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換崗

王燕沒想到,她沒有說出主任約會的事情,倒是主任先把她“出賣”了!王燕知道,主任自然有他的難處。社長那番講述,也有他的道理。雖然王燕麵臨的是一場誤會。王燕也不知道,報社的領導憑什麽判斷朱平是王燕的男友,而這個判斷居然成為報社的重要決策。

那天上午九點,王燕接到主任電話,又以為有什麽重要的策劃,或者對剛剛收到的稿子有什麽重要修改意見。對此王燕習以為常。這年頭,精準扶貧,城市改造,工業經濟,旅遊發展,哪一項縣裏不是要求加強宣傳?這些工作被統稱為“攻堅戰”。有了戰爭的味道,就有火藥的氣息,記者部自然就像戰地記者,準備隨時應戰。

這一天,王燕差不多是半夜爬起來寫稿子,從五點弄到九點。沒辦法,昨天剛剛采訪的人物通訊,主任點的題,又是版麵頭條,她不敢懈怠。同學約她看電影去,王燕回應說,得寫稿子呢!同學說,大片,可別錯過,我請客,報社又不隻你一個記者,再說這些小地方的新聞出來不出來,地球還不照樣轉。理是這麽個理,但王燕可不敢讓報紙開天窗。王燕想晚上弄完,第二天可以睡個懶覺,但在電腦前搗弄了半天,就是沒有靈感。心裏煩得很,就早早上床睡了。睜眼已是五點,王燕趕緊起來,突然就有了一個標題湧上腦門。題好一半文,趁熱打鐵,連續作戰,母親敲了幾次門催吃早點,王燕也不理睬。

九點。王燕看到郵箱的發送時間,鬆了一口氣。這時,家裏安靜極了,父親和母親早就上班去了。王燕跑到廚房,準備吃早點,突然電話響了。是主任的。王燕匆匆吃過早餐,直奔公務大樓。

報社在公務大樓最頂層,十二樓。王燕來到大樓門前,卻一時進不了大樓。大樓前圍滿了上訪群眾,他們吵嚷著,像是聲討什麽補償標準過低,或者要求就地安置之類的。他們表達的決心,是堅持不簽字,並且要求鄉親們團結一心,抵製到底,直到政府答應要求。門衛組成了人牆,擋住了大門,勸他們到旁邊的信訪局去反映問題。

這時,王燕想起了自己剛進報社時的一件蠢事。

第一次看到大樓前的群眾上訪,王燕以為是新聞素材,就拿出紙筆來采訪。門衛與上訪群眾拉扯著阻攔著勸解著,一時鬧得不可開交,甚至有肢體衝突的趨勢。王燕打開采訪本說,鄉親們,跟我說說情況吧,我是記者,我可以把你們的意見報道出來。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突然瓦解。群眾轉移了注意力,立即圍著我七嘴八舌講了起來。原來他們是一個村子的群眾,由於小孩在樓頂玩鬧時不小心觸及高壓電線,導致重度殘疾,他們的怒氣對準了電力公司,上訪要求政府作主,讓電力公司作出賠償。

正當王燕奮筆疾書記錄采訪之際,主任問我在哪裏。王燕說正在采訪。主任問,在哪裏采訪。王燕說,在公務大樓門口。主任問,門口采訪什麽?王燕說,群眾,上訪群眾,送來的新聞。主任說,糊塗。回到辦公室,王燕被主任教訓了一番。上訪群眾是可以采訪的嗎?就算他們的要求是合理的,得相關部門解決後才能報道,我們不能隨便觸及。

每次看到上訪群眾,王燕感到一陣羞赧。門衛自然熟悉她了,沒有把我當作上訪群眾,還打趣地問,是要進去上班呢,還是來幫我們解圍?

