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各自天涯

深陷痛苦泥沼的冬來無法自拔,回到家裏躺了三天後,他忽然想起秋來說的話:你們一個是冬,一個是秋,是永遠見不著的。這句話打在他的心坎上,打在他的腦門,震得他痛不欲生。他終於清醒過來,這夢要醒了,他和念秋回不去夢裏了。他撕心裂肺,放聲大哭,嚇得他的父母在門外燒心焦急,坐臥不安,拍門喊兒,亂成一團。最後,他的一對焦急萬分的父母不得已破門而入,看見一個平日陽光開朗的男子漢此刻像條軟趴趴的蟲躲在被窩裏痛哭。冬來媽心如刀絞,她搶坐在床邊,拉開被子,從被窩裏拉出一個胡子拉渣,臉皺成揉過的紙的人。冬來掙脫母親的手,再度蜷縮進被褥,母親的心也碎了。她忍不住鼻子發痛發酸,雙手趴在被褥上,顫聲問:“兒子,你到底怎麽了?你是不是被騙錢了?啊?被騙了多少?”冬來不語,隻哭。他的父親站在一旁,眉頭緊鎖,歎了口氣說:“如果隻是被騙了錢,那就不值得哭。”

冬來媽接過話茬:“是啊,錢沒了可以再賺,如果是虧了很多,大不了爸媽賣了房子給你,隻要你健健康康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男子漢大丈夫,眼淚貴過黃金。不要再哭了,有什麽事情跟我說,我來幫你解決。”冬來爸也拉過凳子坐下來,一字一句勸他。冬來悶在被窩裏,鼻塞聲啞:“爸媽,你們先出去,我沒事,很快就好了……不用擔心。”

二老麵麵相覷。

冬來媽又問:“兒子,真的沒事嗎?如果要錢,你跟媽說。我和你爸賣臘肉香腸賺了點,我們正想過了年租個鋪專門賣臘肉香腸。如果你要就不租了,全給你,你不要因為錢有負擔,好不好?”

冬來伸出一個手,示意他們出去。冬來媽站起來說:“我去煮碗紅棗雞蛋湯給你,你三天都沒吃到什麽,喝下去暖胃,媽再給你做碗蔥油拌麵,一定要吃下去,吃了睡一覺,明天醒來,什麽事都沒有。”冬來從被窩裏發出一記悶聲:“嗯”。

冬來媽看了一眼冬來爸,眉頭皺成了八字。冬來爸擺擺手,帶著她關門出去。

這往後,冬來就像換了個人,失了魂魄,全然沒了精氣神。有一段時間,冬來出現了幻覺幻聽。吃飯的時候,他感到念秋的臉就出現在湯麵,正向他咧嘴一笑;聽歌的時候,他感到歌聲裏傳來念秋喊他大師兄的聲音,溫柔悅耳動聽。麵對行屍走肉般的冬來,他父母雖然無可奈何,卻也用足夠的耐心寬慰這心肝寶貝般的兒子。每天換個法子給他做營養三餐,坐下來跟他談心,勸慰的話說了百千遍。什麽都不奏效,又遣他妹妹冬頤請假提前回來陪他四處散心,後麵甚至還托人問了當地有名的神仙,一切努力都無濟於事。同時,無論家人怎麽勸怎麽問,冬來始終不曾透露一個字。夜深人靜,他對著那張從秦之時辦公室偷回來的圖默默垂淚。這一段感情,尚未開始,無疾而終,從何說起?這一件事,錯全在他,怨不得人,亦無從說起。

安定下來的念秋有意讓自己忙起來,她一刻都沒有停下。她化身成勤勞的畫眉鳥,從村頭飛到村尾,落在屋梁又落在花叢。她將買來的生活用品安放在一個新購置的白色小櫃子裏,鋪上米色的繡布。不用它們的時候,櫃子是她的直播台。休息時,便從櫃子裏變魔術一樣變出她用以裹腹的食品。螺螄粉、熱幹麵、蒸肉片、醃黃瓜……她把孤獨的日子過成了與食物交流的盛會,每一頓,雖簡單卻美味。一天繡十二小時,直播十二小時,困了,就關了直播把自己埋在沙發裏,睡一個不做夢的覺。

