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塵土教授

“天安門的設計師,叫蒯祥,被皇帝稱為蒯魯班。他與我們,實際上是一家。怎麽說呢,衣食住行四大民生工程,不分家,缺一不可。他年紀這麽輕,怎麽有這樣的技術和手藝呢?獨木難成林,森林的形成需要無數種子,更需要漫長的時間。你看,經過秦漢、魏晉南北朝、隋朝,幾百年的漫長準備,才有了唐朝詩歌的鼎盛與輝煌。才得以在詩前麵冠以唐朝的唐字,除了天時地利人和之外,還有政通的原因。什麽意思呢?國家選拔人才考試,考寫詩,這是自上;民間呢,如果詩寫得好,可以免費吃喝,甚至有迷妹出錢供養落魄詩人,這是而下。從上至下,自上而下,整個社會都愛詩,尊重詩人,這才能有唐朝詩盛。詩就是唐朝這棵大樹結出來璀璨果實。但是這顆種子可不是在唐朝就種下去的,剛剛說了,經過幾百上千年的醞釀,才出來這麽一顆果實。那我們的刺繡呢?鼎盛時期過去了沒有?

秦之時眼睛掃射一圈,停了停。

見眾人不語,他便繼續說道:”似乎已經過去了。科技創新,材料千變萬化,穿在身上的衣服極少刺繡的,失卻了這一普遍性,就等於整個根基都動搖了。剩下的裝飾畫,裝飾品,婚嫁品,就是其中的一個小版塊。蛋糕從全球那麽大變成了一個城市那麽點兒,從業人員大量裁剪,剩下為數不多的堅持者,前途在哪裏,未來在哪裏?這是此次帶你們出行留給你們的作業。回去後,不要隻是學技術,更要思考,前輩是如果對待這一門藝術的,你應該如何對待?更要思考,除了現有的產品,還能有出什麽類型的產品,搶奪市場份額,把蛋糕做大?”

秦之時的這番話,讓徒弟們陷入了沉思。

冬來想的是,如果有一天師父接不到訂單,發不出工資,自己應該如何變通適應當下的社會潮流。也許,回鄉創業做叉燒臘腸業務是不錯的選擇。但從藝術品回落到食品,於他而言,這當中的落差不可謂不大。念秋想的是,不管這時代怎麽變,藝術精品總是占有一定的市場份額的。大師們的作品被誰買了,什麽價格,穩定地購買刺繡的人是誰,在哪裏找到他們,放大他們的需求?而除了高端繡品,中低端的市場,又是如何的呢?她想了許多,暫時都沒有答案,一一刻在了腦海裏。春來想的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早就想好了,找一個能力相當的妻子,兩個人一年賺三五十萬,三四年就能把老家東邊那塊荒地規劃出來,打造成粵北第一雪宿。到時候,他將刺繡作品與雪的概念揉在一起,做一間獨一無二的民宿。閑暇時刺繡,旺季接待客戶,刺繡作品可以賣給全國各地來度假的,不愁掙不到錢。念梅則想,回到萬綠湖,依靠著遊客經濟,配上自己的這一門手藝,應當不會掙不到一碗飯錢,但是自己一個人,單打獨鬥,畢竟格局不如現在。而現在玉汝於成麵臨的問題,著實太大,並不是自己能夠解決的。許多時候,人隻是時代洪流之中的一根稻草,隨波逐流,甚至被悄悄淹沒。能夠築起一艘載有夢想的船,順利穿越洪流到達夢想的彼岸,畢竟是少數。大多數是船翻了,引人無數唏噓……念梅想的更多的是穩定,平安……她是移民三代,聽夠了長輩對動**顛沛生活的恐懼與無奈,內心對平穩安定有著更為深刻的渴望。

這一次出行,也使得山莊流失了幾個不上不下的繡工。他們不算是秦之時的徒弟,隻是不同流程裏的普工。秦之時想,由此可見,有些徒弟回去後,對於信息的轉達和傳播,起了些許偏差,也使得有些人重新考慮自己的前途命運,最終做出了選擇。秦之時不知道的是,此後,將越來越難招聘到長期穩定的普工。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在家裏創業,一部手機就可以直播賣貨,一部電腦就可以將生意做到海內外……革新如洪流,轟轟烈烈地朝著他們衝湧而來……

這天,秦之時將冬來叫到辦公室,讓他寫一段歡迎詞。冬來問:“歡迎誰,來做什麽呢?”

