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風雨欲來(5)
其實她早有懷疑,在國外初遇他那日,亞洲積分賽剛結束,他雖然行走不暢,當晚發燒,但勉強還能行走,說明腳傷並非十分嚴重。回國重逢,他腳上繃帶沒纏幾日就拆除,在墓園時獨自就能顛簸著上下階梯,如今在內蒙更是能遊刃有餘地開車。
曲家那樣富裕的家庭,本就有一個負責的老管家,單獨請人看護也正常,如果他腳傷真的嚴重,怎麽可能放任他一人隨意走動?可他退賽是事實,官方聲明他舊傷複發也是事實,所以她推斷,舊傷或許並非生理的傷,而在心理。
李明見隱瞞不了,支支吾吾一會兒,終於坦白:“嗯,比賽前夕,星誠腳傷確實複發,但他其實不管不顧地打了一針閉合……真正影響他比賽的原因是,當時誌願者團隊裏突然出現一個熟人,那人曾經是他兒時最好的玩伴,可為了小學組滑板選拔賽唯一的名額,那人在他滑板上動了手腳,他因此嚴重受傷,休養大半年,至今仍有後遺症,而那個人後來也遭到報應,賽後出了一場車禍,雙腿殘疾,餘生都得在輪椅上度過。”
李明盡可能客觀地陳述緣由:“在見過那人後,星誠就不太對勁,無法集中注意力上板,一站上滑板,就渾身冒冷汗,臉色發青,醫生說這是創傷後應激綜合征,需要心理治療。就最近幾次診斷情況而言,其實不太樂觀。心理創傷看不見摸不著,除非他自己願意敞開傷口,接受治療……”
他不惜打閉合針,抱著必勝信念奔赴賽場,卻因一個曾經背叛自己的同伴,再次事與願違……
當時的他一定很絕望,很受挫,才會失魂落魄到上不了出租車……
沒想到生在曲家,童年也會如此坎坷……
林歆意輕輕斂眸,將眸底的情緒壓下,淡淡道:“或許是因為這個向他挑戰的小男孩,年紀跟他當年遭受背叛時差不多大,觸動到了他。心理創傷最忌諱患者拒醫,他現在願意踏上滑板,說明他願意敞開傷口,不是壞事。”
方才關心則亂,李明冷靜一些:“嗯,先前擔心刺激到他,我們不敢操之過急,或許……他比我們想象中的更勇敢。”
是啊,將一項極限運動視為畢生信仰的人,怎麽可能不勇敢?
林歆意從不懷疑這一點,視線中,那個欣長挺拔的身影不僅與腳下的滑板融為一體,自身更是如風一般,或者說,空氣裏的風仿佛為他所用,淩空躍起、翻轉、下滑,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落地幹淨利落,宛若一場視覺盛宴。
而從頭到尾,他雙手都負於背後,寧可將難度係數拔高一倍,也絲毫不占小男孩便宜。
看著這一幕,她唇角輕輕上揚,笑意一直蔓延到眼裏。
“漂亮!”李明激動地一拍腦門,“啊呀,糟糕,我忘錄像了!”
“別慌,我錄了。”椅子上,翹著二郎腿的郝美靜雙手舉著手機,嘴裏絲毫不影響地嚼著什麽,“剛剛那個齊俊的我也錄了,轉手就發給南七,那小子聽說齊俊才十一歲,原地炸裂,說什麽出院後一定懸梁刺股地訓練,隻求你和我哥不要放棄他。”
李明沒想到來內蒙一趟還能鞭策俱樂部的小崽子,倍感欣慰。
跟郝美靜一桌的老年組也紛紛激動起身。
“星誠這小夥子不錯呀,不愧是國家隊的。”
“真羨慕老孟,我要是有這麽一個表外甥就好了。”
“我覺得土豆王穩了!”
然而,村長為首的四名評委給曲星誠和齊俊打了相同的分數。老年組又一一坐回去,繼續啃酸奶酪。
郝美靜差點被奶酪咯到牙:“不公平,明眼人都看得出我哥動作比那小屁孩標準多了。”
李明:“如果是專業打分,星誠的分數得高出一倍。”
林歆意語氣平靜:“但這不是滑板專業比賽,是村民同樂的活動,況且加賽一輪而已,我相信星誠。”
好在兩人同分,但也是最高分,多一輪PK就能定勝負。
齊俊被曲星誠沒有一絲破綻的動作驚呆,好一會兒,猛地握緊兩隻小拳頭,用稚氣的聲音吼:“下一個動作!”
