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逐出師門

傍晚,冬來踏著熱浪走進秦之時辦公室。冰涼的冷風灌進他的身體,令他感到陣陣清涼。

“來了,坐。”秦之時正用紫砂壺喝茶,他主動叫冬來坐,這三字非比尋常。

冬來也不客氣,直直坐下。

秦之時給冬來夾了一個茶盞,冬來伸出手扣了扣桌板表示感謝。

“師父,我愛念秋。”冬來的口吻,像是告訴晚輩,秦之時皺了皺眉,又立即鬆開。

“師父,我說的是,我愛念秋,不是簡單的喜歡,是深深地愛。以後,我是要娶她的。”冬來口吻照舊,臉色略微深沉。

“所以,那些傳言都是真的?”秦之時不動聲色。

“不是真的。唯一真的,是我愛她這件事。那張圖,是我構想出來的。那天晚上,是我們喝醉了,我,情不自禁吻了她,其它的事情,都沒有做。”

秦之時終於忍不住冷笑道:“即使做了,你又怕什麽?你不是來宣布自己的決定嗎?你決定怎麽做?”

“師父。我知道山莊不允許談戀愛,所以我來征求您的同意,您同意,我們就談,您不同意……”

“不同意,你們怎麽樣?”

冬來一怔,他真不知道師父會如此鐵麵無情。

冬來輕輕地說:“如果您不同意,那我就辭職吧,走一個,總成,對吧?”

秦之時不看冬來,眼睛盯著桌麵上的銅錢草。冬來感到空調裏的冷氣從腳底侵入到他的全身,空氣裏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可這火藥味從何而來,他不得而知。

冬來沒有等來秦之時的溫言,秦之時的沉默像刀,一刀一刀剜在冬來心口。他打破沉默,說:“我懂了,師父。謝謝師父這幾年對冬來的栽培和幫助,往後,冬來會謹記師父教誨,定不會作出辱沒師門的行為。我走了……”冬來站起來,朝秦之時深深地鞠躬。

“你真走了,就不再是我秦家班徒弟!”秦之時甕聲說道。

冬來心下一驚,這是要被逐出師門了,他雖預料到會有這刻,真正麵對,內心也打了個趔趄。他沉聲道:“我懂,師父。”聲閉,鞠躬,鞠躬,再鞠躬,這才退出去。

腳伸出去,淚落下來,難過包圍了冬來。

他馬不停蹄,馬上去找念秋,但人去屋空,念秋早已走了。

念梅告訴冬來,念秋留下了三封信,已於放工時下山去了。

冬來接過自己的那封,仿佛接的不是信,是鉛球,是山,是他生命的最後宣判。他顫抖著打開信……

“冬來師兄,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走了,權當這是一個美麗的誤會。你加油,會有一樹真正屬於你的花,在前方等著你。古語說: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願你每日都有幸福的笑容,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她有沒有說要去哪裏?”冬來問。念梅搖頭,反問冬來:“大師兄,你們並沒有……並沒有他們說的那樣,對嗎?”

冬來鄭重地點點頭。念梅鬆了一口氣,說:“那根本可以不管他們說什麽,念秋幹嘛要逃呢?”

冬來看著屋簷,說:“她不是逃。她自由了,她自由了,她掙脫了,她自由了。”他邊說邊走,念梅追上去問:“大師兄,你也要自由嗎?”

冬來並沒有回複念梅的話,兀自走回宿舍,收拾行李,當晚,也下了山。

很快,玉汝於成山莊上下都知道念秋走了。秦之時也知道了,他什麽都沒說。

人既然走了,當麵問不出來的問題,發信息都能問出來。隔著冷冰冰的電子產品,多少尷尬也**然無存。山莊幾個好事的爭著發信息問念秋,那幅出浴圖怎麽回事,他們的口氣很是巧妙,都以關心的口吻發問。念秋一頭霧水,發信息問念梅知不知道什麽是出浴圖,念梅這才真正確定,念秋真是無辜的。她告訴念秋,冬來師兄繡了一幅圖,是她沐浴後坐在床邊的**圖。念秋讀完信息,嚇得靈魂出竅。她呆呆地握著手機,頭靠在車窗,心亂如麻,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昨日才整理好的心緒,昨日才建立起來的自尊,此時此刻又被打落得濕透涼透……

