但還不是最好的路線,如今形勢有變,我暫時去不了騎龍坳,也就暫時帶不了你們,一旦事態緊急,你必須挑起這個擔子,明兒出發後我們在路上再來細細討論。”

顧長思肅然應道:“是。”

他出去時臉上無甚表情,目光卻在卷起的內帳帳簾上流連了片刻。

不多會兒朱沉出來,沈蕁瞧著她笑道:“躲什麽躲?”

朱沉道:“看見他就煩,那會兒說的義正言辭,說他今生絕不聽命於沈家人,如今沒幾天就在將軍麾下服服帖帖的,我都替他臉疼。”說罷,自己忍不住微微一笑。

“這說明你家將軍有本事,”沈蕁麵孔一板,大言不慚道:“多學著點。”

朱沉笑出聲來:“這也說明我有眼光——對了,今兒我和薑銘聊了聊,他說是老家的母親最近生了病,所以這幾天有點心神不寧。”

沈蕁聽說,眉心卻微微凝起:“是麽?如果真是這事,有什麽不好對我說的?”

朱沉道:“我也覺得,但他不肯再多說了,咱們多留意留意。”

沈蕁“嗯”了一聲,想了想道:“他娘上回托他帶給我的那種陶土小玩偶倒還挺有意思,既是這麽著,你準備點錢給她送過去吧。”

朱沉應了一聲,沈蕁不再多說,出帳去巡視各部出發前的準備情況。

次日天還未亮,沈蕁穿著那套明光輕鎧,領著四千將士出了城門,於微熹的晨光中一路西行。

兵馬行至澐水渡時,等候在岸邊的一排渡船來往數次,將士兵戰馬盡數送往對岸。

披堅執銳的將士有條不紊地牽馬下了渡船,黑壓壓地在岸邊列隊等候。

謝瑾立於岸邊,掃了一眼對岸的兵馬,將沈蕁頸下的披風帶子緊了緊,凝視著她道:“我隻能送你到這裏了。”

朱沉牽著沈蕁的馬,先上了最後一隻渡船。

她拿胳膊肘撞了撞臉色陰鬱的薑銘:“看什麽呢?”

薑銘把目光從岸邊告別的兩人身上收回,笑了笑道:“沒什麽。”

秋末初冬的清晨,風凜冽而寒冷,水岸邊旺盛的紅蓼還未褪去最後的顏色,輕淺頹黯的殘紅一直漾到灰蒙蒙的天邊,謝瑾的馬立在枯黃的草叢中,馬頸不時親昵地挨過來,蹭著他的後背。

沈蕁雙眸亮若晨星,上翹的唇角於寒風中彎成一抹暖人的弧度:“我在望龍關等你。”

謝瑾點頭:“去吧。”

她未再說什麽,提了長刀幹脆利落地轉身上了渡船,謝瑾翻身上馬,瞧著那艘渡船船槳劃開,推開水浪,漸漸於秋波寒色中靠岸,對麵一聲號角長長揚起,沈蕁轉頭回望一瞬,隨即領軍去遠了。

謝瑾的衣袍在風中翻飛不止,吹得他整個人都似要乘風而去一般,澐水渡頭黃柳殘紅,枯草秋岸,或許是天色灰蒙,陰雲掩日,他心頭總有一絲揮之不去的陰霾,直到對岸的大軍於視野中消失不見,這才調轉馬頭,慢慢往官道上策馬歸去。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