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檀香盡
鋪著長絨毛毯的車廂寬大奢華,坐好幾人都綽綽有餘,中央還擺著一張小幾,角落裏置著炭盆,兩名侍女正在給華英公主的雙腳指甲塗蔻丹。
華英公主命人給沈蕁也脫了靴子,親自遞了一小匣子的瓶瓶罐罐到她麵前:“你挑個顏色。”
沈蕁隨手拿了一個小罐子,擰開看了看:“就這個吧。”
一名侍女接過去,拿小刷子先仔細往她手指頭上的指甲塗色。
“這個顏色不錯,”華英公主一麵打量著,一麵笑道:“怎麽,今兒下午把你從軍營裏接了出來,耽擱你的事兒了?”
“沒有,”沈蕁道:“不過我家主帥隻準了我兩天假,我今兒來了,明兒的晚宴就不參加了,上午打完獵就走。”
“這可不行,明兒的晚宴才是正戲,”華英公主道:“回頭我去和謝將軍說。”
她這麽一說,沈蕁也就不好再反駁,半闔了眼倚在塌上,侍女已將石榴紅的鳳仙花汁染完了她十個手指甲,隨後又將她的腳放在膝頭上細細地塗腳指甲。
華英公主打量沈蕁兩眼:“怎樣,新婚感覺如何?”
“不如何,”沈蕁道:“也就那樣。”
華英公主撲哧一笑:“什麽叫就那樣?到底就哪樣?”
沈蕁偏頭過來睨她一眼:“打聽這麽多做什麽?”
“我不過是想著你孤身多年,好不容易成了婚,關心一下你罷了。”華英公主慵懶地支著胳膊,杏麵桃腮,微施粉澤,一雙桃花眼如煙似霧地睇過來:“我告訴你,明兒的狩獵,你一定得贏,我準備了一份別致的獎品……”
“是什麽?”沈蕁打起精神問她。
華英公主神神秘秘地說:“想知道就去贏啊,這回的獎品從頭到尾不會公布,晚宴後送到你手裏,總之一定適合你。”
沈蕁不怎麽感興趣地說:“軍務忙,我真不想待到明兒晚,再說不就是喝酒麽?酒喝多了也沒意思。”
“怎麽沒意思?”華英公主睨著她:“酒好啊,有時候隻需幾滴,膽也壯了,興也助了,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百無禁忌,那滋味才是妙呢。”
沈蕁沒說話,隻笑了笑。
華英公主很熱心地湊過來,拿胳膊肘往她肋下撞了撞:“哎,人現在已經是你的了,你倒是說說看,謝將軍怎麽樣嘛?對你體不體貼?”
沈蕁白她一眼:“不告訴你。”
“你不說我也知道,”華英公主直起身子,曖昧地笑了一聲:“謝將軍人是長得好,身段也漂亮,可總一副波瀾不興,沉悶古板的樣子,哪裏會真體貼人?不瞞你說,這次的獎品我可是專為你準備的,保準叫你永世難忘。”
沈蕁吹了吹額前碎發,勉為其難地說:“行吧,你這番盛情,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華英公主大喜:“這才對了嘛,哎,你說,要不今晚叫侍衛們去多捉些獵物,明兒瞅那好走的路放出來,免得大夥兒獵不到掃興。”
“這倒是個好主意。”沈蕁笑道。
說話間車輿漸漸慢了下來,沈蕁撩開車簾,隻見馬車徐徐轉過一道急彎,前頭群峰環繞間漸漸現出一塊開闊的平地,此時如彤晚霞墜在山峰頂上,落日秋山,雲暮空穀,倒真有一番別致的壯闊之景。
馬車加快速度,一路往山穀盡頭的行宮駛去。
