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采訪

王燕第一次來到擦子街,朱平也顧不上回家,就帶著也走訪幾戶居民,讓群眾說說沒有路燈的煩惱。王燕讓朱平替我找幾家有代表性的居民,能講出故事的居民。朱平想了想,說,我先請你吃飯,吃完飯後再來吧。

朱平讓王燕把車子停在橋頭。村場上停著四五輛車子,他們也是從東邊開進來的,這古橋是一座廊橋,不通車,隻能行人和過摩托車。朱平帶著王燕過了古橋,找到一個小餐館,卻是一家牛肉湯店。抱歉地說,這裏就近一些,等下你還要工作。

朱平征得王燕同意後,叫了兩碗飯,兩碗牛肉湯。他一邊熱心地為我擦薑末,一邊說,這家肉湯店可火了,擦子街的人,大都過橋來這邊上街上班,人流量大,生意就好。王燕說,這城裏的牛肉湯店那裏都火,隻要味道正宗,那什麽爛廳下的,不也是一個城中村的破舊房子改造成的店麵嗎?這叫酒香不怕巷子深。

朱平說,也是,但平時大家上班匆忙,巷子深就隻能周末抽空光顧了,所以地利做生意還是很重要。

王燕笑著說,看來你很懂得做生意投資什麽的。

朱平說,被你說中了。跟你說實話吧,我請你來采寫擦子街的路燈問題,隻是一個表麵的訴求,也確實是看到學生受傷了,心疼著,我其實還有更深的原因,這個以後再談。我先跟你介紹等下采訪的居民情況,你作個參考,我們中午的時間都不寬裕。

我們一邊吃,一邊聽朱平介紹。朱平說,他推薦采訪兩戶人家,一個是菜農老楊,一個是寡婦馬阿姨,他們的生活跟路燈息息相關,一定有些可用的故事。菜農老楊叫楊杭,是這裏的土著,在村子裏種菜為生,每天很早起來賣菜,他的菜都是到石橋這邊被人批發的。一個是馬阿姨,孫子在讀八一小學,有時學校有個活動,要早起和晚歸,阿姨接送辛苦,當然希望這裏有路燈。

王燕點頭同意。一邊自己拿起擦子,想再弄些薑末。朱平說,我來吧,看你姿勢不對頭,擦好薑末後,得反過來這樣磕在碗裏。

王燕說,用得少,我其實不太喝牛肉湯,今天是隨你。

朱平說,改日得再找個地方正式請你吃飯,今天太將就了,沒想到你是一個不會挑剔的人。但看你喜歡薑末,看來是個性子辣的人哈。

王燕說,當然,可別得罪我了。

朱平說,我以後得小心伺候你。

王燕說,誰要你伺候了。王燕接過擦子,自己磕了起來,一邊問,這擦子街為什麽叫擦子街呢?擦子是什麽意思?是街的形狀像這個用具嗎?倒有點像,條狀。

朱平說,擦子有兩種意思呢,一種是這個用具,鐵皮加竹板製作的,是用來摩擦菜根製作菜絲的東西,另一種是對殘疾人的稱呼,不是有一些殘疾人行走不便,擦著地麵爬行嗎?但我也不知道擦子街取名是那個來頭。

王燕說,我今天倒是被這條老街擦了一下,看來擦子街名副其實,不但是條狀的,關鍵還是容易磕磕碰碰的。

朱平笑了,那我今天算是英雄救美呢,還是請君入甕呢?

王燕差點笑噴了。

兩風卷殘雲,很快就用牛肉湯泡米飯填飽了肚子。朱平結賬付了錢,帶著記者往橋頭走去。在擦子街,他們先拐到老楊家。老楊叫楊杭。吃過午飯,兩口子正在小院裏整理菜蔬。朱平說,老楊,這是記者,來報道我們擦子街沒有路燈的問題,你每天早上賣菜,不是非常希望有路燈嗎?以前去賣菜黑燈瞎火的走著,有沒有遇到什麽意外情況呢?都可以跟記者說說。

老楊兩口子都清瘦,說話輕言細語。老楊從一個黃色的塑料筐裏抓起四五支菠菜,用稻草紮成一個小捆,堆在另一個菜筐裏。綠色的菠菜慢慢像柴垛一樣高起來,成為一道小小的綠牆。在無數個捆紮的動作中,老楊回憶起一件被搶的經過。老楊的口氣慢條斯裏,一個讓人憤怒的事件,卻被複述得水波不興,仿佛陳年往事失去了追究的意義,在老楊心裏激不起一點風浪。