她的店鋪慢慢地有了人氣,一些熱心的大學生教她把微信頭像和簽名都改了,全部改成店鋪的信息。邀請她到大學城,告訴她哪棟宿舍樓下必定可以加到喜歡戲服的女孩子的微信。她們還幫她轉發微信二維碼,為她轉介紹客戶。年末演出季,因為宣傳到位,生意好了許多,兩個月的收入夠半年的租金。她的直播間雖然看的人少,卻也偶爾能接到小訂單。慢慢地,念秋有了底氣,她花了幾百塊錢推廣直播間,在深秋的一個晚上,觀眾少得可憐的直播間第一次收到了異常豐厚的打賞。扣去平台的一半抽傭,她能拿到手的,竟然有一千多元。這投入產出比令念秋感到極大的鼓舞,第二天便追加推廣,但這一次,高額打賞的人卻沒有如期出現。看著數據,念秋懂得,打賞和推廣沒有直接關聯。她之前從不關注誰在直播間說了什麽,隻一味地繡,低著頭,沉默著,聽著音樂。這一次,她特意搜索了打賞排行榜,發現有一個人每天準點出現在她的直播間,但是他從來不說話。一周裏,有五六天每天給她打賞十來二十元,固定一天,打賞一兩千元。這人帶動了其他粉絲,念秋的直播間觀眾漸漸增多,高峰期,有五六十人在線。

念秋開始收到許多亂七八糟的信息,有問她陪一次多少錢的,有直接問她賣不賣的,有說要包養她的,也有問她要聯係方式的。真心喜歡繡品的,寥寥無幾。她把那些人拉入黑名單,直播間的人數便刷刷地往下降。唯有那個人,準時地一周一次大額打賞,念秋對這個人感到好奇,她點開了他的頭像,卻沒有獲得任何有用的信息。他沒有發過作品,也沒有個人介紹,就連ID,都是係統默認。念秋盯著他的ID,忽然閃過大師兄的臉龐,她感覺這個人就是大師兄。除了大師兄,誰還會給她打賞?但大師兄怎麽知道她的直播間,難道是刷到的?茫茫人海,她的直播間沉在最底部,如何就能刷得到?若不是他,又會是哪個傻瓜不求回報地支持她呢?她編輯了一條信息,問他是誰,係統顯示他讀了信息,卻沒有回複。過了幾天,那人又打賞了兩千多元。念秋關了直播給他發信息,說如果再不說是誰就拉黑他,可那人還是不回複信息。念秋將他拉黑了,沒想到,過了幾天大額打賞仍然準時到位,念秋細看,不是同一個ID。念秋篤定,這個人,就是大師兄。其實,念秋心裏的恨早就沒了。那一段往事,就像紅酒滴在了米色繡布,風幹了,隻剩下一個淺淺的印記。若深深地聞聞,還能聞出淡淡的酒香,但若不去掀動,便什麽都沒有了。但她不希望活在過去,不希望還跟大師兄有什麽瓜葛,她咬咬牙,把舊卡扔了,買了一張新的,重新申請了賬號,名字頭像全部都換了。為擺脫大師兄,她寧願從零開始。

可從零開始,談何容易。盡管她用盡心力拍刺繡細節,發布細節視頻,粉絲依舊少得可憐,收入抵不過一天的電費。

馬上就到年關。念秋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關”這給字。她無法帶錢回家,父母的“錢關”,她過不了。去年春節,她發誓要多掙錢,帶著弟弟們去瀟灑,她食言了,弟弟們的“瀟灑關”,她也過不了。最難過的,還是“解釋關”,她該編造一個怎樣的故事,讓父母相信她的清白,相信她的無辜,相信她的無奈?關關難過,她索性打定主意,不回去了。但是要錢的電話和信息一天天轟炸著,念秋狼狽不堪。她對著鏡子洗了把臉,注意到自己的鬢角竟然生出了白發。念秋知道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但該怎樣下去,她當真是沒有頭緒。