秦之時說:“上次觀展,其實是想篩選出真正有誌於從事刺繡行業的人。你,念秋,念梅,春來,秋來,鶴來等幾個,是真正有耐心的。但是念梅中規中矩,春來太跳躍,秋來比較被動,你和念秋是最好的苗子,不過……念秋性格裏有一種反叛和倔強,她需要磨難……”說到這裏,又覺用詞不當,忙改道:“需要磨練,把她性格裏那些著急和不服輸磨掉,方可大用。”

聞言冬來滿腹疑惑,他們都知道念秋是天生的刺繡坯子,是祖師爺賞飯吃的典型。她性格開朗活潑,接受新事物迅速,平時作風正派,也沒有什麽過分的急躁和情緒,如何師父就斷定她是有反叛傾向的呢?但是冬來並沒有發問。他隱隱覺得,師父有師父的目的,這目的師父難以啟齒,所以借故“打壓”念秋。如果真如自己猜測的那樣,現在為念秋出頭或者爭取什麽,等於失卻了師父的信任,後麵自己也有可能被師父排除在外,別說幫念秋,自身都難保。

可,秦之時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呢?冬來沒時間再探索,隻聽得秦之時繼續說道:“想要在刺繡這一行,活得長久、活得好就必須要守規矩。基本的規矩都守不住,是不會學到真功夫的。”

冬來聽著這些話,隱約看見“真相”——秦之時表麵上說的是擔憂念秋鋒芒畢露不守規矩,實際上可能是怕念秋有一天超過他,飛出這山頭令謀高就。秦之時畢生的兩項工作,一項是對外接單,一項就是培養能夠畢生為他賣命的徒弟……冬來不禁感到冰水澆頭的寒意。但是他隨即又冷靜下來,覺得也無可厚非。非親非故,也沒有交拜師費,好好跟著他學,入了他家門派,他能帶著賺到錢,自然也有資格這樣要求。這世間本沒有什麽天然的愛和幫助,利益在前,情意在後,才是生存的前提。可冬來始終是覺得師父格局小了點,與他的身份和學識不太相符。不過冬來沒有細想太多,他更加小心謹慎,唯恐出了亂子不能給念秋更多庇護。

冬來說:“師父,小師妹是懂得感恩之人,她還小,我們好好帶著她就行了。往後,我也會多跟她交流,讓她守好規矩,做好本份。”

秦之時聞言感到意外,卻不露聲色,說:“那倒不用刻意,緣來緣往,各人造化罷了。”

冬來摸不清秦之時的意圖,問:“師父,這次要邀請誰過來呢?”

“我聯係了國家美術學院的塵土教授,讓他來講美學原理。你就寫:熱烈歡迎國家美術學院塵土教授蒞臨玉汝於成山莊指導工作。寫好,交給書法部,讓他們先寫了書法,給我審核過,選定其中一篇,再進行刺繡。繡品出來後,用原來那個大的展架裱好擺在大門口。下周取消休假,全員參與聽課,要求做聽課記錄,寫聽課心得。”

“知道了,師父。我這就去安排。”

“嗯,你辦事,我放心。去吧。”秦之時並不看冬來,他心裏對這個愛徒非常滿意。自古到今,秦之時聽說過見識過,像冬來這樣人品上佳繡工出色辦事能力很強但卻為人低調的不多,而又像他那樣對自我有著天生的約束機製的人,更是鳳毛麟角。

周六清晨。

初春包裹著的玉汝於成尚在睡夢中,沉睡的山莊與蓬勃山林如染水墨丹青,黃色琉璃被暈成薄柿,深綠被衝淡成青綠。山莊花園裏,淺粉花苞在綿綿細雨中微微顫動,簷下的畫眉鳥早已啟唱一支清麗的歌……

