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遠山的呼嘯(2)

我一直認為,無論是什麽東西,隻有親眼見過了,才能有話語權。直到升入高年級,我才知道,我的這種想法,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的狂妄之言。對於穹頂,我即便看了二十年,也隻看到了冰山一角。

曆史課上,高老師告訴我們,那層包裹著新漢的外殼,其實並非一口鐵鍋,而是一個巨大的空心鐵球,還有半邊,深埋在千米深的泥土裏,將這裏的人們,與外界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隻有空氣和水源的交互。

外界的降水會滲入殼體,然後被引入管道中進行過濾。空氣則會在風腔中進行清潔操作。除此之外,是最徹底的隔絕。

那日,當高老師介紹完穹頂的結構後,第一個提問的是夏諾:

“高老師,為什麽要把我們和外界隔絕開呢?”

“因為穹頂外的世界,充滿了危險。”

高老師頓了頓,看著台下一個個好奇欲爆表的眼神,接著道,“具體的原因,現在還不是告訴你們的時候。”

“那什麽時候能告訴我們啊?”

“按照新計委的規定,如果你們畢業考時,成績足夠分配到研究崗,就能知道答案。”看著大家失望的表情,她又笑了笑,“就像周遊,他已經得到了答案。”

周遊……

“哦!”

正想著,我突然叫出了聲。

原來是又陷入了遊離狀態,沒注意腳下的路,差點被絆倒了。

“什麽東西絆得我?”

我低下頭,發現是一隻黑色的鞋子,是定居點裏常見的款式,隻是看大小,至少有46碼,倒是很少見的鞋號。

我有些奇怪,怎麽會有人把鞋子丟到田埂上?

在資源緊張的新漢,即便是老舊的破鞋,也會被及時回收。而眼前這隻鞋子,除了表麵沾上了些泥土外,甚至連補丁都沒有。

我有些奇怪地撿起鞋子,就在這時,發現一旁的稻穗葉片上,有一些紮眼的紅點,在一片黃綠相間的稻田裏,很是明顯。

我朝著稻穗走近,伸手拉住了那片葉子仔細看去,似乎是某種已經幹涸的**,濺在了葉片上,晚上氣溫冷,就凝結在了上麵,沒有滴落下去。

滴落?

這麽想著,我又蹲下身子,扒開密密麻麻的稻幹,果然在曬幹的土地上,發現了更多的暗紅色痕跡,雖然滲入了泥土中,但扒開表層的覆土,還是能夠看到不少已經黏在一起的紅色土塊。

我順著這些痕跡,不斷深入,發現了一條拖拽而成的道路,兩旁的稻幹也有些彎折。直到踏上一處有些鬆軟的土地,這是一片休耕田。因為這些天一直沒有下雨,所以腳下這片地,能明顯看出翻動過的痕跡。

我冥冥中有了不祥的預感,但還不真切。

我有些猶疑,這片土地好像埋藏著什麽秘密,我不知道該不該把它翻出來。

“但……雨終會落下。”似乎有聲音在我耳邊低喃。

曬田的日子裏,新漢已經好久沒有降下雨水了,但隨著幼穗開始拔節,雨水終究會落下。此時的我,就感覺頭上已經蓄起了一場暴風雨,隨時可能澎湧而出。

遠方,在我看不見的幕布上,刺刀般的山巒依然在緩慢舞動著。一陣熟悉而又陌生的嘯音,不知是否為幻聽,就在我耳蝸中突兀地蜂鳴開來。

那來自遠山的呼嘯,仿佛是刺破寧靜日常的前奏,催促著我去揭開埋藏在泥土裏的秘密,迎接著終將到來的狂風暴雨。

·

深吸了一口氣後,我還是動手了,從這片田地旁的物資棚裏,拿來了一把鐵鏟,插進了泥土中。

從第一堆覆土被鏟開後,我就知道,我的預感是對的,那些深褐色的碎土,明顯是剛埋上去不久,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夾雜著鐵鏽味的腥臭氣息。幾鏟下去,鏟尖就觸碰到了一個硬物。

我猜到了那是什麽,但說不好此時的自己,是何種心情。

生與死,在新漢本就是家常便飯的瑣事,如果你的優先度不高,可能一場感冒就會讓你斃命。

我的生母趙魚,那個喜歡晨跑與繪畫的消瘦女子,就是死於一場再普通不過的風寒。莫筱筱的生父莫問,則是一次對穹頂的日常維護作業時,從千米高空不慎墜亡。

在新計委的安排下,莫筱筱的生母李希存,又帶著年幼的筱筱,和我們父子倆重組了新的家庭。但日子沒過多久,李希存也在風腔維護作業時,被錯誤開啟的風腔吸入死去。

就是在這種常與死亡相伴的生存環境下,新漢的日子卻依舊這麽不緊不慢地過著,似乎所有人都在努力地營造一種歲月靜好的氛圍。

但我早便明白了,所謂的歲月靜好,就和“新漢”這個名字一樣,都隻是自欺欺人的假象罷了,但真要麵對真相之時,心中又無比的恐慌。

正如我此時有些顫抖的雙手。

腳下,是一個不大的深坑,一隻光著腳的小腿已經**了出來,小腿的膚色幹白,像是卷起的白樺樹皮,表麵還凝固著大量血痕。在這些暗黑色的血痕中,有些亮晶晶的紅色結晶,結晶很小,最大的也不過半個指甲蓋大,數量卻很多。

我伸手想去觸碰那些結晶,終於還是停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經常思維遊離的緣故,很多時候,我都會陷入一種旁觀者的狀態,就像現在,似乎是在看著其他人一鏟一鏟的,將這具屍體挖了出來,而並非我自己。

這是獨屬於我的保護色,能夠讓我更冷靜地獨自思索,哪怕正在做事時,也能神遊天外。但此刻,當我的手就要觸碰到屍體的瞬間,我終於反應了過來——我正在親眼見證定居點有記錄以來的第一樁謀殺——而我隻是個剛滿二十歲的青年,第一次見到鮮血淋漓的屍體,最應該有的反應是——

“嘔~”

後知後覺的,我還是吐了出來。

在新漢,死亡確實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這並不包含謀殺。

這種蓄意造成人口減少的惡意行為,是和盜竊糧食一樣,會受到嚴正懲罰的重大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