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芳年醉
沈蕁睡了很久。
她一直陷在夢境裏不停地拚殺,知道自己在做夢,但是怎麽也醒不過來,直到迷糊中有人把她摟在懷裏,把她的手緊緊拽住,她這才得以解脫,沉入酣睡裏。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夕陽透過撩起的窗簾撒在床頭,她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茫然很久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大江南岸的北境軍軍營裏。
那場天昏地暗的廝殺畫麵如流水一般湧入腦子裏,沈蕁一下坐起身來,拿起床頭的外袍披上,套了鞋子便往外帳跑。
剛到帳簾邊,便被人堵住了。
“去哪裏?”謝瑾一身黑袍撩帳進來,眼睛牢牢盯著她,一隻胳膊攔在她身前,人也向前壓了兩步,把她壓著往後退。
沈蕁衝他急道:“讓我出去,軍情戰果我還不知道啊!”
經她幾次衝擊,攔住她的那隻胳膊仍然紋絲不動,謝瑾歎一聲:“累得都脫力了,你第一次在戰鬥完後就倒在戰場上吧?一下從馬上栽下來,大家都嚇了一跳,還好我接住你了。”
他打橫抱起她,走了幾步往**一扔,道:“想知道什麽我來給你匯報便是。先吃飯吧,邊說邊吃。”
他回外帳去拿了徐聰送進來的飯食,夾了幾筷子菜蓋在飯上,直接把碗遞給她。
“我睡了多久?”沈蕁一麵吃飯,一麵問他。
“也不算很久,昨兒回營後直到現在,一天一夜吧。”謝瑾微微笑道。
“這麽久?”沈蕁筷子頓了頓:“我身上的傷是你包紮的?”
謝瑾搖頭:“徐聰給你包紮的,軍醫也來瞧過了,好在沒什麽大傷。”
她快速扒完了飯,將碗往幾上一擱,瞧著謝瑾道:“說吧,什麽情況?”
謝瑾看她一臉沉痛的表情,略微用了輕快些的語調道:“情況還算好,北境軍傷亡情況比大家事先預料的好很多……陣亡士兵二萬多,重傷和輕傷的一萬八千多,整支北境軍主力還在,幾名將領也都無事,隻宋珩背上挨了一刀,估計要趴幾個月,其他幾個受了些輕傷,可忽略不計。”
“軍師呢?”
“軍師一直在中軍陣裏壓著指揮,”謝瑾笑道:“沒受什麽傷,這會兒正忙著和吏目清理名冊——這次用到的梅花陣法正好克製了九萬樊軍精騎,沈將軍,你是頭功。”
沈蕁隻低了頭沒說話。
謝瑾遞一盞茶給她:“鬆州軍和陳州軍那邊的傷亡也還好,攔了西涼軍兩個多時辰後撤退,西涼軍得知樊王那九萬精騎戰敗,退回了源州城,現謝宜和薛安率軍圍在城外,這一圍,估計至少要圍上十天半月了。”
“西涼人和樊人大勢已去,”他臉上的表情也明朗起來:“樊王和雲州那幾萬樊軍也被圍著,皇上的意思,是如今西境和北境的防線得盡快重新布起來,西境和北境,你選哪個?”
沈蕁瞧著他:“什麽意思?”