回到報社,王燕立即來到主任辦公室。但主任卻沒有說起策劃呀稿子之類的事。主任抽著煙,在思考著什麽問題。王燕望著他的腦門,頂上一片綠洲,加上煙霧騰騰,仿佛是縮微的江南風景,流水人家,炊煙嫋嫋。王燕知道這麽形容主任不對,主任的腦門如果是為工作操心的結果,至少有一部分是由於我。

一個記者要真正成熟至少要兩年時間。第一次跟著主任采訪,是一個人物通訊。主任說,你文筆好,寫寫試試。王燕交稿的時候,主任看了稿子,很久不吭聲,不作一聲評價。我怯怯地問,稿子怎麽樣,請主任指點。主任隻說了三個字,而這三個字讓王燕無地自容。這三個字讓王燕銘記終身。這三個字讓王燕發憤圖強。這三個字是:四不像。

王燕是漢語言文學本科畢業,並沒有學過新聞采寫。她喜歡寫東西,那都是瞎寫,但新聞有新聞的套路。雖然主任說,新聞寫到最後也是自由的,沒有套路的,有文學底子的人寫起新聞來,上路快。多年的跟隨,主任捕捉新聞點的思路讓王燕佩服,王燕的成長也沒有讓他失望。但這次,他不談業務。

主任說,上次那個擦子街的采訪,成果很不錯嘛。

王燕說,沒有呀,稿子是寫了,但最後一直沒有跟蹤報道了,路燈管理所最終沒有行動,說這裏是拆遷的區域。

主任說,至少增加了見識,認識了朱平吧。

王燕感覺主任有點怪怪的,說,朱平算什麽人物,一個中學老師而已。這些年,承蒙主任的器重,我跟隨過多少大小領導,接觸過多少文化名人,采訪過多少企業家科學家,朱平算什麽人物呢?!

主任說,是的,你采訪過那麽多人物,但跟你最終沒有什麽交集呀,他們隻是你筆下的一個素材而已。但朱平不同,你們的認識可以有其它的意義。比如,你們有點像戀人,經常在一起的。

王燕頭嗡了一下。主任的判斷並非空穴來風。擦子街的路燈報道完成後,王燕跟朱平的確還有接觸,也算是一個朋友了,但不至於是主任說的那個級別,主任顯然是為王燕的終身大事操心,像王燕的父母一樣。

王燕從來沒有意識到,朱平為此被別人看成了王燕的“男友”。主任聽了王燕的解釋,微笑著說,不會吧,不是男友?那麽好的情景,那麽好的地方,那麽好的一個小夥子,暫時不是也不打緊,以後可以是。

王燕反問,那主任等於是承認那天在與女友約會了?

主任笑了笑,說,我倒是希望我們都在進行同樣的事情,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我沒想到,主任已經人到中年,但仍然享受著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

朱平是我的男友?王燕當然給予否認。但她否認並沒有用。就由於這個莫須有的判斷,王燕被主任帶到了社長的辦公室。主任說,報社有一個新工作交給你,我們去社長辦公室,聽領導安排吧。

主任把王燕帶往社長辦公室的路上,王燕心裏一陣緊張。社長親自安排工作,難道要換崗位了?從記者轉為編輯?一年前王燕向社長提過要求,說工作壓力太大,想從采訪轉為編輯,這樣時間有規律,可以有點自由支配的時間。社長表示理解,還特意問,記者不是更自由嗎?全縣城鄉到處跑,是不是工作忙耽誤談戀愛了,工作戀愛可以兩不誤呀!

王燕給予否認,說隻是不想透支了青春。

到了社長辦公室,王燕才知道,真的是要暫時變崗位了,但不是轉為編輯,而是拆遷。社長抽著煙,像個騰雲駕霧的神仙。他先讓王燕和主任坐下,悠悠地說,我們做報人的,業務工作要會做,中心工作也要鍛煉,王燕你一直非常出色,不論是采寫稿子,還是編輯版麵,不論是推銷報紙,還是廣告業務,可以說非常出色。這很好,一個人的能力應該是全麵的,將來畢竟還有可能要繼續向前發展的嘛。

王燕開始還是沒有聽懂社長的意思,但這一番肯定和鼓勵,讓王燕感覺暖暖的。接著社長說,昨天晚上,我們宣傳部長召開了一個調度會。社長把會議精神傳達得非常詳細,但與采編業務毫無關係。重要的倒是部長說出的一些數據,它們像齒輪一樣,咬住了我們。

