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熱線

王燕最初來到擦子街,仿佛在接受駕駛技術的強化訓練。那是一條什麽鬼街呀,七彎八拐,一不小心就撞上人家的花盆,造成一次重大擁堵事件,惹得路人怨氣衝天。她本來是進去采訪民生問題的,抱著一顆上帝的慈悲心,卻被群眾看成了惹事生非的小妖精。那次鑽進擦子街,王燕確實有一種找不到北的感覺。從未有過的感覺。這些年東奔西跑的采訪,對這座城市的熟悉她頗為自負,但這次受到了嚴重打擊。

好吧,文藝一點,是陷入了一個“小徑分岔的花園”。王燕被引進迷宮一樣的擦子街,都怪朱平。但王燕根本不認識朱平。朱平的名字是他自報家門透露的。他在電話中說,你是民生熱線記者嗎?她說是。朱平說,我是二中的老師,向你反映一個問題。王燕聽出他口氣裏有些不恭。王燕理解。讀者反映問題都這樣,對現實的諸種不滿會不經意撒到傾訴對象身上。誰叫我是民生熱線的記者,我隻能熱情,王燕在心裏安慰自己。

王燕說,請講,慢慢講。

朱平說,現在城市到處都弄得燈火輝煌的,白鷺大道,錦江大道,七橫四縱的大街小巷,還有東頭的沿江公園,一到晚上流光溢彩,真是個太平盛世啊,但你們大唱讚歌的時候,從來沒想過我們這裏吧?星光燦爛的背後,是一片黑暗。

王燕耐著性子提醒說,你不要抒情,直接講問題,我不是文藝副刊的編輯。

朱平在電話中笑了,說,還挺幽默的,好吧,我就直接反映問題,我們擦子街到現在還沒有安裝路燈,居民早出晚歸非常不方便,特別是這邊靠近古橋,學校就在對岸,每天學生上完晚自習都有過橋回家,穿街入巷,經常有人摔倒,今天我有一個學生就為此請假,我覺得這個問題政府該管管了。

王燕說,好的,我抽時間到現場來看看。

做民生熱線的記者,有一種成為上帝的感覺。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王燕也短期有過這種幻覺。一段時間,由於單位人手不夠,王燕不但要做記者,還兼了第三版的編輯,報社內部戲稱為“版主”。第三版是綜合新聞,主打內容是民生,領導提出開辟民生熱線欄目,這樣加強報紙的“抓地力”,推進新聞的“三貼近”。民生版是一個在大雜燴,生老病死,水路電學,吃喝拉撒,吃穿住行,什麽問題都可以裝進去,而且打熱線電話的顯然多是本城居民,內容豐富,采訪便利,況且深得民心。自己是編輯,主打稿件也大多數是自己策劃和完成。

是個不錯的活!

而王燕喜歡順著一個問題深挖下去,讀者反映的問題,往往就成為一個深度報道的由頭。為此她養成了刨根問底的職業習慣,並一度樂此不疲。事實上,每一個現象背後總有深厚的社會背景,讀者反映的每個問題都是浮標,底下有一片寬闊的水域。正是這個習慣,讓她答應去現場看看。王燕預感到朱平反映的路燈背後,一定有值得剖析的城中村大問題。

王燕接到朱平的電話時,已約好去商業城采訪。也是接到熱線電話,反映商業城臨街布滿商攤,擠占道路,而這條沿江路又是出入要道,每到早上這裏亂成一鍋粥。樓上卻是空城。其實那條道路王燕也熟悉,有一次采訪開車經過,頗受其苦,兩百米路程卻耗了一個小時。跟城管部門反映顯然無濟於事,她早就在兩會看到這樣的提案議案,知道這問題涉及城市改造,要根治隻能等待時機。這個新聞素材顯然是一個雞肋,棄之可惜,深入下去又是個死胡同。王燕於是改變方向,不是報道臨街商攤整治,而是商業城二十年風雲變幻由盛向衰的曆史,剖析經濟繁榮與城市發展的互動。

王燕跟工商分局幹部一番深談,不覺就是一個上午。走出商業城三樓時,她看著樓下滔滔江水,不經意地問,這個商業城何時能夠再現繁華呢?聽到的卻是:繁華不再,隻能拆遷,按照規劃,這裏是舊城改造區域。

王燕點了點頭,為自己留住了一段城市變遷的曆史而高興。剛要離開時,王燕又不經意問,擦子街在哪裏?工商分局的幹部指了指對岸,說,那裏就是。王燕放眼望去,江邊一排大樹下果然隱隱約約是一片老街的建築。王燕想起朱平的電話,看看還有點時間,就想順道進去一趟。朱平說正在上課,讓我自己進去一趟就行。朱平問是開車還是步行?王燕說開車。

於是他發來一個進村的地名。

過了大橋,王燕找到了朱平短信上發來的地點,找到了城中村的牌子,從入口進去之後,發現村子布滿一條條細小的街巷。王燕猶豫了一下,看到大街邊沒有停有車位,又擔心進村的道路漫長,就鬥膽把車子開進了擦子街。但王燕很快發現自己的錯誤。