“西境北境百廢待興,陰熾軍已交給顧長思,我和你都得回西北去,這場戰事雖然勝局已定,但邊防線一刻也鬆懈不得,另外,還得幫助百姓們重建家園——”
“阿蕁,”他迎著她的目光,眼睛裏俱是笑意:“我聽說了北境軍出戰前你交帥印的事,如今整支北境軍都願誓死追隨你,你若選北境,會輕鬆許多……”
沈蕁雙臂抱膝,頭靠在膝蓋上思索片刻,抬起頭道:“我想回寄雲關。”
謝瑾心頭百感交集,瞧著她微紅的雙目點點頭:“好啊,隻是重整西境,要花費的時間和精力都更多,你先帶一部分北境軍過去吧。”
“嗯,”沈蕁雙目明亮起來:“那我現在就去跟皇上請命。”
謝瑾看她又恢複了生龍活虎的模樣,笑道:“估計把你按在**是按不住了,那走吧,我和你一塊兒去。”
兩人先後出了營帳,沈蕁即刻展目往對岸眺望。
坡地前頭的觀戰台已被拆去,她走到坡地前沿,瞧著大江對岸那片戰鬥後的殘跡,心頭唏噓不已。
落日餘暉正照在那裏,大塊大塊的深褐色血汙觸目驚心地延展在大地上,如山的屍首已被拖走,插在地上的箭矢也被清完,但荒破殘敗的土地上還零零星星散著一些殘破斷裂的甲戈,偶爾有風吹起破碎成片的旌旗,那布片便飄忽著從地上翻騰至半空,隨風勢輕**著,又悠悠落地。
幸而永不停歇的滔滔江水從上遊而至,衝去了江麵上的渾濁和血水,經過一天一夜的衝刷,這一段的江流已基本重歸清澈。
山川有靈,但願能盡快抹去這次殺戮留下的瘡痍與悲荒。
皇帝在陳州軍軍營後方的朝廷軍主帳中聽了兩人的陳述,沒表示什麽反對。
他頷首道:“兩位愛卿誰去西境都一樣,朕隻有一個要求,盡快。”
他瞧了瞧坐在一邊的陸年鬆和謝戟,笑道:“這邊的戰事有武國公和威遠侯坐鎮,想來已無大礙,如今邊防線空虛,隨時有可能被北邊胡人乘虛而入,重整西境線要比北境線艱巨得多,朝廷亦會大力協助,沈將軍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出。”
沈蕁應了,皇帝又道:“等雲州和源州的樊軍西涼軍全數剿滅,朝廷屆時會舉天同賀,論功行賞,這次北境軍和陰熾軍中表現突出的,先報上來交予武國公。”
他吩咐完,瞧著謝瑾意味深長道:“你答應朕在半年內帶出陰熾軍的事已經做到,除了該有的軍功賞賜,朕打算再給你聯一門親事……”
謝瑾微微一怔,正要說話,謝戟朝兒子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皇帝忍不住笑道:“沈將軍與謝將軍既然惺惺相惜,肝膽相照……”
話未說完,一帳的人都笑了。
“多謝皇上,”謝瑾即刻微笑著躬身,朝皇帝行了個禮,朗聲道:“臣——求之不得!”
兩月後,已是暮春。
百事纏身的沈蕁暫時放下手中軍務,隻帶了徐聰從西境寄雲關出發,往北境的望龍關趕。
兩人沿著關外望龍山脈的羊腸山道而行,一路騎馬掠過漫山馥綠,柔茵星花,重山春色盡入眼簾,遠處千山一碧,重峰疊翠,萬岩競秀,令人心曠神怡。
大半月前,位於源滄江北岸雲州和源州兩座城池內的樊軍和西涼軍,在被大宣軍隊長期圍困後,彈盡糧絕而不攻自破,樊王朗措一代梟雄,被困於雲州城中,最後時刻舉刀破腹自盡。
西涼和樊國國內再次暗流湧動,多方勢力爭奪王位,大概等波瀾初定,又將虎視眈眈地把目光轉向周邊。
源滄江畔的大戰後不久,從大江南岸回到上京郊外太陵的沈太後被侍女發現死在寢殿中,她的喉嚨被自己藏在鞋裏的簪子劃破,被發現時身體還是溫熱的,血跡也還沒幹枯。
此前她已試圖自盡過幾回,但被宣昭帝吩咐宮人緊緊看著,這次侍女打了個晃神,一不小心便出了岔子。
百姓依照禮製守喪一月過後,民間又開始了嫁娶往來。
沈蕁到達望龍關大營時,崔宴已滿麵笑容地候在營地門口,迎上來笑道:“剛聽哨兵來報說將軍來了,怎麽也不事先通知一聲?謝將軍這會兒領人去了靖州城外的棉田,我讓人把他請回來?”