早有不少宮人候在行宮外,華英公主攜沈蕁下了馬車,親自把她送入一間雅苑,笑道:“今晚陸陸續續就有人來,我就不陪你了,你早些歇息,養好精神,明兒放開了玩兒。”
沈蕁送公主出了小苑,回身將大門一關,吩咐朱沉:“把這屋子都仔細搜一遍。”
朱沉不待她說,早已行動起來,兩人一同在屋裏細細翻查,連香盒裏的香也一塊塊拿出來嗅。
朱沉取了包袱中的兩個水囊出來,道:“將軍這兩日將就些,就喝咱們自己帶的水,幹糧也湊合吃。解酒解毒的藥丸我帶了些,可就怕是沒見過的東西。”
沈蕁讚了一聲:“你倒是越來越仔細了啊。”
朱沉歎道:“他們想怎麽算計將軍,咱們心裏大致也有個數,可惜又不能不來。”
沈蕁道:“沒事,我小心些便是——你晚上瞅個機會,去問問一個臉兒圓圓,嘴角有顆美人痣的侍女,她是我安在公主身邊的眼線,你看能不能從她那兒打聽到公主備下的獎品是什麽。”
朱沉“嗯”了一聲,出了門到院子裏去查看那池子溫泉。
這間雅苑雖小,統共也就兩間屋子,但內中陳設精巧別致,不過分奢華,處處透著雅思奇趣,尤其是外間窗下的書案椅子造型奇特,配著架上的盆景和窗下梅瓶內的插花,清澹秀韻,脫俗雅致,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居所。
沈蕁走到裏間,裏頭卻隻有一張寬大的拔步床,四麵都鑲著鏡子,極盡奢華之能事。她按了按太陽穴,推門走到後院。
與屋子相比,這後院倒是甚為寬敞,佳木青竹,秀山香亭,一株高大的槐樹下還有一架鳥巢似的秋千,假山邊的溫泉絲絲縷縷冒著熱氣,庭院四處都置了精巧的紗罩花形宮燈,就連池麵上也飄著幾盞,泉邊墊了厚厚的絨毯,可坐可臥,極富情韻。
沈蕁歎一聲,見朱沉正往外走,叫住她道:“罷了,不用去打聽了,華英公主準備的什麽禮物,想也想得到。”
朱沉也是心知肚明,默然一會兒,問:“那怎麽辦?”
沈蕁麵上現出一股惱意,發狠道:“怎麽辦?卸了臂膀扔出去,敢嘰歪就廢了他。”
是夜幽簧拂窗,月光如銀,沈蕁躺在那架寬大而綿軟的拔步**,怎麽也睡不著。
她向來習慣了軍營裏的硬板床,翻來覆去好一陣子,幹脆卷了被子到庭院裏的溫泉邊躺下來。
庭院四周圍著高高的院牆,牆外大樹繁茂,枝葉濃密,幾乎合抱進來擋住了天空。環境的確靜謐,隻是這會兒隱隱聽得外頭有喧嘩之聲,算下時間,趕在城門關閉前出來的人這會兒正好到達。
沈蕁微閉著眼,突覺頸後寒毛凜然而豎,正屏息凝神間,隻聽“啪嗒”一聲,樹上扔下來一樣東西,正正好落在她身側,院牆外樹影搖曳,隻一會兒又沒了動靜。
沈蕁瞧著那東西半天沒動,歪在屋裏貴妃塌上的朱沉早已起身,手握長劍一臉警惕地隱在門後,沈蕁道:“行了,沒事,你出來吧。”
她坐起來,將那包東西拿起,剝開外頭的牛皮紙,拿出竹筒內的一封書信。
朱沉走過來,兩人就著泉邊燃著的宮燈往那信紙上看去。
紙上畫的是一幅簡易的地圖,從圖上看來,起點正是她們這間小苑,路線七拐八繞,中間還有一段密道,終點是行宮另一端邊上的一處院落。
地圖邊隻寫了一行字:“飛月樓畔,行蹤已露,君之所思與吾不謀而合,請前往此處,共商大計。”
沈蕁麵色不定,沉吟片刻,掀開被子坐起身來,朱沉一把按住她:“將軍!”
沈蕁道:“我去瞧瞧。”
朱沉急道:“不行!連太後都不肯定那晚是不是將軍,這次可能又是圈套,您一去就坐實了!”
