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遠山的呼嘯(1)

翌日,清晨。

生物鍾準時將我喚醒。父親的呼嚕聲還很重,小妹也依然沉在夢鄉。

我輕手輕腳地爬上樓梯,打開地下室的木門,進入地表的蘑菇屋內。

恒星的光線已經透過屋頂,彌漫於整個房間,房間裏懸浮著細小的灰塵,在光線的照耀下,顯現出描邊般的金色輪廓,讓我止住了深呼吸一口的衝動。

出了蘑菇屋,外麵還有些濕冷,綠色的稻苗上凝結著晨露,我穿著灰藍色的學生服,其實就是一件單薄的襯衫,開始日常的晨跑,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和繪畫一樣,都是母親留下的“遺產”。

沿著田埂慢跑,大約每隔十裏地,便能看到一處蘑菇屋,屋裏基本都是務農崗,負責著周邊的田地耕種,一些農具集中存放在物資棚裏,取代了墓碑般的智能器具,後者都是被“退化決議”淘汰的東西。

我喜歡慢跑,不是喜歡跑步本身,而是喜歡這種能讓我獨自思索的時光。

沒有教室裏隻會起哄的同學,也沒有話多粘人的莫筱筱,隻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時光。

路過之前“銀線”垂落的水窪,漏水處應該被堵上了,水窪也被填平,但地上還是濕潤的,和周邊已經顯露雞爪裂的田地差別明顯。

我蹲下身來,能看到藍色的晶狀粉末,凝結在這片地表。

這些粉末,應該是水分滲入地底後,留下的不可溶物質,我用手粘了一點,聞了下,沒有任何氣味,便搖搖頭站了起來。

這些東西來自穹頂下的儲水管道,不知道真是管道裏的過濾物質,還是從穹窿外滲入的東西。不過想來,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如果是外來物,這片受到“汙染”的土地,一定會被新計委清除幹淨的吧。

將穹頂外的一切,與我們徹徹底底地隔離開來,這便是新計委,也是這片穹頂存在的意義,不是嗎?

我抬起頭,望向了那片銀灰色的“天空”。

出於對巨物的好奇,在十四世代中,我可能是對這片“天空”觀察的最細致的人。

這片“天空”是一層銀灰色的外殼,外殼本身是半透明的,能夠透過恒星的光芒,卻看不清外麵具體的模樣,隻是偶爾有支離破碎的剪影,在外殼上一閃而過。

穹頂朝向大地的內表麵上,布滿了巨大的風腔和儲水管道,這些粗大管道的橫截麵直徑足有幾十米,成千上萬的管道交錯排布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顛倒的天空“城市”,那些穿梭其間的滑軌,則是“城市”的交通幹線,吊掛著一個個長方形的車廂,運輸著像莫筱筱親生父母一樣的管道維修工。

對此,周遊當年曾做過一個很形象的比喻:“穹頂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管道,就相當於隱藏在我們皮膚下的毛細血管,看似雜亂而不起眼,卻是讓人活下去的關鍵。”

·

我擦了下額上的汗水,繼續晨跑著。

新漢人習慣用“穹頂”來稱呼那片“天空”,但其實更準確的講法,應該叫“穹窿”。

隻是活在新漢的人們,抬頭望天的時候,很難感受到穹頂的弧麵,看起來更像一個平麵的天花板。

但實際上,隻要觀察的多了,就會發現和地平線相對應的天際線處,管道的高低是錯落的。離著新漢的邊緣更近些,甚至能看到無數落入地平線的滑軌。證明整個新漢,更像是古代所謂“天圓地方”的世界,穹頂並非隻有一個頂,更像是一口半徑千米的巨大鐵鍋,被扣在了方圓六平方公裏的大地上,將整個人類定居點扣在了鍋裏。

普通人很難走近新漢的邊緣,那裏被安保部隊駐紮區,和零散的汙染隔離區所占據,禁止一般民眾進入。我也隻是喜歡走到離著邊緣稍近的位置,躺在林場外的土坡上,去眺望穹頂的邊界。

偶爾的,能看見一些外界投射到穹頂的巨大陰影,像是皮影戲一般,緩慢地變化著。

那些時候,我總感覺這層外殼其實很薄,很難相信就是這層可以透光的外殼,保護我們遠受外界的傷害。

小時在土坡上,我曾問過周遊這個問題,他指了指自己的皮膚,反問我道:“我們的皮膚也很薄啊,但不一樣能保護著機體內各種器官和組織免受外界有害因素的侵襲嗎?還能維持整個機體的平衡及與外界環境的統一呢!”

那時的我才十二歲,他嘴裏的好多詞匯,我都聽不太懂。

那時的周遊更小些,才十一歲,卻已經在圖書館裏自學了動植物學、微生物學、分子生物學等等成體係的專業書籍。

我是後來才知道的,他當時和我說的,是皮膚組織的生理功能,後來想想,確實和穹窿有很多相通之處。

但在兒時的我眼中,穹頂那層外殼,特別是邊緣處垂落大地的部分,因為上麵的管道相對稀疏些,與其說是皮膚,更像是一塊巨大的銀灰色幕布,沒有色彩繽紛的光影,隻有皮影戲般的模糊投影,欲迎還迎地向我展示著殼外的世界,極盡挑逗之能事,**著我向外探索的求知欲。

那幕布上呈現的,是水墨山水般的世界,一片片層疊起伏的山巒,常年占據著幕布的中心位置,隻是這些山巒更加尖潤,像是一柄柄從地殼冒頭刺出的刺刀。

但同樣的景色看多了,也就無趣了,最後連周遊都不願再陪我一起,躺在土坡上傻看。

也就我傻乎乎的,因為對外麵世界的好奇與向往,依然數年如一日地看著、看著,終於,還真被我看出了些不一樣的地方。

似乎每隔一段時間,這些刺刀般的山巒,就會變換位置,那是一種輕微的位移,若不是常年盯著,根本無法察覺到的細微變化。

時不時的,還會有些“配樂”出現,那是一種轟鳴般的呼嘯,同風腔換氣時有些像,但又帶著某種高低頓挫的韻律,隻有離著邊緣很近的時候,才能偶爾聽到。每當我想仔細去傾聽的時候,風腔就會響起,直接蓋過了遠方的呼嘯,讓我好奇是不是中心塔裏的操控室故意為之。

可惜,等到升入高年級,完全脫產學習後,白天的時間反而被擠得很滿。也就沒了農耕結束後,去土坡閑躺的時間,那些移動的山巒,和遠方的呼嘯,漸漸變成了真假難辨的童年記憶,我也從未再與人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