沈蕁搖頭:“不用,在哪個地方?我去找他。”
崔宴聞言,喚了一名士兵過來,讓他給沈蕁帶路。
望龍關與靖州城的通道西邊,有一片略微肥沃的土地,光照也很充足,此時春暮,正是種植棉花的好時機,沈蕁騎馬到了那片棉田邊,遠遠便見褐色的泥土被翻起,一道道地橫亙在大地上,斜斜延綿至不遠的坡地。
春陽如金,遍灑在原野田地間,正領著士兵幫百姓撒種的謝瑾直起身子,看見夕陽的光暈中有一道熟悉的影子遠遠立在田埂邊,他以手擋在額上,眯著眼瞧了瞧那身影,唇邊便掛上了一絲笑意。
總算是來了。
兩人的婚禮便設在望龍關大營裏,謝瑾的軍帳也就是兩人的洞房。
崔宴帶著祈明月和徐聰布置了新房,又把留守在望龍關的淩芷請來幫忙,終於滿頭大汗地弄成了還算看得過去的樣子。
晚間大帳前的校場內燃起了熊熊篝火,所有將士們圍著篝火擠在一起,席天幕地下歡聲鼎沸,笑語喧天,為西境軍和北境軍兩位統帥的婚禮高歌歡慶。
兩人在篝火前拜了天地,謝瑾牽著新娘進了洞房,直接便掀起了她的蓋頭。
蓋頭下沈蕁桃腮杏麵,耀如春華,睨著他的一雙眼睛如水含波,眸光醉人。
“幹嘛這麽早就揭蓋頭?”
謝瑾笑道:“我怕像上回那樣,不等我過來揭蓋頭,你就自己給揭了。”
沈蕁撲哧一笑:“原來還記恨著這個。”
謝瑾轉身拿起桌上的兩個酒杯斟滿酒,遞了一杯給她:“上次還沒喝交杯酒呢,好在這回補上了。”
沈蕁與他喝完交杯酒,瞅著他道:“還有什麽?”
“暫時沒什麽了,走吧。”謝瑾去握她的手。
“去哪裏?”沈蕁眨著眼睛問。
“外頭呀,”他笑道:“都等著你去喝酒呢,隻一件,不許喝太多,別忘了今晚什麽日子。”
這一晚星垂闊野,長風無盡,巍峨城牆下的軍營裏熱火朝天,喧鬧了一整晚,大摞的酒碗堆得如小山一般高,新娘子到後來喝得酩酊大醉,豪邁地說了一句“從此西境軍北境軍都是一家”後,便摔了酒碗離了席。
她跌跌撞撞走錯了營帳,被聞訊趕來的新郎拖回了自家作為新房的中軍主帳。
婚後次日,兩人一道騎馬去了關外一處秀峰碧山中。
不一會兒細密的雨絲斜斜飄來,沈蕁從馬背上拿出兩隻鬥笠,交了一隻給謝瑾。
他詫異道:“何時準備了這個?”
沈蕁得意一笑:“我從關下棉田那從農人手中買的,清明前後雨多,有備無患,怎樣,我很有遠見吧?”
謝瑾大笑:“是是是,的確很有遠見。”
兩人戴著鬥笠,徐徐沿著山道上了峰頂。
此處是附近山脈中最高的一處山峰,站在峰頂上,山林翠色,萬壑峰姿盡收眼底。
謝瑾取出香燭紙錢,尋了一處背風背雨的地方點燃香燭,燒了紙錢。
沈蕁把酒杯中的清酒傾灑於地。
不久前那場戰事中犧牲的兩萬多北境軍將士,英魂應該已經回到了這裏。
她摘下鬥笠,仰頭看向天際。
雨絲綿綿,從天空中不斷地飄灑下來,不一會兒她的發絲就潤濕了,睫毛上也沾了細細密密的水珠。
天色暗了下來,謝瑾也摘了鬥笠,從她身後擁著她。
雨霧山嵐中的群山現出另一種風貌,山頂上煙雲漠漠,遠處碧峰渺渺,置身於幽謐若海的群山懷抱裏,身心都被滌澈,有新的力量新的期盼正在升起。
“煙霞潤廣樹,碧葉繡清安。”
沈蕁低聲念了一句,側頭對身後人一笑。