第一個數據是一江兩岸棚改工程第一期,涉及五千餘戶。

第二個數據,是全市五千餘個幹部安排了拆遷任務,與他們一一對接

第三個數據,是如果十一月三十號達不到95%的居民簽約,縣裏準備放棄這個區域的棚改,以後這些老村老街就隻能永遠像一件修修補補的衣服,存放在錦江岸邊。

而這裏麵的邏輯是,每一個幹部,每一次努力或鬆懈,都關係著這個項目的走向。群眾是X,幹部是Y,兩者相加,結果可能是100,也可能是0。這就是拆遷動員工作的意義所在。每個人都可以代入這個方程式中去。

要命的是,進度每天都在排名,排名形成的壓力每天都在層層傳遞,從縣領導,片區領導,單位領導,到小組頭頭。

而這次調度會的主要精神是,我們這個片區的排名過於落後,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做好統戰工作,發揮我們宣傳工作者的優勢,挖到一切可用的人際關係推進拆遷。

於是,王燕和朱平的那一點點關係,被挖了出來。

社長說,你跟這個項目本來沒有關係,我們報社分到的任務有15戶,但我們為了不影響出報,邊緣人員每人兩戶,骨幹人員仍然照常上班。但這次部長給予的壓力太大,他說我們甚至可以停下報紙,也要全力推進拆遷工作,我們隻好重新調整,更重要的是,你采訪過擦子街,熟悉那一帶的情況,那個稿子寫得很好嘛。

社長頓了頓,聽說朱平是你男友?

王燕臉上起了一陣發熱,說,沒有的事。社長看了看主任,接著說,是不是也不要緊,但你們既然熟悉了,就是一種有利於工作的關係。這樣,朱平家,還有你采訪過的兩戶,正好在我們的區域內,都安排給你,你可以集中時間攻堅,稿子可以寫,也可以不寫,但十一月底,必須全部完成任務。

就這樣,王燕被放進了那個方程式裏,成為了Y。就這樣,王燕與朱平的交往,被綁架在城市的發展進程中,她和他的一喜一怒,都可能影響拆遷的結果。因為五千分之一,就等於五千,每一戶都是95%簽約率中的分子。這事就有些意思了。平常說沒有你地球照相轉,論證個體對集體事業影響之微,而在這個方程式裏,卻反過來了。照這樣推理,從我邁進擦子街的第一步起,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被納入曆史的洪流。

社長轉述了部長在調度會上說起的一個“荷花定律”。

一個池塘裏的荷花,每一天都會以前一天的2倍數量在開放。如果到第30天,荷花就開滿了整個池塘。請問:在第幾天池塘中的荷花開了一半?第15天?錯!是第29天。這就是荷花定律。第一天開放的隻是一小部分,第二天,它們會以前一天的兩倍速度開放。到第29天時荷花僅僅開滿了一半,直到最後一天才會開滿另一半。也就是說:最後一天的速度最快,等於前29天的總和。這就是著名的荷花定律。部長的比喻是生動的,我們每個拆遷幹部都是荷花仙子。少了一朵,就意味池塘開不滿了。

王燕苦著臉,從社長辦公室走了出來。主任跟著,來到了王燕的辦公桌前,說,是我推薦的,別怪我出賣了你哈,我們單位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王燕說,我服從安排,但不要造謠,說我和朱平是戀愛關係。

主任說,昨天晚上社長開完調度會,就召集我們中層開會,要大家挖社會關係,我就想到那次你與朱平在一起,後來我們向學校了解過,果然是在拆遷區域的,於是就向社長推薦了你。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當然,說不定這是一件好事嘛,你可以抽出時間好好解決終身大事了。

主任還說,我們報人呀,說實在的,都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算你是著作等身,報紙就是個易碎品,其實都是敲邊鼓,沒有大用的東西,而這拆遷工作,你的每一滴汗水,都會直接影響城市的改變,當你看到擦子街煥然一新,成就感不是更大嗎?