念秋想破了頭,也沒明白大師兄為什麽要做這樣“齷齪”的事。他是如何得來的畫麵?難不成他真的偷窺過自己洗澡?念秋閉上眼睛,既羞且煩又亂。冬來的形象在她心頭轟然倒塌。虧她還以為冬來對她是真心的,並沒有“饞”自己的身體。原來,他也不過和一般男子無二,都是俗透的蠢物……可他是什麽時候偷窺的,何以自己竟沒有一絲察覺?她回想起自己曾經有一段時間洗浴後總坐在床邊慢慢地擦拭水珠……那是為了繡西方**畫像更真切些……她是為了更了解自己的身體,也是為了繡品更加出色。

念秋知道,自己一輩子的清譽,都毀在那幅圖上,再無挽回的餘地。她懊惱地想著,這一天她居然還笑著去上工,以勝利者的姿態。現在想來,那姿態真是萬分可笑,可恥,可悲,可歎!她以為的最後的美好告別,竟給別人一種“恬不知恥”的印象……這一個結論像毒蛇纏住了她的心,使得她痛苦不堪,悲憤交加。

冬來發來無數信息,她終於讀懂了他的道歉。他的歉意,並非來自於那個共同傾心的吻,而是那幅見不得光的偷窺圖。念秋氣極了,她將玉汝於成山莊的聯係人刪了個遍,她甚至想將手機都摔碎,以示自己與他們絕交的決心和恨意。

汽車彎彎繞繞,七拐八拐,像極了她的心事。她的心事,已經深得自己都摸不清搞不懂。她本想做一個清白簡單的女子,不與任何人爭什麽,不與任何男子發生糾葛。然而,命運的安排卻一環一環,讓她毫無防備地掉進去。在別人的眼裏,她已經無法和清純簡單掛鉤。她被他們的目光和口水染成了什麽顏色,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隻能閉著眼睛,裝作忘記那亂七八糟的一切,強打起精神,告訴自己,既然決定了離開,從頭來過,那麽就絕不後悔,絕不回頭,她會堅定地朝前行進,不管前麵是風是雨,她都無所畏懼。

念秋在海珠區小洲村下了車。穿過流水環繞的老屋、石橋,她循著導航來到了一間掛著“定風波”牌匾的店鋪門前。門開著,昏黃的燈光斜斜地照著古樸的牆。牆壁上懸掛著的古舊的照片和古風頭飾,牆的盡頭是一個小小的門洞,念秋朝著門洞問:“有人在嗎?”

等了兩秒,屋子裏傳出中年女人的聲音:“有,請進來。”

念秋推著拉杆箱進去。拉杆箱輪子的聲響,打在石板上,發出空曠的回音。那屋子很小,四麵牆都掛著戲服。青衣的水衣,老生的蟒袍,貴妃的雲肩,宋製三件套……整整齊齊地貼掛在牆麵,東西兩處牆角,擺著一個圓形的衣帽架,上麵擺滿了不同朝代的服裝,顏色各異,應有盡有。

屋裏並沒有人。

等了一會兒,從閣樓裏躥出一個人頭,抱歉地說:“我整理一下庫存,馬上就下來,你先坐著休息一下。”她四十歲的樣子,抹著淡妝,濃重的廣東普通話,聽起來蠻有趣。

念秋說:“不急,您慢慢來。”她放開行李,一件一件去看那些戲服。有一排做工精致,用料講究,另一排粗製濫造,顯然是地攤貨。粗製濫造的那排,邊邊角角都髒了,像是租借給人拍照所用,並不是拿來銷售的。牆角,放著一張一米八的折疊布藝沙發,上麵套著一個剛換的罩子,看起來倒是幹淨卻穩固的。念秋坐下來,盤算著在這屋子裏的哪個角落放個電飯鍋,哪個地方放個直播支架,哪裏洗澡晾衣服……想到這裏,便問了一句:“這裏有洗手間嗎?”

