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迷惘青春

敲門聲再度響起。

春來睡得死,鼻鼾聲大,門外的人又故意神神秘秘,冬來隻好不再問,披衣開門。黑了眼眶的濤來狼狽地蜷在門前,低聲說:“大師兄,鶴來被抓了,快想辦法救救他。”

冬來心頭一驚,忙把他拉進來,問:“怎麽回事?”

濤來說:“昨晚我們去唱歌,他跟人家吵起來,把人打傷了,被警察抓了。”

“你現在也會跟著一起去唱歌了?”

“嗯。”

“真是胡鬧,你沒勸?”

“勸了沒用,他那暴脾氣,你知道……”

“我早跟你們說,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行為要端,立身要正,你們隻當做耳邊風!”

濤來一臉慚色,沉默不語。

冬來又問:“在哪個派出所?”

“白雲山派出所。”

“走吧。”冬來作勢去穿外褲外套,濤來拉住他:“大師兄,要帶幾萬塊錢保釋,你有嗎?”

冬來嚇了一跳:“那麽多?”

“也不知道具體多少,反正多帶點沒錯。”

冬來去抽屜裏找銀行卡,濤來又說:“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師父,師父知道,非氣死不可,我們兩個的工作也可能會保不住……大師兄……千萬保密……”

“你們知道害怕,就不該去胡鬧。”他邊穿衣服邊說。“說多少遍了,少去那些地方。你們年紀又不大,那些地方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說不定吸毒的都有,萬一要是染上,這輩子就毀了,偏偏說不聽。”冬來一向話不多,但在師弟們麵前,苦口婆心,像足了一個血濃於水的同胞哥哥。這之前,他們幾個也總喊他一起去聲色場所,說為了“見識”,實際是去宣泄男人的性欲。冬來不跟他們同流合汙,他們還笑他古板不懂享樂。冬來心想,這下倒好,把樂享到監獄去了。他一路上絮絮叨叨批評濤來,濤來也委屈巴巴地,說自己隻是跟著去唱歌,並沒有做壞事,做壞事的是他們。冬來問:“那他們做壞事,你都在旁邊看著?”濤來低下頭,怯懦地不說話。冬來知道濤來素來比較規矩,但人是環境的產物,跟什麽人一起,多多少少受影響。他警示教育濤來,既往不咎,但未來不能放縱,在宿舍裏打打遊戲看看電影,比啥都強。濤來拚命點頭,暗自思忖:得虧有大師兄,不然兩人明天就得卷鋪蓋回家。丟工作事小,落人笑柄事大。想著想著,他又暗自慶幸事情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叮囑自己,往後再不去那些地方了,去一趟,就像被剝了一層皮似的。他真心悔過似地說:“謝謝你啊,大師兄,幸虧你在……你可千萬不要告訴春來師兄啊,他那把嘴,藏不住事……”

“知道怕,就還有救。但我也告訴你,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我可沒錢三翻四次幫你們的。”

“知道了,大師兄。我們會想辦法把錢還給你的……”

濤來領著冬來到了派出所,公安民警還未上班。等到上班,冬來幫著交了罰金和醫藥費,又聽了一通教訓,才把鶴來接出來。鶴來臉上掛了彩,緊閉著嘴巴,耷拉著腦袋,冬來不忍再罵他,隻讓他回去睡一覺,他會替他跟師父請假。濤來又說他也困,一宿沒睡,冬來燙他困了也要撐著,一連兩個人請假,難保師父不會起疑心,濤來隻好強打精神上工。等到了工位,冬來才兀地想起來自己那幅畫,驚出一身冷汗,他跑回宿舍把那巧克力罐子打開看,並沒有異樣,這才將罐子藏在大衣胸兜裏,回到工位上想方設法創新繡麵。這麽一折騰,一天的工時都浪費了。冬來等人的工資構成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常規繡品,計價便宜但保證收入。另一部分是定製繡品,計價高昂但得等秦之時攤派。技術越嫻熟,出品越好越快,得到攤派任務就越多,收入無上限。冬來把時間用來研究新品,自然浪費了時間賺錢了。