擦子街是城中村的一條主街,支路看似四通八達,但沒有一條可以確定可以到達古橋頭。王燕繞了半個小時,一路上看到綠水盈盈的池塘,飛簷翹角的祠堂,雜草叢生的野廟,而路上的建築,更是觸目驚心。這邊是一堵斷牆,而那邊緊靠著的就是一棟豪華的新樓。眼看峰回路轉就要豁然開朗,轉角處卻是一座庭院,把路擠得像個小蠻腰。王燕一路小心,握方向盤的手微微出汗,心裏祈禱著,希望下一個拐角後就是古橋,更希望一路上不要遇上車子。王燕最怕讓車了,何況是在這條隻能通行一輛車子的巷子裏。但偏偏這時前頭就來了一輛卡車,並且滿滿的一車紅磚。

王燕暗叫一聲,完了!

王燕的車技其實不算太差,一年的駕齡了,但總有一些技術盲區,比如會車。就像熟悉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字根,但總有些字敲打不出來,隻好把五筆切換成拚音。王燕一遇到車子陝路相逢,就不知道該怎麽避讓,最笨的辦法就是退到寬闊的地帶。她望了望退路,七拐八彎的看不清。於是裝起膽子,試著向旁邊一戶人家的屋坪退去。這戶人家的圍牆是縷空的,而且並不完全封閉,中間留下寬闊的入口,顯然是供泊車用的。王燕溫習側方定位的技術要領,車子退進了屋坪,卻聽到怦的一聲,隻好趕緊刹車。

原來是圍牆上的花盆掉了下來。

王燕看到車身緊挨著圍牆,知道這是自己造成的後果,看著房東怒氣衝衝的樣子,隻好認了,答應賠償。就在一番理論的時間,不過十來分鍾,這條街巷已經造成嚴重擁堵,大卡車無法通行,後頭的摩托車越來越多,放學的學生騎著自行車在縫隙裏鑽來鑽去,喇叭聲頓時此起彼伏。

王燕頓時成了眾矢之的,額上直冒汗。她付給房東一張百元鈔票,準備駕著車子重新讓路,但是折騰了幾次沒有成功。王燕聽到群眾的埋怨聲越來越難聽,急得幾乎要哭了起來。這時,一個男青年支好自行車,說,我來幫你騰一下車子吧。隻見他熟練地操控著方向盤,把車子側進了屋坪,車流人流像泄洪一樣疏散而去。這時,已經是午餐時間。

王燕心有餘悸,坐在副駕座上,說,帥哥,你好事做到底,幫我開出這條破街吧。他往前開了一段路,找一個路口,借路掉頭,很快開出了擦子街。在入口處,我向他道別,順便問起擦子街是不是有一個叫朱平的人。

他說,我就是。

王燕吃驚地說,我被你害苦了!

朱平說,剛剛你還謝我呢,怎麽又批評我了?

王燕說,是不是你反映這老街沒有路燈?

朱平這才知道王燕是記者。朱平執意要王燕下車,再次坐上駕馭座,開著車要把王燕帶到古橋頭。一路上,王燕稱讚他的車技,他就說,環境造就人呀,還不是這擦子街給逼出來的!這樣吧,你要練好讓車技術,就多來擦子街。王燕說,我都付過學費了,一百元。

她把剛才的花盆事件說了下。

朱平說,哎呀,那院子就是我的家!我爸也真是摳,一百元也收!那現在是還學費呢,還是教你練車?

王燕說,看到你爸爸心疼那盆花,我是真心賠償他的。

朱平解了安全帶,讓王燕重新坐到駕馭座,說是要在擦子街當一回臨時教練。王燕並不以為意,隻是想抓緊時間把采訪任務完成。到了擦子街的盡頭,古橋邊停著三四輛車子,剛好有一個車位可以泊車。

這幾年,小城的車輛猛烈劇增,大街小巷車滿為患,而小城像個清貧節儉的市民,建設家園時根本沒有規劃停車場,於是車位引發普遍的“饑餓感”。但凡吃飯,購物,開會,隻要是開車上街,看到一個空空的車位,就會不由湧起一陣意外收獲的幸福感,那個白色的條帶,就像上帝賜給的“麵包”。事實上也是麵包,如果你找不到車位,滿城繞來繞去,反而離吃飯的地點越來越遠,那麵包的幻覺就會越來越強烈。

橋頭的那個車位,當然是王燕現在的麵包。她得趕緊泊車。但可惜這塊麵包是不規則的,不像平時在大街上遇到的,顯然不好嚼。朱平說,練車場到了,這個車位不規則,但目測可以進去。於是,他開門下去,一隻手像指揮家一樣,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嘴裏的反複著“走”和“停”兩個字,那節奏像是在念一段經文。王燕在這段經文的指引下,終於順利擠進了車位,解下安全帶的時候,有一種走下十字架的感覺。

朱平卻並不讓王燕下車,找了另一個車位練了幾遍,原因是這個車位太小,怕等下采訪時人家把車剮了,誰知道旁邊車主的技術。王燕於是又把車子開離了古橋頭,回到他家門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