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塵埃落定
當太平洋吹來暖濕的季風,離愁就在軍校裏瘋長,又到了學員們最忙碌的季節——畢業季。
從此天涯路遠,大家各安身一隅,再見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畢竟,軍人職責所在,既以身許國,那麽自由,就如同水月鏡花,難以觸碰。
最後一個分別……不,訣別的夜晚,應該怎樣度過?
軍人服務社裏,成堆的酒瓶給出了鏗鏘的答案。
即使最不好酒的學員,在這個時候,都能提著酒瓶,像一隻酒醉的蝴蝶,穿梭在酒桌之間,和同學們在醉酒的邊緣來回拉扯、試探、猛灌,並扯著南腔北調的嗓子,用各種唱腔、哭腔,演繹那句橫掃千軍的台詞:“感情深、一口悶!兄弟,喝啊,不醉不歸!”
大杯至簡,大口無形。
畢竟今宵一醉,明早起來,曾經4年的枕邊人,就變成了N年的天邊人。
人生難得幾回醉?隻因未到分別時。
畢業,也是校園戀情的魔鬼終結者。
這個時候,地方大學生已經在女生宿舍樓下,故作憂鬱地彈起了悲傷的吉他。
或點燃蠟燭、擺個心型,猶如燭光裏的媽媽,對著高音喇叭不住念叨:“安紅,我想你!”
或故意拖到深夜十一點後女生宿舍關門,然後痛心疾首、無比懊惱地“啪啪啪”直拍腦門:“哎呀,和你在一起,時光如風啊,一不小心就忘了時間……走吧,隻有去開房了……放心,我不會動你。”
同學,你拍腦門的聲音出賣了你的靈魂好嗎?
你用這些招數在軍校試試?
女生還沒出來,**漾的春風就把糾察同誌先吹來了,追得你滿院飛奔。
軍校,本來就是戀愛的禁區。
那些曾在小樹林、體能訓練場、教學樓角落等地下交通站演繹地下情的英雄兒女們,也想在這最後的白月光下,破土而出,把自己年輕的浪漫曝光在這片禁土上,將愛情進行到底。
過把癮就分。
於是,一對情侶勇敢地登上樓頂,上演**熱吻!
男生宿舍瞬間沸騰了。
很多同學拚命擠都擠不到窗前,氣急敗壞地流下了傷心的淚水,而前排觀眾,則欣喜若狂地流下了開心的口水。
萬眾矚目之下,兩個白頭盔猶如天降的神靈,突然在樓頂閃現,頭盔上兩個鮮紅的大字顯得有些猙獰:糾察。
月光慘淡,對峙的白頭盔和情侶,仿佛決戰紫禁之巔的葉孤城和西門吹雪。
白頭盔:你們的學員證呢?
情侶:在它該在的地方。
白頭盔:跟我們走吧,一切都結束了,放開那個女孩……
出手,收證,結束。
現場觀眾真的好想把糾察現場打死。
當然,一夜喧囂,也換不來一場不散的筵席。
畢業學員小張,今天起得特別早,他知道,學校早就給他買好了火車票。
從建軍到如今,畢業的方法仍然遵循古老的曆法和方式。
每年的6月25日這天,點燃送行的鞭炮、放著離別的歌曲、抱在一起傷心地哭泣。
在送別的法則裏,傷感重於一切。
中國人從來沒有把自己束縛在一張乏味的畢業名單上,學員們懷著對送行的理解,在不斷嚐試中尋求畢業的靈感。
一朵恰到好處掛在胸前的大紅花,是表明畢業身份的關鍵;
幾個裝滿了行李,並用大號毛筆寫上寄往城市名字的大麻袋,是表明畢業去向的標簽;
在火車站追著速度不斷加快的火車,用力拍打車廂窗戶並如願被漸漸拋下,是送君千裏終有一別的無奈。
祖先的智慧、現代人的適時創新,有機地結合在了一起,讓悲傷逆流成河。
小張流下了熱淚,他知道,這是給辛勤學習4年的畢業學員們,最好的饋贈。
就在小張剛剛踏上回家的列車,幾百米開外的禮堂,宋小兵剛剛套上寬袖長袍的博士服。
畢業的場景,他已看過太多。
每次,他都會被戰友深情所感染。
從本科到碩士,他總是那個送走最後一個戰友的人,把無數的悲傷留給自己。
而今天,當終於輪到自己的時候,他才發現,身邊竟空無一人。
