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美的喚醒

塵土教授的講座順利地開了兩場。

他從德國古典美學集大成者黑格爾對藝術本質的認識,建立在客觀唯心主義哲學體係之上,到黑格爾美學思想的核心是“美就是理念的感性顯現”,把藝術的本質歸結於“理念”或“絕對精神”。從他認為中國人的審美哲學思想更多依附在國內外文藝作品的中,沒有形成係統完備的美學體係,到建議可以品讀個別美學大師的作品,捕捉他們富有中國禪學意味的美學觀點……滔滔不絕,天馬行空,令人目不暇接,甚至囫圇吞棗,無法消化。

他的講座深深吸引了念秋。

他的解讀為念秋打開了思路,她在塵土教授的理論和個人觀點中慢慢摸索到“美”的真相。她漸漸領悟,“美”,不是單純意義上的形態特征,“美”,不隻存在結構、形式以及目之所及之表象,更在於內心的力量。撥開雲霧,她也慢慢理解,獨立思考,極致感悟,與天地融合,甚至是大冒險,甚至要充滿著打破陳規的犀利與**……這些未知領域的美,是她亟需探尋的奧秘。

新年的第一聲春雷在這個周末喚醒了萬物。塵土的第一場講座在這個周末喚醒了念秋。但她僅僅是從美的土壤中醒來,接下來,她該怎麽做,怎麽更係統地掌握美,運用美,將自己思潮裏的美的畫麵和想法變成美,她沒有清晰的方向。這,成了困擾她的最大問題。

講座結束了,春雨仍然纏綿地與天地萬物難舍難分。念秋來到秦之時的辦公室,卻不敢進去。

塵土注意到門外有人,說:“進來喝杯茶吧。”

念秋探出一個頭,咧嘴笑:“師父好,教授好,我會打擾你們嗎?”

秦之時說:“進來吧。”

念秋捧著一本黑色皮麵筆記本,輕輕地走進去,站著。

“坐”。塵土指了指他旁邊的位置,念秋順著他的指引坐下了。

“謝謝教授。”

“有什麽問題,你可以問我。”

念秋一肚子問題,坐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道是秦之時的威嚴,還是塵土教授不苟言笑導致。

憋了半天,念秋問了一個並不是特別想問的問題:“教授,如果我要繡一些傳統沒有的作品,要繡怎麽樣的,才是符合美的文化需求的呢?”

塵土並沒有揭穿念秋表述問題的乏累。這句話翻譯過來是:繡什麽新時代的作品,能夠被文化界認可,又被市場認可?他看著念秋說:“你們繡作品之前,是有一幅畫的,針在畫裏走。是畫,本身就美。什麽樣的美符合標準的要求,又符合市場需求,這個答案在你心裏。你是年輕人,你比任何人更知道潮流的動向。倘若你掌握了駕馭美的技巧,你又懂潮流,還能對美有不是僅存在顏色和形式上的認知,上升到精神的獨立,思維的力量,人與自然,人與宇宙,人與具體,人與抽象……那麽,不管你繡什麽樣的作品,它應該都是深受歡迎的。”

念秋迅速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

“引領潮流的美,背後是思潮的大勢,沒有形成勢,就形不成潮流。當然,你不一定非要引領潮流,你做小眾的產品,摸準了小眾市場的口味,就你們現在的手工藝水平,也完全夠了。”

念秋將勢字重重地寫在筆記本上,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不過,在談論美學之前,我倒更希望你把中國的曆史搞懂。把中國的哲學曆史搞懂,把中國的美學曆史搞懂,脈絡通了,還要學會總結,你會有發現的。”

秦之時將一盞茶放在念秋麵前,又給塵土教授添了新茶。

念秋說:“那教授能提點我幾句嗎?”

