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李離

由於龍泉山莊距離錦官城尚有八十裏的車程,且大多都是山路,彎彎繞繞的,如果眾人在用過晚膳後,再下山的話,必定是天色已暗,難免會徒增一些沒必要的危險。

所以離王在向大家發出邀請時,便早早地告知了要夜宿龍泉山莊。

雖說來的人,除了扶桑之外都是公子,可是夜不歸家宿的這種事,在這些大多尚未行冠禮的公子哥身上,也是很少見的。

人人都以為,功勳貴胄之家的公子都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可是真實的情況卻往往相反,越是權貴,長輩在他們的身上抱著比常人更高的期望,對子孫的要求就越高,規矩就越多。

往往這樣的人家,通常府裏的大人寅時起床出門上朝,孩子也要在這個時辰起床讀書,大人辰時下朝歸府時,往往孩子也剛下學。

府中大大小小的規矩,那就更是繁瑣。像今夜這樣,能夠躲開長輩,肆意玩鬧的時候,並不多,而且能夠在皇家別院夜宿,那更是少之又少。

又因是重陽,擺放的青瓷花盆裏全是開得正豔的各色秋菊,吃著**糕,飲著**酒,氣氛好不熱鬧。

幾杯溫酒下了肚,這些個翩翩少年郎,還真成了翩翩少年,借著酒意在閣樓裏肆意的胡鬧著。

“送各位公子去休息吧!”

李離看著酒後眾生相,心裏升起莫名的煩躁,本是身份再貴重不過的王爺,如今卻要裝作還未醒事,要和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混在一起,還要顯得樂在其中,真是天大的荒唐!

看著婢子們小心地攙著公子哥們,他的眼角不禁升起幾分更濃的寒意。

蛟龍落水被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雖說還沒到了被人隨意欺負的地步,可是身邊所有事,又何嚐不是被人輕易拿捏著。他們給他織了一張巨大的網,隨他在裏麵怎麽折騰。

如今天下都是別人的,即使自己身份再貴重,也不過是鏡花水月,別人高興了,就賞你三瓜兩棗的,別人一皺眉,可就得提著萬分的小心。

他恨嗎?

他又有何資格恨?

可是他不恨,別人糾纏著自己,不死不休,難道連恨都不可以嗎?

禦賜的那些日日備著的湯藥,就和那一日三餐的口糧一樣,沒有一次可以落下的。唯恐他少喝一次,就會影響了他們給他定好的去向閻王老爺報道的時辰。

同樣的年紀,沈皓澤的身體強壯得像頭牛,心情好了騎上馬,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心情不好了,也是騎上馬,想去哪裏就去哪裏,甚至在泥地裏打幾個滾,也和沒事的人一樣。

而自己這個身體,倒是金貴著,去哪裏婢子小廝的小心伺候著,生怕他被磕著碰著了,就如同小媳婦一般,出門就隻能坐上那極盡奢華的馬車。

規格比起皇長子想來也差不上分毫。

旁人看了隻覺得他這個王爺,身份華貴,聖寵濃重,可是他更想如沈皓澤那般自在。

再看一看手裏握著的暖爐,李離厭惡地朝著空中一揮,頓時火星四濺,猶如喪禮上燒的紙錢。

再仔細瞧瞧自己的這一雙手,真和死人一般模樣,沒有一點水色。

不過剛九月初的蜀地,本是秋高氣爽,溫度最宜的節氣,自己就已經要穿上貂衣,可從骨頭裏散出來的都是刺痛的寒氣,時時刻刻折磨著神誌。

無時無刻生出來的一死了之的念頭。

可是,自己真的就要隨著他們擺布嗎?

人還真是骨子裏透著賤,好死不如耐活著,死了又何不是遂了他們的願。

他若是死在這蜀地,不過是又給了他們虎皮做麵子,死後追封個親王諡號,再舉行個七七四十九日的風光葬禮。

這世人就又該要給別人冠上個宅心仁厚,關愛幼弟的名聲。

難道他不管活著,或者是死了,都隻是被人拿來做麵子的花樣子?