這是謝瑾上京書房中掛在壁上的一幅字畫題跋。
他笑若春山,低聲應道:“新綠又一年,攜雨看山歸——走吧。”
兩人上了馬,於暮色中沿著蜿蜒的山道緩緩往山下行去。
沈蕁不敢在望龍關久留,三日後便匆匆返回了寄雲關。
這日她帶著一頂鬥笠,騎馬佇立在蒙甲山邊緣的一處山崖上,遠遠瞧著起起伏伏的關牆。
已經是初夏了,正午陽光熾烈,金輝撒在城樓下那片開闊的土地上,明晃晃的,把那片赤地烤得像是著了火。
寄雲關的城牆堪稱多災多難,城樓下那塊土地已不知浸透了多少遍鮮血,因此方圓十多裏的地方幾乎是寸草不生。
城牆已經經過了一次修整,牆體上的坑洞和殘缺的牆垛被補平,但寬約三丈餘的牆頭上仍然處處可見不久前那場大戰留下的痕跡,西涼人用拋石車拋來的石砲把地麵砸得翻了起來,到處都是凹凸不平深深淺淺的坑,好幾處塔樓也都塌方了,被掀去了頂,牆麵上還有硝煙熏過的大片黑跡。
挨近蒙甲山邊緣一處斜坡前的城牆倒塌了一段,不少西涼人從那裏闖進關來盤踞在寄雲關一帶,西境軍重新駐紮此處後,才把這些人一撥撥地趕了回去。
這一次西涼人和樊人舉國來犯,戰事的失利也造成了西涼和樊國國內的動**不安,北部的草原上另有一個叫做女真的強大部落正在興起,看勢頭也許會很快吞並日漸式微的這兩個國家。
邊疆的守衛任重而道遠,或許永遠不會有沉烽靜柝的那一天。
沈蕁歎了一聲,打馬下了山崖,往城牆下走。
寄雲關是父親母親犧牲的地方,不管多難,她也得重新把這個地方守護起來,隻是西境線百廢待舉,千頭萬緒實在太多,她覺得自己還是有些分身乏術。
從源滄江歸來時,她帶回了孫金鳳和朱沉,這兩人忙於集中訓練新招募過來的一批士兵,在其他方麵幾乎幫不上她什麽忙。
若是能把崔宴這個人精忽悠過來就好了。
沈蕁眯著眼,心下盤算來盤算去,覺得這事有一定的難度。
日趨成熟的陰熾軍已由顧長思率領,目前按照皇帝的指令南下,暫時駐紮在西南疆域,準備一舉肅清南疆一帶趁著這次國難冒出頭的一些叛亂。
謝宜去了鬆州,北境的軍事重鎮獒龍溝缺了一員大將鎮守,謝瑾把李覆調去了那裏,望龍關隻剩下了淩芷率領的一個騎兵營和少量有經驗的步兵撐著,其餘全是招募來的新兵,如果把崔宴也給弄走了,謝瑾怕會有些獨木難支。
不管了,讓他為難總好過自己為難,何況現下北境邊防比起西境來說要牢固得多,沈蕁無奈地想著,吩咐徐聰給她收拾行裝,說要去望龍關一趟。
徐聰不解,連珠炮似地說:“昨兒將軍不是才說兵部送來的那批甲器達不到要求麽?範軍師說已經招募了一批新的工匠,等著將軍把圖紙看過後就開爐改造,對了,您說要在城門外再建一個附郭箭樓,那邊還等您出圖紙,另外昨晚從城牆缺口那竄進來搶東西的那夥西涼人——”
“停!你別說了,”沈蕁嚷了起來:“再說我頭都大了,範軍師這人但凡能自己拿點主意,我也不至天天忙得團團轉——事情先暫時放一放,我現在去抓一個人過來,你等著吧,他來了咱們就能喘口氣了。”
徐聰想了想,笑道:“您是說崔軍師?那當然好,崔軍師說話雖難聽點,人也狠了點,但真是很能幹——就不知謝將軍放不放人?”