一個滿頭銀發不苟言笑的老者,拎著電腦包,撐著傘打破了這幅南國水墨畫的固態,使得這幅畫突然有了動靜,所有沉睡的美好仿佛在此刻打開。

他滿頭銀發,不苟言笑。鼻子下麵一撮修剪整齊的胡子,乍看之下,有如魯先生再世。他沒帶助理,隻拎著一個電腦包。到了門口,他把傘收起放在裝傘的桶裏,看了一眼擺在大門的刺繡歡迎圖,揶揄自己似的笑了一聲。徑直往秦之時辦公室方向走去。

辦公室空無一人,桌椅都冷冰冰的。他也不聲張,獨自坐在茶台,給自己煮水、泡一壺自帶的熟普。喝了兩巡,秦之時才姍姍報到。

“哎呀,你到了?我還說派人過去接你,怎麽不說一聲,這麽早就到了?”秦之時大跨步走進辦公室,熱情的聲音又含著平穩,讓人聽起來如沐春風。

“春宵苦短,不敢打擾你睡覺。”塵土看了他一眼,正經地說。

秦之時大笑,坐在茶台旁邊。“我是孤家寡人在這裏,老婆孩子在市中心,哪來的什麽春宵苦短?倒是你,這麽早,你怎麽不珍惜你的春宵?”

塵土淺淺笑著,並不回話。

秦之時給冬來打電話:“不用去牌坊接教授了,他到了。整點粥,雞蛋,包子送我辦公室來,嗯,好。”

“我已經吃過了。”塵土說,夾了一個白瓷,燙好,放在秦之時麵前,熟練地往杯子裏倒了七分滿熱茶。

秦之時扣了扣桌板,問:“那麽早,哪裏有店這麽早開門?”

“我在家裏吃的,你嫂子煮的,湯米粉。”

“噢,真羨慕,我也就周末才能吃上老婆煮的早餐。你坐這裏來,我來泡茶吧。”

“不用,你吃早餐,我來煮茶。”

秦之時呷了一口茶:“嗯……這是二十年前的熟普?”

“你的嘴叼,很對。”

“這是把一幅繡品喝進去了。”

塵土幹笑兩聲,問:“還是你老婆一個人在市裏帶孩子?”

秦之時說:“大兒子在國外,小女兒馬上高考,馬不停蹄補習,沒時間過來這裏。你坐什麽車來?”

“打的順風車。”

“噢,越來越綠色了。”

塵土不語,繼續煮水。

冬來端著托盆站在門口,說:“師父,教授,早上好。”

秦之時點點頭讓他進來,塵土回他:“早。”

冬來將托盤放好,裏麵有兩碗粥,兩根油條,兩個雞蛋,兩個大肉包子,兩份羹筷。他恭敬地讓他們慢用,告辭出去。塵土執意不吃,秦之時隻好把兩份都吃了。

“你的飯量還不錯。”

“一向可以。但今天的確是有點多了。”

“我們當年吃的比這還多。”

“那是當年,當年可以吃下一隻五六斤的雞。現在不行了。”

“你讓我今天講什麽課?”

“你擅長的,美學。打開美的眼睛,打通美的任督二脈……”

“別扯太遠。”

“你發揮吧,反正我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提高他們的審美意識,繡的作品越來越美。一個是做人做事的態度。”

“第二個不歸我講。”

“現在流失率高,他們年輕,握不住自己的心,也握不住自己的前程……”

“這不是個案,沒法引導。整個社會都這樣,尤其是他們。他們有底氣,有選擇的餘地,就不會在一個地方定牢,不會在一條道上走到黑。這是時代特色,你我都改變不了。”

“也對,但我針對的是那些沒有更多選擇餘地的人”。

“他們夠可憐了,你又何必用你的思想去奴役。”

秦之時愕然,旋即說:“不是奴役,穩定對彼此都好。”

“他們有權利不穩定,有資格追求大起大落,他們生在和平時代。”

“也有需要啟發的,和平年代更需要穩紮穩打。”

“潮流不會如你所願,也是規律。”

“得,你看著辦。”

“你我都年紀來了,你得看開,得上一個台階。”塵土說完這話,也覺自己逾界,不再開口。秦之時聽著這話,不作聲,心湖像被投進一顆石子。他越發地感到一種危機潛伏在四周,但這危機什麽時候將會炸響,以什麽方式炸響,他摸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