沈蕁搖頭:“飛月樓那事,可能本就是這人設的圈套,一開始就是衝著我來的,太後那邊盯著鄂雲所以不確定,但這人也許從頭到尾盯的都是我,我去不去都是一回事。”
說話間沈蕁已走入屋內,披了外袍穿了長靴,她往靴子裏插著匕首,腰帶裏也插了一把,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倒要去看看這人有什麽話說。”
她瞅了朱沉一眼,又道:“怕什麽,他要治我的話早就治了。”
朱沉疑惑:“將軍莫非知道這人是誰?”
沈蕁點頭:“我琢磨來琢磨去,多半就是他了,八九不離十。”
朱沉神色稍緩,這才道:“那我和將軍一起去。”
兩人掩了院門,趁夜照著地圖所示,避開來往行人,下了一處密道。
沿著密道走了多時,又上了一段階梯,盡頭處有人應聲開門,引兩人進了一間隱蔽的小院,院門口站著一排禁衛軍,一名禁衛軍統領行禮道:“還請將軍和這位侍衛卸下身上的武器。”
沈蕁麵上露出訝然的神情,二話不說,把靴子裏和腰上的匕首都取出來交予那名禁衛軍。
進了院子,朱沉小聲問道:“將軍早知是皇上?那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帶兩把匕首?”
沈蕁回頭,低聲笑道:“我是知道,但不能讓他知道我“知道”,否則皇上多失望啊。”
兩人轉過一座玲瓏的假山,果然前頭溫泉邊上,悠閑倚山而坐的,正是穿了一身天青色長袍的宣昭帝蕭直。
“怎麽,沒想到是朕吧?”蕭直嗬嗬笑了一聲,起身來扶跪下行禮的沈蕁:“快起來,今兒朕不是皇上,阿蕁也不是撫國大將軍,咱們兄妹好好聊一聊。”
內侍送上茶來,又將朱沉引了開去,園中隻留了皇帝和沈蕁兩人。
沈蕁笑道:“皇上這是唱的哪出?我都糊塗了。”
蕭直手裏捏著一根香匙,輕輕掏著身邊幾案上一個小香爐內的香燼,重新丟了一塊檀香進去,方才微微一笑:“兵部的文書,是我讓人去偷的,鄂雲那邊,也是我透露了消息給瑜昭儀,讓鄂雲主動去聯絡的。”
他沒用“朕”自稱,親近之意昭然而明。
蕭直說罷,抬頭看了沈蕁一眼,並不諱言:“我想瞧瞧阿蕁在被褫奪了西境軍統轄權後,是否仍然保持初心,堅持要查清當年真相,還吳將軍等人一個清白。”
沈蕁隻笑了笑,沒吭聲。
“還好阿蕁沒讓我失望,辦事也利落沒讓人逮住首尾,”蕭直歎了一聲:“既如此,我倆倒不妨合作一下,我承諾,事成之後,定會給予阿蕁想要的東西。”
絲絲縷縷的輕煙自香爐壁上的鏤空雲紋中鑽出,檀香醇厚清怡的味道在空氣中飄散開來。蕭直住的這座雅苑與沈蕁的又不同,庭院寬敞許多,布置也更為奢華大氣。
沈蕁屏息一瞬,笑道:“那皇上想要的是什麽呢?”