崗位調整後,王燕徘徊在大橋上。她得理一理今後的思路。七年了,她一直衝在時政采訪的第一線,熟悉了新聞采訪的門路。這種工作目標明確,主題既定,不論對方如何健談天花亂墜,也可以隨時勒馬回韁,讓對方說出她需要的話語弄到需要的素材。對方無論如何沉默和拒絕,王燕會耐心地溝通,一句句挖出我想要的內容,甚至當事人的沉默本身會成為寫作的素材,從而順利完成任務。

但是,拆遷是一項陌生的工作。王燕當然采訪過拆遷的幹部,熟悉他們的甘苦。真是天下第一難啊!這句耳熟能詳的話,王燕不止一次聽到。但采訪時聽他們說起,隻是一番感慨,無法感同身受。沒想到如今自己就攤上了這樣的苦差,像吳承恩成了自己筆下的唐僧,也要麵對九九八十一難了,卻哪裏知道如何闖關呢?這差事,上麵定下了時間表,但你卻不敢拍胸脯說保證。是啊,從今以後,自己得一天天耗著,不見底。雖然也是與人打交道,也是做思想動員工作,也是主題鮮明,但你急不得、慢不得,每一次走訪交談,根本沒有既定的成果。不像采寫新聞,可以夢中想好標題,可以半夜起來寫稿子,可以上午九點準時看到記者部主任的微笑。

惟一的好處是,王燕擺脫了無期徒刑,不必像以前一樣每天像機器一樣運轉。擺脫了嗎?並沒有。忙嗎?並不會。就是這麽個奇怪的情況。這裏,顯然有一種巨大的落差。王燕站在八一大橋上,不由對南邊那片破舊老街望了一眼。

以八一大橋為界,小城的南北是新舊兩個世界。南邊是老城,江邊的建築破舊老相。北邊是新城,沿江路已經改造完成。七年前王燕剛進報社,小城的沿江改造項目剛剛啟動,叫錦江花園。當時報社也分到一戶拆遷對象。聽說這戶一位對象想不通,在錦江裏投河自盡了。王燕聽後悚然,感覺城市的發展隱含著某種碾壓的力量。主任的家在項目地段,也在拆遷對象中,他當時抽了支煙,說起這戶鄉鄰的死亡時沒有更多的評價和悼念。

多年以後,王燕站在南端大橋上,看著錦江花園煥然一新,仿佛這就是城市本來的樣子。沿江石砌堤岸,大理石欄杆,樹木蓊鬱,上下兩條遊步道並行不悖,上麵一條臨街,對麵的店鋪燈火繁華;下麵一條臨河,不時可見竹筏夜漁。王燕和父親是進城的移民,並不熟悉這座城市的悲歡離合,不清楚投河的鄉親為何如此絕望和決然。這個項目改造前,河岸成為巨大的垃圾場,房屋隨意,路網淩亂,河道垃圾“萬紫千紅”,白色泡沫和紅色塑料掛滿河**的樹根和灌木。改造後,沿河成為公園和街道,晚上散步的人流潮汐一般洶湧。

在這座小城工作後,王燕偶爾在沿河的遊步道上行走,可以看到破碗,紙錢,蠟燭,似乎是沿河的老住戶在祭奠逝去的親人,可能是溺水者,可能是自盡者,可能是後人在追念先祖某個不平凡的足跡。人們雜遝的腳步淹沒了一切,那些逝者的音容早已在城市裏湮滅。錦江花園,是這座城市沿江改造的第一個項目,這條河道的美麗景觀,打開了城市發展的另一種思路。

記得沿江路剛剛建成那一年,正好奧運火炬在這座城市傳遞。為展示城市新麵貌,錦江花園成為傳遞線路中的一段。火炬傳遞成為城市的慶典,也成為項目竣工的重要儀式,載入人們的記憶之中。隨著社會發展,這樣改造的城市河道越來越長。這座南方的小城本來就被江河環抱,三麵臨水。現在,又有了“一江兩岸”工程。而王燕,已成為參與城市改造的一分子。

王燕在橋上來回走了幾趟,理不出一點思路。拆遷這種工作本來就沒有什麽思路,隻能走著瞧。當然,其實是梳理自己的內心,這麽一個突然的轉折,得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每天回到家裏,不知不覺在采訪本上寫起了一些文字。似乎這是一種生活的慣性。暫時不用采寫什麽了,被文字糾纏的日子暫告一個段落,王燕卻感到空落落的。王燕隨手劃劃,采訪本裏隨意寫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