“哥們我命運多舛啊,看來到最後隻有白發人送黑發人了。”看到台上自己白發如雪的導師胡奮虎教授,宋小兵摸了摸頭上烏黑亮麗的短發,戲謔地想道。
國防技術大學航天動力專業第一位畢業的博士,是他。
高處不勝寒,是因為沒人可以相擁取暖。
穿慣了筆挺的軍裝,當穿上寬大的博士服的時候,宋小兵有些不適,感覺自己像一個裝在袋子裏的人。
“怎麽有種請君入袋的感覺?不會一畢業就被人賣了吧?”宋小兵驚歎自己撲通亂跳的小心髒,在心潮澎湃的正經工作之餘,還能兼職一點心緒不寧。
院長兼導師胡奮虎教授笑容可掬地遞給他一卷精致的畢業卷軸,說道:“小兵,博士畢業啦,恭喜你。”
這標誌著,象牙塔已推塔成功。
他,該下山了。
宋小兵趕緊伸手接過這卷出城卷軸,對著敬愛的導師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老師多年的栽培,您辛苦了!”
師徒倆握手,轉身,迎接台下洶湧而至的熱烈掌聲,並按照宣傳幹事的要求,讓笑容在臉上綻放、僵住、僵硬,最後變成院報上稍顯模糊並注定泛黃的新聞圖片。
簡短而熱烈的博士畢業典禮就此結束。
換上軍裝的宋小兵,在禮堂門口焦急地等待著胡教授。
出城卷軸是到手了,可空投地點到現在也沒個著落。
軍校就是這樣,不到最後一刻,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會去往何處。
每次宣布分配命令,就像拆盲盒一樣刺激。
一線城市是稀缺款,得之者無不激動得熱淚盈眶;
荒郊野外是普通款,得之者同樣眼含熱淚,不過,那是以淚洗麵。
領導嘴裏念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個個催淚瓦斯,催人淚下。
有驚喜,有傷悲,有驕傲,有不甘。
畢竟,起點在哪兒,就注定了終點的成色。
宋小兵討厭這種飄在空中的感覺。
看見老師過來,他趕緊湊上去,跟上老師的腳步:“老師,把我分哪兒了?”
“小兵,來得正好,走,到我辦公室去。別急,到了就知道了。”胡奮虎故作神秘地說道。
對於未知,人都有恐懼,更有期待。
胡教授辦公室寬大柔軟的沙發坐起來很舒服,而此時坐在上麵的宋小兵卻有點如坐針氈。
胡奮虎笑著給他泡了一杯茶,遞到他手裏,然後坐到他身旁:“先喝杯茶,好飯不怕晚嘛。對了,李立長知道吧。”
宋小兵納悶,這個時候,為何談起一個毫不相關的人。
李立長的大名如雷貫耳,現在已官至軍事科學院航天器研究所所長。
那天答辯的時候,他鏗鏘有力的話語還如芒在背。
於是,他回答道:“當然知道,不請自來的雷神老人,您的師兄嘛。”
胡奮虎這才起身,從辦公桌上拿起幾頁紙,遞給宋小兵。
紅頭文件。
宋小兵翻了兩頁才找到自己的名字:“宋小兵,軍事科學院航天器研究所。”
對於大多數人求之不得的單位,在宋小兵的眼睛裏,看不到一絲驚喜,卻滿含失望。
胡奮虎看著他,沒有說話,從桌上拿起一個紅色的小盒子,放到宋小兵麵前:“這個送給你,留作紀念。你也趕緊回去,收拾收拾行李,3天內要求報道。”
宋小兵接過盒子,也沒打開,隻是機械地起立,向老師敬了個禮,轉身離開。
胡奮虎看著宋小兵有些落寞的背影,起身關上辦公室的門,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幾個數字:“都按照你說的做了……”
然後他走到窗前,看著宋小兵心事重重地從辦公樓前緩緩踱出,自言自語道:“但願你以後別怪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