老楊說,那準是村子裏那些小年青,上網沒錢了就對我下手,如果不是黑燈瞎火,我一定能夠認出他們來的,聽著聲音就熟悉,隻是不能確認是誰家的孩子。那天我運氣好,四五點上街去,兩百來斤大蒜很快出手了。我正高興地過了石橋,拐進巷子裏,兩個年輕人躥了出來,一個按住我搶了照明燈,一個搜走了我的錢包。這些打短命的,鄉裏鄉親還敢下手,都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王燕問,你怎麽知道是村子裏的人?

老楊說,不是村子裏的人,怎麽知道我賣菜為生?怎麽知道我上早市的習慣?

告別老楊,又來到了馬阿姨的家裏。阿姨的院子就在附近,一樹高大的白玉蘭青枝綠葉,探出牆來。朱平敲了門,叫了幾聲,院子裏傳來一個活潑的女聲,接近於美聲唱法。阿姨打開門,聽到朱平的介紹,熱情地把記者引進了小院。小院裏其實住著兩戶人家,一是馬阿姨自己,她帶著孫子在家裏,兒子都在外地工作。另一個是租房的,是鄉下進城來讀書的,這舊房舊村租金便宜。

說起沒有路燈的煩惱,馬阿姨說,有一次孫子參加活動,我前往接送,不知道孫子提前結束他自己走了回來,而我仍然按時到學校去找人,兩人就這樣錯過了,孫子看到黑燈瞎火,走錯了路,拐到了村子另一頭的野廟裏。我打電話叫了女兒小英一起過來尋找,還叫醒了老楊兩口子,街坊鄰居一起折騰到半夜,才在野廟裏找到孫子,隻見他蜷縮在野廟一角嚶嚶地哭,他後來告訴我說怕驚了神靈,所以不敢放聲大哭。

考慮朱平要趕著上課去,一個半小時的采訪,王燕並沒有展開。

稿子出來後,朱平再次打電話約王燕,說是上次說定的正式請我,同時代表老街人民向我表示忠心感謝。其實稿子是出來了,但王燕知道解決問題有些困難。說謝,還是為時過早,或者無功受祿。

這類情況頻頻出現。這個版麵原來是主任親自操刀。後來王燕才知道,民生版主當久了都會有“道德疲勞”。這是主任發明的新詞。這個詞當然來源於審美疲勞、職場疲勞、生死疲勞。主任的解釋是,最開始一段時間,會像上帝一樣接聽訴求,深表同情,悲天憫人,積極聯係相關部門,認真地答複和解釋,深入地跟蹤報道。一兩年之後,發現群眾的訴求能見子打子、立說立行解決的比例不大,背後多數牽扯到社會發展的大問題,製度設計,城市規劃,協調發展,並不是相關部門漠視的結果。為此,民生記者一般弄了幾年就會不想幹了,訴求的問題高度雷同,而對接幹部都是建設管理部門那幾個人,翻來覆去,大家一接觸,就打著哈哈。

但王燕還是去赴約了。王燕覺得朱平這個人還是挺熱情的,何況他說過,反映路燈問題其實還有更重要的原因。上次說的那個懸念王燕還記著。

朱平定的地點是一家咖啡館,中西餐都有。不巧的是,王燕遇到了主任。小城太小,報社同事吃請是平常的事情。以前有的采訪單位請客,一般會讓記者叫上報社同事,這樣讓稿子上個保險。王燕和主任一起去赴宴也是平常事。但這次遇上有點難堪,因為王燕沒有叫上主任,考慮是個人請客。

王燕和朱平吃得正歡,服務員進來添水,打開了房門,王燕往門外一望,正好主任從對麵走了出來,也開著門,裏頭坐著一位女士。王燕和主任目光接觸,隻好互相打起招呼。主任看著朱平,似有所悟,點了點頭,上個衛生間回來,又去和他的女士相聚去了。

王燕有點後悔,擔心主任誤會。王燕就想到朱平那個懸念。都怪這個懸念引她過來!

王燕問,你上次說反映路燈問題其實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什麽原因呢?