冬來可以隨心所欲,念秋就不行了。她每個月的常規繡品量得達到八千五百元以上,才能確保六個月賺回五萬元交家裏還債。因此月頭十天,念秋廢寢忘食一心撲在工位上。月中十天的下午到晚上,花在定製繡品上。月尾十天,倘若目標已經達成,便花更多時間在挑戰的新作品上。

隨著技術的不斷進步,念秋越來越覺得粵繡的用色過於豔麗。在莫蘭迪色,簡約風格大行其道的今天,大紅大紫的顏色在她看來,已經抓不住年輕用戶的心。粵繡的特點,熱烈、飽滿,所有作品都呈現喜慶氛圍。但喜慶隻是人生的高光時刻,是不多的,大多數時候,人都隻能活在平靜無波狀態中,甚至,是灰色的,是黑色的,是剪不斷理還亂的不可名狀之間。如此複雜的人生,如此複雜的人性,又如何隻會鍾情於短暫的璀璨煙火?好比她自己,她就覺得自己大多數時候,都處於灰暗之中……她喜歡的顏色,也偏向於黑白灰或者是莫蘭迪色。挖掘人們內心深處真正的需求,才握住了訂單的命脈……所以她挑戰的繡品,大多是按照自己的感覺來調配,盡量以兩三種主色為基調,搭配以三主色的深中淺色過度,使畫麵看起來嫻靜、淡雅,顯露出清新自然的氣質。不但在用色上,在繡品的功能上,她也不斷地推陳出新。比如手機殼,辦公桌小擺件,結婚用的宣誓詞等。但念秋越是嚐試創新,便越感到自己知識的匱乏,她預感到自己來到了“瓶頸期”,如何跳出去,她找不到答案。

念秋想,難道師父就沒有這樣的困惑嗎?他怎麽看待這問題?秦之時的回答讓念秋失望極了,秦之時對她說:“你做的這些小東西沒有市場,手工貴,一般人用不起。何況,流行了幾千年的東西,已經凝固成文化印象了,你要是改,那就是四不像,幹嘛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把眼下的工作做好,技術上去了,瓶頸就沒有了。所謂瓶頸,不過是你心想出來的而已。”念秋失望了。她覺得他們之間隔著寬寬的河流,她過不去他那邊,他來不屑來她這邊。

念秋黯然地回到宿舍,和念梅說起自己的困惑,念梅說:“我覺得你的想法是對的,你可以去影音室找資料,或者去大師兄那裏,他有電腦,可以查到很多資料。”

念秋來了精神:“查哪方麵的資料?”

念梅說:“國際流行趨勢,流行元素,流行色係……或者,你可以谘詢大師兄,他畢竟是科班出身,對於用色,美術史這些更專業的。”

念秋眼前一亮:“大師兄是科班出身?”

“對,他是紡織學校畢業的,係統地學了理論,才學技術的。還有秋來師兄也是。你可以找他們問問。”

念秋忽然羨慕起他們來,如果自己也專門學過就好了,她說:“好。他們之前跟你說……”話音未落,念梅的手鈴響,是春來打來的電話,約她去影音室看電影。念梅掛了電話,問:“你剛問什麽?”

念秋笑笑:“沒什麽了,師姐,你和春來師兄談戀愛了嗎?”

念梅驚訝地瞪著眼睛:“沒有啊,他叫我去看電影,說很好看,《肖申克的救贖》,你有沒有空,一起去?”

“我不去,這電影我初二就看過了,我們老師為了讓我們發奮圖強,什麽法子都用過。”

“好不好看?”

“好看——不,好看不足以形容。是震撼,你看完以後,會明白,有足夠的知識儲備,就算在監獄裏,也能逃出去。”

“逃獄故事?”

“我記得老師說了兩點,一是要突破內心的桎梏,二是要有充足的知識儲備。其它的,我就不劇透了。你去看嘛,春來師兄約你看這部電影,說明他還不錯。”

“噢!”念梅轉過去描眉,不自覺地揚起嘴角。她又問:“那你看完了什麽感想?”