除夕當天,小洲村出奇地安靜。念秋開著門,一整天都沒見到幾個人。她看著冷冷清清的四壁,忽地覺得在家裏忙忙碌碌搞衛生做家務也是好的,至少有事做。她的心空著,耳朵聽著牆上的時鍾嘀嗒聲,一秒一秒數著熬著,把生命的袍子熬出幾百個破洞,累得暈過去,這才睡下。睡到淩晨,念秋被周圍的喧鬧聲吵醒。她看了看時間,正是夜裏十二點,外麵在放煙花,聲音此起彼伏。念秋覺得餓,這才想起來,她連年夜飯也沒吃呢。她打開小櫃子,翻出一包鹽焗雞爪,煮了碗麵,把雞爪丟進去,年夜飯就這麽對付過去了。

她熬過了年初一,熬到了大年初二,小洲村遊客陡增,外麵熱鬧起來,念秋也就忘記了傷口,忘記了年夜飯和初一孤零零地煮泡麵應付,忘記了親人的信息電話追蹤,迎著進進出出的客人忙起來了。

大年初二,念秋收入一千多元。她在家人群裏發了個大紅包,告訴家人,她很好,不要惦記,新的一年一定會掙到錢回家跟他們團聚。領了紅包的父母卻一句祝福的話都不說,就問她能不能早點回去。早點回去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念秋看著冷冰冰的信息,窩在沙發裏,強忍著委屈的淚,不讓它湧出來。

大年初三,小洲村遊客越來越多。但進念秋店鋪裏來租衣服拍照的遊客少,進進出出參觀的多。她送走一批又一批遊客,低頭抬頭間,有一瞬間好像看到了一個酷似冬來的人,她定睛想瞧仔細,那人卻不見了。念秋晃了晃腦袋,心裏想,可能是看錯了吧,或是長得相似者也未可知。她走出門去,朝左右兩端認真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並沒有大師兄的背影。當她回到屋裏時,發現多了一袋手工臘腸。她拿著臘腸追了出去,問:“誰的臘腸落在這裏了?”路人回頭看看她,又走了。念秋不敢要這臘腸,將它掛在顯眼處,放了好幾天,沒有人來認領,她便將臘腸剪開,一塊一塊投喂街邊的小貓小狗。

新年假期,直播間的人也多了起來。但她顧得了店,顧不了直播間,所以生意表麵上過得去,實際上收入並不多。年後開學,一個大三的學生小溪給她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說要把她請到他們的紡織沙龍做一次分享,並在現場幫她推介她的定製嫁衣。這消息讓念秋感到興奮和緊張。一來她沒有現場分享的經驗,二來不知道他們會問些什麽問題。這時候,她就深深地遺憾自己沒有讀夠書,沒有上夠學。所幸她半年前將大師兄的那幾本書認真地研讀了幾遍,算是知道一點,但她還是嚐試拒絕了小溪。小溪反過來安慰她說:“你不需要緊張,是我們要向你求知,你隻需要把你知道的一些刺繡的經驗,手法告訴我們就行了,我們不會問其它問題的。最好,能帶幾件你的繡品來,嚇一下他們,讓他們知道你的厲害。”

念秋如釋重負,笑著說:“沒什麽厲害的,就是粵繡,一針一線繡出來。”

“對於你來說稀鬆平常,對於我們來說,像天書一樣,術業有專攻,你不要謙虛了,你在這行,完全可以當我們的教授了。”

念秋嚇得睜大眼睛,擺擺手:“不會吧,我這初中畢業生,當不了你們的教授。”

“你不懂,很多非遺傳人小學都沒有畢業,這絲毫不影響他們的藝術品味和藝術高度,他們能做出來的東西,我們都做不出來。”她接著用粵語說:“我地,得把口!”她說得誠懇又好笑,念秋很高興,很喜歡跟他們說話、交流。她又問念秋多少歲,念秋說過了年十八周歲,那學生驚呆了:“哇,我都二十二了,你才十八,哎呀,我不活了,我二十二什麽都不會,你都已經開始創業了,我真的是很佩服你啊。”

念秋也很驚訝:“你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啊,有二十二了嗎?”

“有啊,我後年就畢業了,二十四大學畢業,出到社會從零開始,不知道怎麽辦,考研還是考公務員,還是進公司呢,前途渺茫啊。”念秋聽她這樣說,放下手中的繡針,正經地看著她說:“你們畢業了不是可以直接去很多單位嗎?很多公司也都缺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