塵土想了想,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盞,慢慢說道:“我提醒你幾個重要的階段,從周朝說起。分封製導致西周禮崩樂壞,天下大亂。幸運的是,出現了諸子百家,出現了百家論道,百家爭鳴的局麵。儒家、道家、法家、墨家等等。百家爭鳴階段,是我們學術思想的第一個階段。到了漢武帝時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學說成為唯一,中國的學術發展進入到第二個階段。東漢末年,再次天下大亂,再次禮崩樂壞。儒家思想行不通了,知識分子們發現還有道家,他們利用道家進入玄學階段。但是整個民族仍然是沒有精神家園的,隻有少數人得到了解脫,比如:竹林七賢。魏晉玄學的獨立思想並不能阻止中國文化生命的衰落。兩漢時期佛學被傳進來,傳到唐朝,佛經最終被翻譯、理解、消化、吸收,與中國的文化融為一體,成為中國思想的一部分。由於這樣的碰撞,出現了禪宗。禪宗的宗旨是修心。中國的知識分子得到啟發,建立新道統思想,慢慢地梳理出來,要樹立每一個人的獨立人格,這時候,出來王陽明心學——我們每一個中國人,都要做精神自作主張的大英雄。宋明新儒學,使儒道佛三家合流。以儒為根本。但是,王陽明心學為什麽不能大行天下?因為清朝進來了。清朝的政治製度,把我們文人治國的人文關懷路徑徹底中斷了。幾百年後,天下再一次大亂,軍閥割據,群雄逐鹿。曆史重演。知識分子無法安心立命,實際直到今天,安心立命這四個字也仍然擺在每個人的眼前。這個問題既不能單獨用儒家,也不能用道家,更不能用佛家來解決,那麽我們的信仰是什麽,怎麽來解決?你搞清楚了這些,你就有了方向。那麽,你怎麽考慮你人生的價值、意義和目標,你就有更清晰的目標。未來,你要做什麽樣的產品,什麽樣的產品符合當下人們的審美追求。它絕對不是隻停留在美和功能上,不是隻滿足物欲層麵的。你看見你創作出來的作品,是看見心的。不一定貴,也不一定是附庸在任何一個時期的文化遺產。但是我告訴你,真要出曠世之作,那一定是幾千年的曆史文化哲學美學的結晶,憑空是出不來的。”

秦之時勸他:“喝口茶吧,你講得這麽深,她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娃,能懂什麽呢?”說完,又給念秋的茶盞添了熱茶。

念秋合上筆記本,扣了扣桌子以示感謝。塵土教授搖搖頭,說:“既然要講,就要把這個思維導圖告訴她嘛,懂不懂,再說。”

念秋對塵土教授說:“謝謝教授,的確是很精深,我聽得不是特別懂。但是我搞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要重讀曆史,讀哲學史和美學書籍。我會慢慢地讀的,以後,希望還有機會獲得您的點撥。”說完站了起來,鞠躬說:“謝謝師父,謝謝教授。我就不喝茶了,你們慢慢聊,我不打擾了。”

塵土教授說:“你是個有靈氣的姑娘,邊學邊悟,將來會有收獲的。”

“謝謝您。那我先出去了。”

秦之時和塵土教授點點頭。念秋便走出來,撐起一把傘,走進了春雨中的山林,開始了一場自然與建築,植物與山水,美術與音樂,文學與哲學的交匯思考……

當天晚上,念秋一個人在宿舍裏,關緊了門,第一次聆聽戲曲《牡丹亭》。這是塵土教授建議聽的作品之一。在雅得空氣都飄飛著美的氣息的旋律中,念秋第一次大膽地從浴室走出來,走到房間的穿衣鏡,認真地審視自己的身體。她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審視過自己,她緊閉著唇,眼睛直直地望著鏡中的自己。她的身體裏還有許多水珠,她拿著白色的浴巾,一點一點將它們抹去……她計算著自己身體每個部位的比例,脖頸,腰圍,脊背,大腿……她不滿意自己的身高,遺憾沒能多長五厘米。

漸漸感覺到冷,她便離開鏡子,把浴巾鋪在床邊,兩條小腿斜斜地放在浴巾上,慢慢地抹去腳踝周圍的水珠。

音樂越來越響,唱詞道:

