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母子

從英正殿,到太後所住的永安殿。

這一路,李離幻想過和他的阿娘,見麵該是怎樣的光景。

而真正見麵了,李離又不知道該用什麽的心情,麵對此刻正坐在雙尊龍鳳吉祥椅裏的太後。

在麵對生了他的母親麵前,年過五旬的周太後,和他記憶裏的那個人已不太一致。

李離除了疏離和陌生,還有一些複雜的情緒交雜著。

他盯著一身雍容華貴的周太後,看了許久,這才跪下恭敬道:“兒臣給太後請安,恭請太後金安。”

太後拂手免了他的禮,對著身邊服侍的嬤嬤說道:“給離王爺賜座。”

然後一雙冷峻的眼睛看著坐下的李離,有些責備地問道:“我兒可是心裏責怪母後,這麽多年未見,與我見了麵,竟連一聲母後也不肯叫?”

麵前的太後,冷漠地讓李離心生悲涼。

母子重逢,並沒有什麽噓寒問暖,更沒有抱頭痛哭,甚至連一句關心的話都沒有。

闊別十年,那個本是世上最親近的稱呼,卻早已陌生。

李離有些苦澀地開口喊了一聲:“母後……”

不遠處的人,神色自若,並沒有因為他的這一聲而情緒波動。

隻有他自己心中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心酸和委屈。

母親本該是他內心最柔弱,最溫暖的存在。

李離突然很想衝過去質問她一句,既然這般不喜歡自己,當初又為何要冒著生命危險將他生下?

如果不是她,他又何苦來這世上走上這一遭?

當年她放任李睿對他的放逐,默許了李睿對他的加害,甚至她還可以親自為他送上讓他死的毒藥……

蜀州這十年,李離無數次想要質問她。也無數次想要衝動她麵前怒吼。

在他一個人在黑暗裏,彷徨無助時,他的母後在哪裏?

當他一個人承受病痛,難以忍受時,他的母後可有過擔心嗎?

在他一個人忍受孤獨,難以自持時,他的母後可有一刻的悲憫?

……

世人都說,母親是孩子最堅實的依靠,可李離不知道,他的母親是不是隻讓皇位上的李睿依靠。

同為人子,李離卻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他曾見過沈皓澤的阿娘對沈皓澤的責罵,見過六親王妃對李承璟的叮囑,也曾見過孟玄英的母親,對幾個孩子的關切……

“李離,從前聽你皇兄說你在蜀州,有些太過嬌縱,母後想著你孤身在外,本是不願意責罰你的,畢竟那麽小就讓你一個人去了蜀州……

做母後的,多少有點於心不忍。

可如今,你回了京都,不僅不進宮請安,就連我派去的太醫全都不見。

你說說,這些年規矩都學到哪裏去了?”

李離原本以為,要問他規矩的人是李睿,卻沒有想到是麵前的母親。

他不由地抬起頭,雙眸失神地看著她。

規矩?

當他離開京都的那一刻起,他就不知道何為規矩了。

他酸澀地自嘲著笑道:“當初去蜀州,太過匆忙,竟沒有人安排教習規矩的先生同我一起前去。母後怕是也不知道,這些個東西,在尋常百姓家,原本是母親該做的。”

那雙冷峻的眼睛,在講著自己的辛酸時沒有變得更加肅殺,而是有些冰雪消融般的潰敗。

李離又接著說道:“孩兒走了這麽些年,不知母後可曾……掛念過?”

此刻的李離是任性的,他如孩童一般問了這樣天真,而又不該問出口的問題。

梅山縣的那個小人兒曾經叮囑過自己,萬事都要小心謹慎,切莫感情用事。

他其實都記在心裏,所以見李睿時,他可以鎮定自若地,裝模作樣地演上那一會兒的手足情深。

因為他對李睿隻有恨怨,並未其他的感情。

當麵對生他的母親,李離很清楚這個時候應該衝上去抱著她的腿,拉起她的手,告訴她這些年自己有多想她。

而不是怨她,怪她!