朱平說,說了你可別怪我哈。

王燕一愣,難道朱平是借機接近自己?王燕說,不怪你,既然我都來赴約了。

朱平詭秘地笑了,說,我是在利用你。

王燕的臉拉了下來。

朱平急忙說,你聽我解釋,我是說我想結識你,還有更多需要你的地方。

王燕不知道朱平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就說,別老是賣關子了,直接說問題。

朱平說,我是剛從吉安考回來工作的。我是個教音樂舞蹈的,在吉安上課時扭傷了腳,結果弄得非常慘,女朋友分手了,我就決心考回來,有一次看到辦公室有張報紙,是你寫的文章,一篇深度報道,為此我成為了你的忠實粉絲。

王燕心裏暗想,一篇報道怎麽就上心了?這樣的粉絲沒什麽特殊呀,這樣的橋段好像過於老套。王燕不知道朱平為什麽要介紹自己和女友的事,在這樣的地點,這樣的時間,這樣的語境之中。說實話,王燕對他接下來的話不太感興趣,她以為他要繼續恭維,給她一些精彩的糖衣炮彈。

但是王燕想錯了。

朱平讚美王燕的文章,不是稱讚妙筆生花,而是針對采寫的內容。一般來說,這樣的情況不多,隻發生在被采訪對象身上。不是有人說現在的文章沒有看,讀者就倆,誰寫誰看,寫誰誰看。而朱平提到的文章,根本沒有涉及到朱平。朱平說,我從文章裏看到了你的采寫風格,對讀者提出的問題會刨根問底,會采寫一個深度報道,我們就需要這種深度。

而這次,朱平真心感謝王燕的地方,是王燕對擦子街未來走向的分析。

朱平說,他和同事,同一個辦公室老師,集了十來萬塊錢,搞了一次賭博式的房產投資。這次賭博的對象,是上次我們采訪過的菜農老楊。老楊是土著,上次去過的小院,是他的第三代房子。他爺爺和自己建起的,還有兩處土屋。老楊的兒子得病了,要去南昌看病,花費不小。我偶然得知他有賣掉土屋的打算。但我根本沒有底,如此破舊的老街,如此破舊的土屋,當時來說根本不值錢。這裏現在也是中心城區了,拆了也不能重建,就算偷偷重建了,這樣的環境難以住人。老楊開的價錢,十九萬塊錢,咬死了不降。我跟同事商量,就說一起湊錢搞個房產,把這個土屋屯起來,將來如果這裏搞城市改造,拆遷補償肯定超過四十萬。

王燕佩服朱平的眼光,說,你應該去專門做生意,這樣早就發了。

朱平說,我父親就是搞投資的,你知道我父親叫什麽嗎?朱骰。

王燕笑了起來。其實她沒聽出那個有意思的名字來。

朱平說,你一定聽成“豬頭”了,骰就賭博用的“骰子”,骨字旁,決定一個人財富和命運的道具,也確實是吃人不吐骨頭。而我父親是個包工頭,每次承包項目不太算數,就論狠勁,大體概算一下就去應標,每次都像賭博一樣,有賺有虧沒有定數,他這個“骰”字倒是很貼切。

朱平給王燕添滿了紅酒,說,我得隆重地再敬你一杯。王燕端起來迎上去,碰了一下,喝了。朱平說,這次你報道中的信息非常重要,我們不是要你真正解決路燈的問題,而要你順著路燈問題打探政府的動向,這條老街什麽時候會搞拆遷。不錯,你果真采寫了,我們的計劃成功了一半。

王燕問,怎麽說。

朱平說,你為了路燈問題深入找了相關部門,得到確實的消息,半年後這裏就要實施城市棚改工程,所以暫時這裏不安裝路燈,這給我們吃了一顆定心丸。

王燕說,那你們不是騙人家老楊嗎?

朱平說,也不算騙,老楊急著要用錢,他家等不到半年之後再賣,我們這個時候成為買主,也是對他的幫助。再說,這個改造項目能不能最終實施,還取決於以後政府的推動力度,萬一政府與村民達不成協議,改造工程實施不了呢?所以說我們隻是成功了一半,樓市有風險呀!

那次吃請以後,王燕跟朱平聯係時有時無。他對王燕的利用,或者說對文章的讚美,給王燕的感覺非常不好。當然,王燕還是有一些滿足感,畢竟有一個忠實的讀者,知道自己文章有著真實的效用。但是王燕還把不準,朱平說的這個風險投資,何嚐不是另一種借口呢?因為兩人確實為此經常保持聯係,而且話題越來越有拓展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