蕭直瞧著她,靜靜道:“你知道的,我隻想往後不再束手束腳,太後操勞多年,也該在坤寧宮內靜心養老了。”
沈蕁垂下眼:“這事挺難辦。不說朝中別的勢力,就說軍中,如今西境軍的兩隻虎符,一隻在墨潛手裏,一隻在太後手裏,而且我瞧,太後娘娘春秋正盛,怕不會放手。”
“所以呀,要不為何找上阿蕁呢?”蕭直一笑:“若不是你這麽一鬧,太後從你手中收回西境軍兵權給了墨潛,我還真不知道當年的慘事另有玄機,想想真是令人寒心,邊疆將士赤膽忠心,卻被自家人在背後捅了一刀,我得知後,既痛心,又細思極恐。”
他笑容漸轉陰冷:“不過我和阿蕁不同,我一聽說,便知道是誰做的,隻是事情太久遠,要回溯追源,拿到證據並不容易。”
他說罷,神色一肅,朝沈蕁俯過身來:“若是能查清當年之事,太後不想放手也得放手——瞧著吧,我頂著壓力下令撤回四萬西境軍下梧州屯田,墨潛一準兒急了,西境邊關不鬧出什麽事兒來,逼著我收回成命,那才怪了,墨潛那頭一亂,我們能掌握的東西就更多,順藤摸瓜,不愁當年之事不浮出水麵。”
沈蕁默然無語,蕭直坐直身子,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徐徐說道:“上京這頭,我可以想辦法,但鞭長莫及,西涼那邊大概還得阿蕁的人去追蹤。鄂雲我已放回西涼,但實話告訴你,盯著他沒用。當年的事,不是鄂雲那夥人做的,這次我隻是用他為餌,試一試阿蕁罷了,你既去追著鄂雲,說明你還沒找著正確的方向。”
沈蕁看了皇帝一眼,笑了笑:“皇上真是用心良苦。”
蕭直不置可否,拿起案上另一盞茶遞過來,沈蕁搖搖頭:“我不渴,多謝皇上。”
蕭直便也沒勉強,擱了茶盞,閑閑撣了撣寬袖袖擺。
“西涼那邊該往哪個方向去追索,我會告訴你,免得你白費了功夫,當年的事,我掌握的東西比你多,”蕭直觀察著沈蕁麵上的神色,笑道:“阿蕁還猶豫什麽?孤軍奮戰既困難又不一定會有結果,你莫非還信不過我?這麽些年來,我可從來沒有為難過阿蕁,你小時候在宮裏和謝瑾打架,我哪一次沒誠心誠意為你搖旗助威?”
沈蕁笑著睨他一眼:“皇上這也拿來說?難道不是您瞧不慣謝貴妃和宣陽王,所以盼著謝瑾輸麽?”
蕭直便也款款笑道:“不管怎麽說,我是誠心和阿蕁合作的,你有決心,有人,我有線索,有方向,我倆合作,正是天衣無縫。”
沈蕁沉默半晌,目光沉靜地望著皇帝問道:“那我想問一句,事情水落石出後,皇上會怎麽做?”
蕭直歎了一聲:“畢竟是我母親,我能怎麽做?隻要她今後不再插手朝中事務,我會好好給她養老的,但她下頭那隻犬可就不能饒了。”
“吳文春等人的冤案呢?”沈蕁問。
“當然會替他們平反,昭告天下洗盡冤屈,”蕭直道:“到時我也會親自主持大典,祭奠所有枉死的將士英靈。”
“好。”沈蕁起身,朝蕭直躬身行了個禮,鄭重道:“希望皇上記得今日說過的話。”
蕭直目光閃動,神色複雜地受了她這一禮,待她重新落座,才道:“聽說你會先啟程去北境?”
沈蕁笑道:“皇上消息倒是靈通。”
蕭直便也笑:“走之前,咱們想法再見上一麵——對了,這次秋獵瑜昭儀也來了,明兒狩獵你幫我護著她點。”
沈蕁故意瞅著他打趣道:“皇上還有什麽不放心的?瑜昭儀在塞外長大,要單輪騎射,恐怕連我也難勝過她。”
蕭直歎道:“她這處境敏感,難說不會有人打主意到她身上——她若出點什麽意外,西涼那邊還能善罷甘休?不正好借機挑事嗎?”