隻有活下去,才能有希望,哪怕不能謀得生前名,起碼也要在別人那偽裝仁厚的臉上,重重劃上幾刀,使得他們麵目猙獰。

他們想要的就是自己安安靜靜的死,又豈能如了他們的意?

“王爺,又何需和那火爐子置氣?一入夜,天就亮了,在這山上溫度更低些,你這身子本就不好,沒了火爐子,又要疼得難以忍受了,這婢子再去弄個新的火爐子來,即使動作再麻利,也要一刻鍾。”

沈皓澤看著離王的臉色陰沉,就知道剛才散場前那碗湯藥又觸了他的神經。

可是這樣發脾氣又能怎麽辦?一通發火之後還是要喝,傳回京都,又惹人猜忌,反正怎麽樣都得喝,還不如痛痛快快喝了,讓送回京都的信上少寫上幾個字。

在沒有實力與之相抗衡的時候,沈皓澤和李離心中都明白,除了隱忍,示弱,他們不能用雞蛋去碰石頭。

沈皓澤朝著旁邊唯唯諾諾,不知所措麵色蒼白的婢子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們先出去候著。

跟在李離身邊的這群貼身婢女,都是從京都各個宮裏挑選了送來的,名義上說是天南地北,相隔甚遠,不放心離王年幼,常年在外無人照顧,萬一有個什麽急事,這些個婢子都是在宮裏當差當慣了的,能夠應個急。

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這不過就是找個由頭,往離王府安排個眼線,既然皇帝對他有疑,那自己若是拿了什麽證據,或是聽到什麽風聲,也好朝著皇帝報信,雖說不一定想著要搶頭功,但是也不能落到他人之後。

沈皓澤回想著,前些年離王尚且年幼,他跟著離王在王府遊玩,府內的信鴿起起落落就和快要落雨時,群聚的麻雀一般,密密麻麻,可見那個時候,這些個下人和京都的那些人有多明目張膽。

這幾年離王漸漸大了,在那府內表現出來的,又是陰晴不定的性子,曾在兩個細子剛要放鴿送信時,就被離王派人抓了起來,隨便安了個私通賊寇的罪名,就在王府被賜重刑致死,從那以後,府裏各個方麵的細子做事就沒有那麽明目張膽了,可是仍能看到,每日必有兩隻信鴿從王府起飛,兩隻信鴿都不約而同地朝著北方飛去,隻是一隻是前往太後那兒的,一隻是飛向禦書房的。

不解內情的旁人都說離王恃寵而驕,目無尊長,恣意妄為,可是和他一起長大的沈皓澤,又怎能不明白,他做的這一切,不過就是掩人耳目。

換句話說,皇上就想讓他成為世人眼裏乖張的王爺,這樣他既可以兄長的名義慣著他,護著他,而皇帝同時還擁有了為君者的正義權力,哪日找到了由頭,那就可以幽禁他,或者把他送進宗人府,甚至可以積攢民怨,以天怒人怨之名,行大義處死他。

沈皓澤的心裏,不由地想起,小小的李離,曾經在無人時,淚眼婆娑地問自己,是不是母後和皇兄不喜他?自己要如何做,才能討他們喜歡,讓他們把自己接回京都。

往事曆曆在目。

那時的沈皓澤什麽也不懂,隻能照著父母平時對他講的,講給李離聽,大人總喜歡聽話的孩子。

從那日起,愛鬧小脾氣的小離王,再也不胡鬧了,每日按時聽話喝湯藥,認真聽先生講課……

他總以為,隻要他足夠聽話,他的母後和皇兄就會接他回家。

可是漸漸地,李離長大了,也不知道從何時起,他突然明白了,這普天之下都是皇家,而獨獨沒有他自己的家,而他的母後和皇兄,這一生也不會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