“不放也得放,”沈蕁發狠道:“我會讓他放的。”
從寄雲關騎馬至望龍關,速度快的話三天兩夜能趕個來回,沈蕁草草處理了一下軍務便趕著出發,於次日日落後到了望龍關。
盡管已是夏初,入夜之後的北地依然涼意悠悠,山風一吹,便將日間積攢的暑氣驅趕得一幹二淨,望龍關大營裏此時靜悄悄的,沈蕁到了中軍大帳跟前,祈明月迎上來接過馬韁,把馬牽去了馬廄。
沈蕁撩帳進去。
長案邊謝瑾抬起頭來看她一眼,又把頭埋了回去。
已經過了繁忙的晚操時間,謝瑾這會兒隻穿了一件藏青色單袍,微濕的發絲垂在肩上,顯是借著入睡之前的一點時間來處理日間積壓的公務。
他身姿筆挺地坐在案前,一張臉凜若冰霜,好看是好看,就是很有幾分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
沈蕁知他有些惱她,十天前他放下望龍關的軍務趕到寄雲關,哪知沈蕁跟他說了幾句話就帶著徐聰跑了,這一跑就不見了蹤影,謝瑾等了一天一夜,最後隻得獨自騎馬出了寄雲關大營。
過後謝瑾來了兩封信,她看完就放在抽屜裏,也一直沒時間回。
沈蕁看他明顯還在生氣的樣子,也就沒理他,自己喚人提了熱水進來,進內帳去沐浴。
內帳還是兩人成婚時的布置,靖州城謝宅裏碩果僅存的幾件家具和屏風都被搬到了這裏,又被收拾了一番,將就將就,也就與一般的臥房無異了。
那架拔步床被按在了內帳中央,雖然鏡子已經被取走,但四周的帳幔垂下來,還是這裏最氣派最堂皇的一件家具,隻是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
沈蕁在屏風後的浴桶裏泡了泡,出來翻了一條裙子穿上,一麵挽頭發一麵走出來。
謝瑾聽到動靜,眼皮子都沒抬一下,隻當她是空氣。
沈蕁走過去,將他手中的湖筆從背後一抽。
他頓了頓,伸手去拿筆筒裏的另一支筆,沈蕁俯過身去,一把把那筆筒挪走。
她把他麵前的文書紙硯都一股腦兒推到一邊,自己坐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瞧著他。
謝瑾這才看她一眼,對上她目光的時候,沒什麽表情地挪開了眼光。
“謝將軍氣性挺大的呀,”沈蕁笑道:“我沒回你的信,是因為我早就打算今兒過來,有什麽話當麵說不好麽?”
“拉倒吧,”謝瑾這當兒發話了,語氣冷冰冰的:“準是有什麽事兒,不然你舍得來?”
“哪有什麽事?”沈蕁放在桌案下的兩隻腳相互蹭了蹭,把一隻鞋蹭掉了,用那隻光腳去勾他衣袍下的腿:“我就是想你了……”
謝瑾沒說話,隻紋絲不動地坐著,但臉上的表情略微有了點鬆動,她一下就捕捉到了。
“好了好了,”沈蕁用腳趾勾起他一截褲管,在他小腿上調皮地劃著圈,一麵說一麵觀察著他的臉色:“這點小事都值得生氣麽?”
謝瑾哼了一聲,伸手取過一封軍報,欲蓋彌彰地看著。
沈蕁鍥而不舍地撓著他小腿,謝瑾往邊上讓了一讓,她又追了過去,變本加厲地順著他小腿一路踩上來,謝瑾呼地一下站起來,椅子往一邊拖了拖,重新坐下來。
他坐了半晌,沒聽見動靜,忍不住往這邊瞄了一眼,這一眼被逮個正著,沈蕁手肘放在膝蓋上,正托腮瞅著他,見他一眼瞟來,立刻跳下桌案單腳跳了過來,坐到他腿上環著他的肩。
謝瑾的臉也就繃不住了。
“我知道你忙,”他悻悻道,燭火映著雙眸裏一點還未化去的埋怨:“可上次我去寄雲關是咱們事先說好的,你人跑了不說,過後連句話都沒有——”
沒說完的話教人堵了回去,沈蕁俯身,兩條胳膊圈住他頸脖,往他唇上吻了過來。
雖然沒有得到回應,但她的吻也沒有被拒絕,被她吻住的人身軀漸漸軟下來,在她退開時甚至還聽到他按捺不住發出的一兩聲極好聽的喉音。
沈蕁笑盈盈地睨著他,謝瑾輕咳一聲,擱了軍報,伸臂攬住她腰肢,清淩的眉眼春臨冰消,裏頭的冷意像被春風漸次拂散。
“阿蕁,”溫熱的手掌貼在腰上,穩穩掌著她的身體,令她覺得很是舒服,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很低沉悅耳:“如今西境北境是一家,你有難處,難道我們這邊會袖手旁觀?歸根結底還是人的問題。”
沈蕁立刻愁眉苦臉道:“可不就是人手不夠麽,要不是凡事都得我親自去盯著,何至於你來了寄雲關,我都沒時間陪你?”
謝瑾“嗯”了一聲,盯著她的眼睛裏現出幾絲探究的神情:“說得有理……那你怎麽打算?”
沈蕁一時不備,一不小心便說漏了嘴:“如今這次能把崔軍師請到寄雲關——”
環著她的手臂一下就僵硬了,片刻後謝瑾起身,把她往地上一放:“好啊,就知道沈將軍無事不登三寶殿,原是為這個來的。”
沈蕁趕緊扯住他袖子:“別走啊,怎麽又生氣了?”