沈蕁笑道:“知道,那我告退了,皇上好生歇息。”
蕭直頷首,待她出去了,方喚道:“來人——”一轉身,卻見若有似無的輕煙中,案上那隻香爐內的檀香又已燃盡,他不由搖頭:“怎生燃得這般快。”
次日狩獵果然乏善可陳,蕭直擔心的事也未發生,沈蕁一直緊跟著瑜昭儀,狩獵結束後便與蕭直碰了頭,將人交至皇帝身邊。
蕭直似是略微鬆了口氣,擁著瑜昭儀回了行宮。
有華英公主暗中吩咐,侍衛們總把獵物往沈蕁前頭放,她一隻箭筒內的羽箭都沒射完,侍衛報上來的數就已遙遙領先,連帶著瑜昭儀也收獲頗豐。
沈蕁笑著與瑜昭儀說:“這般狩獵,哪有在塞外草原上放開手腳來得痛快。”
瑜昭儀當時臉上閃過一絲悵然,隨後又斂去愁容道:“皇上體恤我,特地帶我來此參加秋獵,我已經很感激了。”
沈蕁默然,瑜昭儀偏頭看她一眼,笑道:“今兒多謝沈將軍護我周全,若來日我能回到西涼省親,希望能有機會,與你共同在草原上打馬追風,跑個痛快——隻怕沒有這一天。”
“若有這一天,我一定去,”沈蕁抱拳應下,以示鄭重:“一言為定。”
傍晚行宮外便燃起了熊熊篝火,侍衛們在篝火邊架起支架,把日間眾人獵到的獵物當場宰殺洗淨,整隻架在火上烹烤。
夕陽落於山外,濃淡山色漸漸融於灰暗暮色中,蒼勁崚嶒崢嶸悄隱,更顯穀中一片歡騰喧囂。
歡宴尚未開始,宮人們剛剛在地上鋪好織錦,架好幾案繡凳,便有一群群的貴客沐浴更衣後從行宮中緩步走出,一時間綺羅香風,玉貌雲鬢,佳景無窮。
華英公主穿了條刺繡妝花百蝶裙,上麵是腰身收得極細的鑲貂小襖,正指揮宮人們有條不紊地往一排排的桌案上擺著盤盞酒杯,忽見沈蕁負手走近,朝她身上一打量,不由笑道:“怎麽也不穿條裙子?”
“有什麽好穿的?”沈蕁無精打采道:“不就喝幾杯酒麽?我裙子少,若是染了酒還心疼呢。”
她沐浴後換了件緋色長袍,頭上的發冠摘下來了,拿一根紅色發帶束著。
華英公主橫她一眼,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瞧瞧你,明明長得挺好,總也不花心思打扮打扮,這兒的姑娘們哪個有你這般懶!一會兒人來了見你這樣——”
“哪個人要來?”沈蕁抓住她話頭,冷笑道:“我話說在前頭,你若把什麽美人兒塞過來,我便卸了他的胳膊,廢了他。”說罷抬起右手,五指旋著一擰,做了個狠辣的手勢。
華英公主瞠目結舌,半晌點頭道:“好,你記住你這句話。”
不多會兒風來雲散,璧月初升,人也都陸陸續續到齊了,歡聲笑語中佳夜盛宴徐徐拉開帷幕。
華英公主坐在皇帝和宣陽王下首,笑道:“這晚宴上的酒年年喝,今年再這般喝可就不太得勁兒了,皇妹不才,想了個新鮮的法子助助興,兩位皇兄斟酌斟酌。”
蕭直笑道:“說來聽聽。”
蕭拂也莞爾一笑:“五妹妹向來最有主意,想來一定很新奇。”
華英公主目光從宴席上幾排打扮得花枝招展,方桃譬李的女賓們身上掃過,又瞧了瞧另一邊神態瀟灑,目光卻很熱烈的男賓們,笑著如此這般地說了幾句。
蕭拂撫掌大笑:“妙啊,妙啊,又應景又有趣,皇妹這主意甚得我心,不知我能不能參加?”
華英公主笑道:“當然。”
蕭拂皺了皺眉頭:“就是這身衣服不方便,我去換一換。”
蕭直身邊的瑜昭儀嗔了一句:“皇上不去換衣服麽?”
蕭直將她腰肢一攬,笑道:“朕有了愛妃,哪裏還需如此多事?”