春光滿眼萬花豔,三春景致何曾見,玉燕雙雙繞翠軒。

蝶兒飛舞,樂綿綿,樂綿綿,萬花爭吐豔,綠柳嬌嫩倚。

池畔隨風曳展,心憂歲月變遷。一朝美豔化煙。

歎春光易逝。愁心牽,看牡丹亭畔有花阡。

且待我**上東牆,喚取春回轉。

女聲唱罷,一個男聲突然唱起,驚嚇得窗外的偷窺者魂飛魄散。窗外何人?正是那呆頭呆腦手捧親手精製糕點的陳冬來。

原來,冬來一下午沒見念秋,晚飯也不見她來,擔心她餓肚子,便做了糕點送來。誰知道敲門幾次念秋都不應,聽得裏麵音樂大聲,便轉過來這邊窗戶,在一條窄窄的縫裏,尚未喊出聲,看見剛出浴的念秋赤身斜躺著,驚得冬來心跳加速呼吸困難。他先退出兩步,定了定神,又忍不住低下了頭,再探知那滿室春光……

隻見那**斜坐著一個粉雕玉琢的人兒,她正細細地擦腳踝的水珠。若隱若現出雪白的胸,纖細的腰,女性的隱秘之處……她白皙的肌膚,玲瓏的身段……竟如一團光,晃得冬來頭暈眼花。冬來不知不覺間竟看呆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喚醒,僵硬的肌肉頂著牆壁,熱血衝上腦門。就是這時,一把男聲打得冬來魂飛魄散。冬來站直了,差點把糕點傾倒。他就這麽在窗口守著,站著,生怕還有一個人過來,在這窗口發現這“驚天秘密”。

這“秘密”困擾著冬來,像足了粵繡的繡麵,每一寸都織滿了花色和圖案。像極了念秋房裏隱隱約約傳來的旦白:春色撩人心欲醉,牡丹亭畔抱花眠。

回到宿舍的冬來第一次失眠了。他側著身子,望著那碟沒有送出去的糕點,目光,像黑夜中的星星閃閃發亮。不管是閉上眼睛還是睜開,念秋的身體就像粘在了自己的眼膜,揮之不去。奇怪的是,這揮之不去的畫麵是動態的,他仿佛看到念秋的眼角有星光的流動,也仿佛看到念秋的胸脯起伏著,更仿佛看到念秋的手正撐住下巴,朝他低頭一笑。

冬來唯恐一覺醒來就忘了這靈動的畫麵,他起身開燈,拉開抽屜,拿出紙筆,將這畫麵記錄了下來。

夜深人靜,唯有冬來筆下的沙沙聲、春來的鼾聲與窗外的蛐蛐聲仍在歌唱。

此後,冬來的每一天都沉浸在自己的遐思裏,但他日思夜想的竟然不是念秋本人,而是如何將念秋出浴繡成一幅動態的作品。他想象著,表麵是看不出來這幅畫的,表麵隻能看到一瓣粉色的花瓣——障眼法。如果,他真將這幅畫繡出來了,定會好好珍藏著,有朝一日,他娶念秋為妻時,再將它奉上。他將為當日之莽撞無禮致歉,也將為他虔誠的心做一次剖白,他愛她,絕不是僅僅為了得到她的肉體,不是單純地拜倒在她的美麗之中。他愛她,是被一股自己也無法控製的力量牽引,是甘心情願地成為她的守護,是一種無法名狀的習慣和依賴,是一種“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深刻,是一份非她不娶的篤定與幸福。念秋於他而言,是一個開關,打開了他的心靈世界,釋放了他全部的溫柔與戰鬥力。也打開了感官世界,打開了他的欲望之門,給了他無限的想象力,灌溉了他幹涸沉睡的生命河床,使得他內心流淌起一首真正屬於生命的奮鬥之歌。

冬來熬到夜裏三點,才將圖描繪出來。藏在哪裏,又成了大問題。同室春來藏不住秘密,這圖中少女的臉雖說不一定看得出來是念秋,但那婀娜的曲線明眼人猜也猜得出來。萬一讓春來看到,那不啻於向空中投擲手榴彈,把山莊裏外都炸得轟轟烈烈、人盡皆知。

冬來找到一個去年過年時從家裏帶來的巧克力長型小罐子,將圖卷好放進去,再把罐子放在自己的枕頭底下,這才安心睡覺。他才睡兩個小時,淩晨五點多,房門被密集地敲響。冬來嚇了一跳,忙起來翻開枕頭看,罐子還在,便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