李離終究是還是抱著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吉祥椅裏的高太後,一聲淺笑,然後緩緩地起身朝他走來。

拉起他的手,笑道:“我兒明年六月便要及弱冠了,怎麽還問些這樣孩子氣的話?”

“蜀州是你的封地,又有你皇兄對你的照顧,母後有什麽可掛念的?

你是當今皇上的一母胞弟,難道還有人敢怠慢了你不成?

母後當初想著既然早去晚去,反正始終都得去,何不就索性早點讓你皇兄把你放到蜀州去。”

李離一雙冰涼的手,被太後握著,沒有他記憶中那樣的溫暖,更沒有想象中那麽冰冷。

他忽然懷念起那雙小小的手,嫩嫩的,且永遠都是溫熱的。

雖不像暖爐那般熱得直接,卻也慢慢融化他指尖的冰雪。

一個毫無瓜葛的小女孩,卻也能讓他如對母親般的依賴和安心。

李離聽到當初是自己的母親提議讓自己早去蜀州,他並沒有太大的失望。

在那濕寒之地,雖然日子過得並不順心順意,可也讓他得到更真實的溫暖和重視。

母親的手握著他的手,可他卻感受不到一點該有的溫暖。

李離抬頭笑著,道:“母後這般安排,甚是妥當,是孩兒不懂事,辜負了母後的一片用心良苦。”

她剛才的言外之意,無非就是為了保全他,所以才要將他推得遠遠的。

李離自然是聽懂了她的意思,可還是一陣悲戚。

與其說,這是她對他的保護,又何嚐不是她利用對他的疏離和不管不顧,而保全了她自己!

對自己最親的人,他不過是可以隨時丟棄的一件東西,可能連這永安殿裏隨意一個物件都不如。

“前些日子聽說,你和蜀州沈家的公子交往甚密,沈家這些年也對你頗為照顧,可都當真?”

李離聽到沈家,不由有些緊張的抬頭。

母後說出口的話,絕不是無心隨口提的。

她在宮中爭鬥幾十載,見過各式各樣的人,也見過太多太多紛爭。

她應當最清楚,禍從口出這個道理。

如果問如今誰在宮中最謹言慎行的人,那一定是他的母後。

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都應當意有所指。

她突然提到沈家,究竟是何意?

李離雖滿腹疑惑,但也點了點頭回道:“是!”

不管他回不回答,承認與否,在蜀州誰人不知他和沈皓澤好得都快穿一條褲子了。

就聽周太後接著講道:“你也別多心,母後也是無意間從別的夫人那兒聽來的,不是專門差了人去調查的。”

“前些日子無聊,就請了些誥命來宮裏,無意間提到了你,聽了別的夫人講,這才知道你在蜀州這些年,得了沈家的許多的照顧。”

周太後的眼神有些責怪地說道:“又聽說你走時,也沒有留下些賞賜給沈家,母後聽聞沈家公子,早些時候在京都城中收羅奇香,就差把京都城翻個底朝天了。

想著他那麽喜歡香料,你又始終對他有些虧欠,就托了孟家的夫人給沈家公子送了一塊迦南香。”

說著她饒有興致地看著李離,道:“這也算當母後的,幫你還上一點人情了。”

說完周太後鬆開了他的手,李離的手被人突然拉到半空,又重重地摔下。

她轉身的片刻,又聽她喃喃自語道:“想來那塊香,在你達到京都時,已經差不多送到了沈家了,那可真是一塊稀世奇香啊!”

周太後又突然間轉身看向李離,陰媚地大笑道:“可惜我兒回來得晚,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親眼見到了。”

麵對周太後的威脅,李離保持著微笑,說道:“是孩兒思慮不周,還勞煩母後為孩兒還了這欠下的人情。”

他的腦子在飛速地運轉著。

太後到底是對誰起了殺意?

沈家?孟家?

她又為何起了殺意?

他再也沒有機會親眼見到?

失去孟皓澤和失去小九兒,如今都是李離接受不了的。

表麵雲淡風輕的李離,此刻隻想早點結束這一天,什麽除夕家宴?什麽皇親國戚?

他一點也不在乎!

他隻想快點回府,甚至他能自己回到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