那人在閣樓裏應道:“有,你搬開那個黑色的衣服架子,掀開布簾,就能看見洗手間了。”她指的是懸掛著髒兮兮的廉價戲服那一排。念秋將它們搬開,果然擋著一塊米色的布簾,掀開布簾,裏麵黑乎乎的。她找了找,開關藏在進門右手邊,打開了看,裏麵有一噴頭,一熱水器,一洗手盆,一水龍頭。挺好的,念秋心想。至少,這間小小的屋子滿足了她生活的所有需求,她還可以在這裏繡作品,一邊做直播。

房東爬木梯下來,手上抓著一個箱子,裏麵裝著廢棄的東西,念秋看了一眼,有杯子和不知名的工具、鐵絲等。年秋說:“這些東西,我來丟吧!”

“好,那就辛苦你了。”房東把箱子遞給念秋,念秋心想,能用的就不用買,能省則省了。

“這間屋子的東西是以前那個女孩子留下的,她叫我不要扔,你如果不想要這些東西,可以整理好放在閣樓裏,不知道她以後會不會回來拿。”房東說話笑嘻嘻的,一邊說一邊走著,指著牆上的衣服。

“好。”

“不過呢,我覺得你可以留著,因為她也有一些大學城的熟客,一個月也能租點衣服出去的。如果碰到什麽動漫展啊,COSPLAY啊之類的,生意也不錯的。上麵都標有價格,你就按照那個價格租就行了。租多少也是你自己說了算,反正你每個月交租金給我,我也是希望你生意有夠好,夠穩定,這樣我也不用換人租,搞來搞去,我也覺得麻煩。”

“好。”念秋聽著她的廣普,覺得異常親切。

“水電開關都在門後,水表電表就在一進門那裏。我剛剛已經抄了度數,給你核對一下。”她一邊說一邊掏手機查看備忘錄,念秋看了一眼,心裏有數,便說:“不用了,您抄了就行了。”

“那好,那我就把鑰匙給你,你先休息。我住得也不遠,有什麽事你可以發信息打電話給我,我過來幫你處理。”

“好的,這裏附近有超市嗎?”

“你是說買菜買米那些小店吧?大把的,從這裏出去,左邊右邊,一兩百米都有很多小商店,什麽都有賣,很方便的。但是有一點,這裏人雜,什麽人都有,晚上很晚,就最好不要出去,九點以後沒有什麽生意的,你就關門就好了。畢竟你一個單身的小女孩,小心一點比較好。”房東說話快,劈裏啪啦一通講,雖然有些字詞聽得不真切,但念秋也都聽明白了。她是在短視頻軟件上搜到租房信息的,本想著過來看看再說,沒想到這麽順利,就定下來了。隨後她們簽了三年合同,她加了房東微信,兩押一付,支付了六千多元。看著銀行卡上的數字一下子短了一截,她隱隱感到發慌。

這一夜,念秋失眠了。和她一樣心潮翻湧久久不能平靜的還有冬來。

當天傍晚,冬來攔了一輛出租車去追念秋。一路上,霓虹車燈爭相阻擾,他一次次追上不同的出租車,一次次撲空,一次次失望。他給念秋發了千百條信息,偶爾能看到念秋“正在輸入”,卻一個逗號都沒能等來。直到他發出去的信息一次次被提醒拒收,他才知道,他進入了念秋的微信黑名單。

看著手機屏幕上觸目驚心的紅色感歎號,冬來的心碎成了紙片,和著車窗外的寒風紛紛飄飛。他明白念秋得知了有那幅圖,他知道念秋再也不會原諒他,再也不會見他……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在一起了。如果沒有這幅圖,一切誤會都可以解開。但現在這幅圖橫亙在他們之間,令他們抬不起頭來,跳進黃河洗不清……這幅圖,成了最直接的“證據”,坐實了謠言,毀掉了真相,化成天塹,斬斷了他們的一切可能。

冬來無法原諒自己。

他萬分悔恨,問自己千萬遍,為什麽要繡這樣一幅圖。

冬來走在深夜的馬路上,第一次感到天大地大無處安身。他的心飄忽,意識飄忽,他想大聲喊,卻作不得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