宮人們得了令,捧了托盤往女賓席上過來,請每位女賓將一件貼身飾物取下放入托盤內。
聽了宮人的解釋,眾女紛紛嬉笑著,或拔下頭上釵環,或解下腰畔香囊,大大方方地放入托盤內。
輪到沈蕁時,她巋然不動,冷聲道:“沒有。”
宮人賠笑說:“公主吩咐過,每位貴客都得賜一件東西,什麽都行。剛皇上也發話了,說今兒百無禁忌,不必有什麽顧慮,若是不願東西留在對方手裏,對方會原樣奉還,隻需對飲三杯便行。”
沈蕁無奈,心中翻了個白眼,將頭上的紅色發帶取下,丟在托盤內。
宮人們把一盤盤琳琅滿目的東西托著,拿到篝火外早已搭了高架的射圃內,將一件件飾物掛在架子上的玉牌下,又拿碳筆在玉牌上寫了飾物主人的名字。
華英公主命人在射圃內架起火把,笑道:“規矩大家都知道了,所有參與射璞的人箭上都刻上自己名字,射到哪塊玉牌,便能得到玉牌下的那件飾物,呆會兒咱們開席後,還能和飾物的主人共飲三杯。不過若是飾物的主人要拿回東西,不能拒絕。”
換了衣裳挽著弓箭過來的男賓們一個個早已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聞言齊聲哄笑不已,華英公主道:“每人有三枝箭的機會,三箭都沒射中的,今兒自己去一邊喝獨酒,若是一兩箭便射中了的,不許多射。”
她說完,招呼那邊的女賓們過來觀看,眾女嘻鬧著三三兩兩圍了過來,鶯鶯燕燕地共同擠在射圃邊上,個別女子暗暗叫了下人去給心上人通氣,那邊也有男賓遣人過來找女賓們詢問,生怕射錯了東西。
射圃周圍熱火朝天,霎時忙亂成一團。
參與秋獵的男賓們多是世家子弟,騎射都不在話下,不一會兒,架上掛著的玉牌就給射走了小半。
華英公主瞧著沈蕁那根發帶周圍零落的箭矢,看了看一旁抱臂看熱鬧看得很高興的沈蕁,問道:“怎樣?好玩麽?”
沈蕁點頭笑道:“還行。”
眼見又一支羽箭照著發帶上的玉牌射過來,險險釘在旁邊,華英公主一臉期待地說:“哎,不知道呆會兒哪位能有幸與沈將軍共飲三杯?”
別家女子的飾物不提,沈蕁這枚發帶卻是很多人都認得的,在場也隻有她一人才帶了這東西,能得到這位女將軍的一件飾物,又能與她共飲三杯,個別暗地裏仰慕她,又沒什麽膽量去跟她說話的青年還是很心動的。
夜風穿梭,高架上的玉牌陸續被射走,眾人正看到熱鬧處,射圃外忽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接著火光一黯,一枝黑羽箭穿雲破石,以崩山裂嶽之勢追風逐電而來,“嗖”的一聲從眾人頭頂上飛過, 正正釘入沈蕁那枚發帶上的玉牌,玉牌頓時四分五裂,巨大的衝勢下,木架子也咯吱咯吱搖晃著,翕開了幾絲裂縫。
箭矢頂端的黑色羽簇尚在不停振顫,插在旁邊入木不深的幾枝羽箭接二連三被振落下來。
利鏃穿骨,驚沙入麵,帶著戰場上烽火連旌,血刃封喉的孤絕殺氣。
眾人屏息,齊齊往射圃圍欄處看去,隻見光火之外,一人一馬正踏著月光碾塵而來。
馬上之人玉麵修容,凜如霜雪,秋末冬初的夜晚,所有人都穿著薄襖,他仍是一身玄色單袍箭服,腰上束著寬甲革帶,襯得身線極之鋒凜漂亮。
他一箭射出,仍然單臂挽著一張重弓,確認那一箭正中目標,方才輕舒長臂,將弓重新背回背上。
射圃內猶如炸開了鍋的沸水一般翻騰不休,華英公主的嘴張成了一個大大的圓形,驚歎道:“不愧是謝將軍!”