她一麵說,一麵按住他,不由分說地重新坐回他懷裏:“真是來看你的,軍師的事隻是順便和你商量,你提到人手不夠我才說的。”
謝瑾人是坐回來了,也沒推開她,但身軀繃著,眼睛裏的神情頗有些耐人尋味,像是在等她的解釋,又像是在等些什麽別的。
沈蕁自然看懂了。
“謝瑾,”她理了理膝上的裙擺,又把肩頭上的一綹黑發撩到身後:“我今兒穿了裙子,你沒看見嗎?”
謝瑾目光在她身上來回溜了一轉,不動聲色道:“我看見了——所以呢?”
“所以——”沈蕁壓低嗓音,指尖順著他的肩膀滑到胸膛上:“還用我說麽?”
謝瑾把她的手捉住,慢條斯理地理了理弄皺的衣襟:“這裏是外帳……你最好從我腿上下去,一會兒明月如果進來看見了,我是無所謂,沈將軍的臉該往哪兒擱?”
“他知道我在這裏,應該不會隨便進來吧,”沈蕁略微僵了一僵,有點不自然地往一邊架子上的沙漏瞟了一眼:“現下都快到亥時了。”
謝瑾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當日事當日畢,明月知道我亥時二刻才會就寢。”
沈蕁偏著腦袋瞅他,他眼神清明,幽深的眸光正鎖著她,裏頭頗有幾分意味深長的堅持。
“你還要生氣到什麽時候?”沈蕁雙手按著他的肩頭,咬著唇問他。
“我哪兒敢生你的氣?”謝瑾慢慢道:“你想請崔軍師去寄雲關,我沒有意見,你自己去跟他說就行了……不必在我這兒浪費時間。”
這話一聽就還有幾分賭氣的意味,沈蕁審視他半晌,彎腰穿上鞋子。
謝瑾撣了撣衣擺,剛剛拿起方才放下的那封軍報,一雙手臂就從他身後圈了過來,沈蕁整個身子伏到椅背上,柔軟的唇貼住他鬢角,一寸寸往下輕吻。
她就不信自己不能把這塊冰給焐熱,再說這般冷淡的謝瑾她真的很久沒見到過了,他這別扭的模樣令她恍惚想起從前的時光。
口是心非的青年總是麵容冷峻,不苟言笑,卻於細微處泄露一點一滴的關心和在意。
她心裏漫著一腔自己都沒覺察的柔情,流連在他耳下頸間的吻越發纏綿。
正襟危坐的人臉上看不出什麽端倪,但呼吸明顯亂了,她立刻感覺出來,笑了一笑,繞過來坐回他懷裏。
他喉結輕輕滑動著,但兩條手臂仍然固執地放在扶手上。
半天等不到擁抱的沈蕁隻得從他膝上下來,“好吧,謝將軍真是油鹽不進,那我走了。”
謝瑾一把摟住她,頭埋在她頸窩裏,低低笑了起來。
“阿蕁,我早跟崔軍師說好了,他這兩日把積壓在手頭的事處理完了,就去寄雲關。”
沈蕁愣了愣,隨即在他唇上咬了一下:“好啊,謝瑾,既然你早都安排好了,幹嘛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我還當你真生氣了。”
謝瑾沒吭聲,笑著一把將她摟住,打橫抱進了內帳。
隔日清晨,謝瑾送她前往寄雲關。
兩人牽著馬,並肩上了一處斜坡。
晨風送來青草泥土的芳香,天光澄澈,初升的陽光穿透重枝蔽葉,星星點點地灑落在下方的山道中。
“我就送你到這兒,你去吧。”謝瑾溫聲道,攬過她低頭在她額角上落下一吻:“再過一月得回京述職,你多空點時間出來,母親的意思,是想多留我們兩日,在上京再辦一場酒……”
沈蕁抱住他腰身,踮腳在他唇上響亮地親了一記:“行,那我走了。”
謝瑾微微笑著,轉過她身子,將她發髻上那枚紅色發帶係牢:“記得給你寫的信要回。”
沈蕁拉過馬韁,翻身上馬,回頭衝他一笑:“知道了,會回的。”
謝瑾也上了馬,卻沒立時離去,隻佇立在山坡上,凝視著青蔥翠意的山林間那道急縱而去的身影。
沈蕁行了一段,回身一望,朝那已經成了一個小黑點的影子揚了揚馬鞭,接著垂眸一笑,不再停留,一路快馬追風,向前堅定行去。
下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