“我當時想,臥槽,這人太牛了。”

“哈哈,你說粗話了。”

“他配得上這樣激烈的讚美。”

念梅不說話。念秋想,影音室被你們霸占了,我就隻能去找冬來或者秋來師兄了。她不想去找冬來,不想讓冬來誤會自己,便決定找秋來。誰知秋來正在宿舍和其他人組局打遊戲呢,敷衍了幾句,就不理她了。念秋心裏無限落寞,隻好去找冬來。他不在宿舍,念秋又繞到冬來的工位,遠遠地,看他埋頭在繡著一個人體畫像,吃了一驚,心想,他繡的莫非是自己想繡的西方**油畫?她驚喜地喊了一句:“大師兄!你在繡什麽?”

冬來嚇得魂飛魄散,他站起來,推倒了凳子,慌亂中拚命拆卸固定框,把那幅畫和繡麵藏進一堆繡品中。

念秋不知道大師兄會被嚇成這樣,不好意思再往前走,心裏想:不就是**油畫嗎,藝術品而已,又不是小黃書,怕什麽啊。就算是小黃書,誰還沒有看過呢?大師兄果真是思想迂腐……她抱歉地說:“對不起,大師兄,我太冒失,嚇到你了,你沒事吧?”

冬來還未緩過神來,呆呆地,竟不會回話。他看著念秋,心裏想:莫非天上真有神明?他日思夜想著她,神明便叫她來到他麵前?早知如此,他今晚就不繡那幅作品了,現如今,也不知道她看到沒看到?若她問起來,怎麽回答都是欺騙,怎麽辦才好?

“大師兄,你沒事吧?”念秋再一次小聲地問。

冬來結結巴巴地回答道:“噢……沒……沒事,小師妹,你,你怎麽來了?”

念秋向前走了一步,問:“你剛剛繡的是什麽?”念秋問完,冬來的頭皮麻到腳底,正不知道如何作答,念秋又問:“是西方的油畫嗎?”

冬來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緩過神來,說:“我……正在做新的……新的嚐試……”

念秋兩眼放光:“太好了,能讓我看看嗎?”

“不,不……還不行,還沒有繡好,亂七八糟的……”

“你太謙虛了,以你的技術,這不是輕而易舉的麽?我隻是想看一下你的針法和凸顯的繡麵……”

冬來傻傻一笑:“等我繡好,再送你一幅,你知道的,我不喜歡把半成品拿出來……”

念秋再向前走了兩步,說:“那好吧。大師兄,我想問你些問題,你沒有空,對嗎?”

“有空,有空,你想問什麽?”

“你有電腦嗎?”

“有,在宿舍裏。”

“那方便去看看嗎?”

“看電腦?方便。”

“那我們去看看吧……”

“好,你……你在外麵等等我,我收拾好就來。”

念秋雖覺得大師兄怪怪的,卻也乖乖地聽他指示,站在門外等他。冬來見念秋轉過去,忙翻開圖案和繡品,生怕慌亂中弄皺了。找出來以後裝好藏在衣服內袋,這才心緒不寧地走出來。

這是念秋第一次約冬來去做些什麽,這讓冬來心裏感到無比振奮。這又是冬來經曆了那晚的驚心動魄後第一次與念秋走那麽近……那幅畫的場景還深深烙印在他腦海裏,他不可抑製地想象著這位穿著打扮正常的念秋赤身**地走在自己身邊,一邊想一邊罵自己齷齪,一邊齷齪仍一邊想。那是多麽曼妙的身材,多麽富有彈性的胸脯啊……他緊張得想離她遠一點,仿佛再走近一步,聽就會控製不了自己的手腳,緊緊抱向她。

一整晚,冬來都表現出結巴的熱情。他索性不講話,隻播放上學的時候老師給他們放過的紀錄片和課件。念秋如饑似渴地學習著,一邊做筆記一邊喃喃地跟著念那些對她而言陌生得不得了的名詞。她認真的樣子,她旁若無人的樣子,讓冬來看癡了。不過是一件簡單polo衫,一條淺藍牛仔褲,套在念秋的身上,竟能顯出獨特的曲線。冬來像著了魔一樣,覺得坐在椅子上的念秋也是赤身**的,渾身發著光。他漸漸地感到自己的身體發硬,硬得像鋼炮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