沈蕁也吃了一驚,摸著下巴道:“這人怎麽也來了?”
人堆裏的簫拂將手中弓箭一丟,埋怨道:“這還叫別人怎麽射?”
謝瑾馳過射圃圍欄,到了人群近旁方才勒緊韁繩,抿緊了唇翻身下馬。
早有侍衛取下那枚發帶,上前交予他。
謝瑾接了,目光往邊上掃過來,落定在沈蕁身上,沈蕁笑盈盈的,朝他豎了個大拇指。
謝瑾微微一笑,將東西收進懷裏,先去拜見皇帝。
這時祈明月才騎著馬從後頭趕來,沈蕁喚來朱沉,讓她領著祈明月,把謝瑾的東西拿進雅苑。
宣昭帝把謝瑾留著說了好一陣子話,他過來時這邊的酒宴已開,射中了玉牌的人頭三杯酒都已喝完,有的已經攜了人去一邊的遊戲場玩耍,篝火邊留著喝酒吃肉的人並不多。
謝瑾走到沈蕁案前坐下,沈蕁早已斟滿了酒等著,華英公主陪坐在一邊,打趣道:“你兩個要對飲什麽時候不行,非要搞這麽大陣仗,謝將軍也真是的,機會留給別人不好麽?別這麽小氣。”
沈蕁心下頗有些得意地說:“他喜歡,你管得著麽?”說罷拿起酒盞朝著謝瑾一舉,自己仰頭一口氣喝幹。
謝瑾也喝了,拿過酒壺將兩隻酒杯的酒滿上。
沈蕁睨著華英公主,故意道:“怎樣,剛不是要送人來麽?你倒是叫他來呀!”
華英公主道:“這不都已經來了麽?”
沈蕁一愣,華英公主笑道:“知道你們兩個都一心撲在軍務上,我不那麽說,謝將軍怎會趕著過來?怎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沈蕁與謝瑾對看一眼,謝瑾回過味兒來,忙道:“多謝公主。”
華英公主瞟了瞟沈蕁,對謝瑾道:“她好狠,剛還跟我說人來了,就卸了他的臂膀,還要廢了他……你小心點。”
謝瑾不由一笑,回答道:“多謝公主提醒,我會小心。”
華英公主撣撣裙擺站起來,“行了,你們倆慢慢喝,喝多少多行——我去瞧瞧其他人,大皇兄好像沒射到玉牌,也隻有我去陪他喝酒啦。”
沈蕁這才轉向謝瑾:“你怎麽來了?營裏這麽多事,何苦呢?就算你不來,我也能應付的。”
“怎麽應付?”謝瑾笑道:“卸了人的胳膊,把人廢了麽?”
沈蕁哈哈一笑,沒說話。
“喝酒吧,沈將軍,”謝瑾把酒盞推過來:“我可是馬不停蹄地趕了兩個時辰山路,好不容易才搶下這個機會。”
夜深了,蒼穹之上星月交輝,山穀中呼嘯往來的寒風越發猛烈,刮得篝火忽明忽暗。
這場深山環峰間的露天盛宴已近荼蘼,氣氛高漲到極致,隻是此刻喧囂沸語似乎都離他們很遠,像是不時往這邊撲來的火舌,隻忽忽一瞬,焰尾便被風刀驅趕殆盡。
沈蕁舉著酒盞正要說話,一陣狂風掠過,她額前頰畔的亂發被吹得擋住了眼睛,謝瑾俯身,替她撥開那作亂的發絲,正對上她清澈而明亮的眸光。
他心旌搖曳,探入懷中摸出那枚紅色發帶,將她身子扳過去,慢條斯理地將發帶重新係好。
沈蕁抬手到腦後摸了摸,轉過身來雙手高高舉起酒杯,笑道:“謝將軍,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