曲星誠伸手拭去額前的冷汗,笑了笑:“好。”
雖然不知道這小孩為什麽對自己有敵意,但滑板天賦比南七還高,如果能經受係統訓練,前途不可估量。
話音剛落,齊俊已經滑著板朝階梯飛去。
咚——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郝美靜長長鬆了口氣:“還以為這小屁孩憋了什麽大招呢,這個動作比上一個還簡單嘛。”
林歆意看了眼不知何時湊上來的女孩,難得讚同她的觀點:“這是Nollie Hardflip,就難度係數而言,確實比Tailslide 270'Out低一檔,不過齊俊完成度不錯。”
“我哥肯定完成得更好。”郝美靜用手肘推了推李明,“對吧李明?”
“星誠做不了Nollie Hardflip!”李明沉聲道。
“啊?”郝美靜沒回過神。
林歆意也不解地看過去,隻見李明臉色此刻難看到不行,一邊大步朝不遠處的曲星誠走去,一邊抬手大喊:“不好意思,我請求暫停比賽!”
“李明他在搞什麽,這會兒過去不是妨礙我哥嘛!”郝美靜罵罵咧咧追上去。
林歆意察覺曲星誠背影不太對勁,思考片刻,也跟了上去。
“誒,這幾個小娃娃怎麽還現場開會呢。”
“主任,你還是先擔心你手裏這個‘氫’吧,我的‘氧’可馬上就要吸收你的‘氫’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二位是不是忘了我手裏還有一團紫外線?”
老年組用落葉和酸奶酪組成一個棋盤,棋局瞬息萬變,暫時忘了來這兒的初衷是為了贏取彩頭土豆王。
北方的風沒有濕氣,但因為幹燥,驟然猛烈刮過臉頰如同刀割一般疼。
圍觀村民和老年組一樣沒察覺不對勁,為齊俊喝彩,也為曲星誠鼓勁。唯有離得近的人,才能看見曲星誠略微頷首的俊臉此刻泛著不太正常的白,額前碎發下全是冷汗。
李明握住他僵硬的胳膊:“星誠。”
“哥……”郝美靜記憶裏的表哥從來都是意氣風發,什麽時候如此狼狽過,“李明,我哥他這是怎麽了?”
林歆意見李明扶住曲星誠,下意識托起的手又落下,冷靜道:“是不是因為Nollie Hardflip?”
聽到這個滑板動作,曲星誠有了一點反應。
李明握住他的手微微用力,低沉而急促道:“沒錯,詳細情況我們晚點再說,現在能否先請林教授幫我勸勸他,讓他放棄吧!”
放棄……
林歆意看了眼翹首以盼的主任等人,又看向曲星誠輕輕顫動的睫毛,不再猶豫:“曲星誠……”
清冷的一聲輕喚,如同一汪清泉注入曲星誠一片混沌的大腦,顧不上此刻聲音有多沙啞,急忙打斷:“我是為了自己,我想回到賽場……”
黑如鴉羽的睫毛掀開,那雙黑眸的瞳仁一點點聚焦,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他都在竭力抵抗自身本能,這份全力以赴赤誠而炙熱,在冰冷的寒風中燃起洶洶火焰,令人無法再勸他放棄。
這一刻,林歆意突然想起中錦賽時,曲星誠明知所有利害關係的情況下,仍舊冒著巨大壓力支持南七自己的選擇。
在此之前,她隻是理解他的決定,直到這一刻,她才感同身受他當時內心有多複雜。
不忍、震撼、心疼……千絲萬縷的情緒摻雜在一起,根本沒有一個最優解。
唯有隨心而為。
於是她抬手拭去他額前的冷汗,認真向他確認:“你確定你可以完成這個動作?”
治療創傷後應激障礙有多煎熬,她比誰都清楚,正如破繭成蝶,一遍遍回憶、放大痛苦的過程能讓人痛不欲生,那過程就好比讓一個天生恐高的人,一次又一次走在萬丈深淵上的一根細繩索,繩索上還有密密麻麻的釘子,每走一步腳底都會鮮血淋漓。
曲星誠愣了兩秒,似乎在思考這個問題,蒼白的俊臉隨即露出一抹笑容:“當然,我可是國家隊的,怎麽可能輸給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