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碑記
五一那天,李好接到電話,要采寫節日堅持崗位的稿件。這是報社的常規選題,是新聞四季歌的一種。這樣的采訪顯然有點意思。一個采訪對象幽默地說,你這是報道我呀,還是你自己呀?你報道我不是把你們記者捎帶上了嗎?李好這天就因為采訪對象的一句話感覺到工作的快樂,開心地回到報社。
她不知道,還有更多值得開心的事情在等著她。李好采訪完回到報社,發現座位上有一個陌生女子。李好問,你是王燕姐姐嗎?王燕正在座位上翻開新的報紙,聽到一位年輕姑娘說出她的名字,笑著點了點頭,奇怪地問,你怎麽知道我?
正好主任走了進來。主任已經調離,到宣傳部上班了。但他特意約王燕在報社見麵。主任跟王燕握手之後,說,你去廣州後,領導都愁死了,好在後繼有人,這就是你的接班人,李好,五年的培養,差不多趕上當年的你了。原來,這一天王燕那天從廣州回來,決定去報社見見老同事。王燕約了主任,中午要一起聚聚,多叫上一些有空的老同事。
李好說,主任過獎了,我隻是覺得今天運氣真好。你知道嗎?我上班第一天,就收到了王燕姐姐的禮物。
看到王燕有些疑惑,李好接著說,是一本黑皮采訪本!
主任大聲笑了起來,對王燕說,對,你走得太匆忙,落下了一本采訪本。也是李好有心,沒有把它丟到垃圾桶裏,而是交給了我。
李好說,這是珍貴的禮物,雖然沒有交給我采訪的辦法,就讓我知道了你拆遷的時候,是如何攻堅克難的。
王燕說,這也就隨手寫寫,做記者習慣了,得記點東西,到廣州後有些後悔沒帶上,那是一段難忘的回憶。
主任說,多虧落到了我的手上。領導在商量為野廟寫碑記的時候,我就想到這本筆記本,你是最了解野廟的,你保護野廟有功,現在又是文化名人,正好再為家鄉出力。
聚餐的時候,主任叫上了李好。主任對王燕說,這次回來呆多久?轉眼三年了,你在廣州考研尋職,成家立業,和雷雷一起成為了創業成功人士了!我們是不是要做一個訪談呢?我覺得應該,李好,眼前就有一個新聞好素材,真是我們的榜樣啊!
王燕笑著說,訪談就免了,倒是想去看看一些人,主任還記得吧,楊萍現在怎麽樣了呢?主任說,挺好呢,孩子的爸爸終於聯係上了,時常回小城來探親,還出資讓楊萍開了個紅色培訓機構,事業火紅著呢。
王燕打趣著說,你們聯係還挺緊密的吧,你有她的電話嗎?我們一起過去看看,楊明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主任有些難為情,說,有她的號碼,但不是在手機裏,倒是心裏記得。楊萍的丈夫把楊明接到杭州去了,在專家的指導下,把楊明的自閉症治好了。現在,楊明做起了電商,聽說一年收入上百萬,過年時還帶回來一個女朋友。
王燕又問起了朱平。主任說,朱平家在城東買了別墅,聽說朱平原來吉安的女友過來了,兩人重歸於好,去年結了婚。
王燕聽了,點了點頭,並沒有說什麽。而主任卻無比感慨。主任說,王燕呀,回頭來看,你和朱平的認識真是一道悖論呢,如果你不是采訪中認識朱平,報社就不可能叫你去專搞拆遷,你還在報社周而複始地拚命,就不會離開報社,是這場拆遷而讓你思謀太多觸動太多,導致你重新思考未來的吧?我一直有個好奇的問題,你跟朱平到底是為什麽分手的呢?難道就是因為雷雷回來了?
王燕笑了笑,說,現在想來,朱平對我的當年拆遷工作幫助雖然很大,但我其實並不喜歡他那種投機的味道。
主任說,你是說他借拆遷的機會接近你?
王燕說,不是,是朱平當年把楊萍家的老房子買下來屯積升值,我覺得他有點趁人之危,雖然也是冒著風險,而且還算是幫助了老楊,但我總覺得不厚道,畢竟都是老街坊!總之這事我從來沒跟他說,但我一直心存芥蒂,加上雷雷回來了,我自然不想在這座小城裏呆下去了。
主任說,哎,你們兩人終究還是誌不同道不合!
午飯後,王燕沒有讓主任陪著,決定一個人去公園走走,為了寫那篇碑記。主任說,公園剛剛建好,野廟也成為了紅軍廟,現在成了培訓機構的教學點。隻是,它的文化底蘊還沒有充分展示出來,隻是一個空殼,需要我們添加文化內涵。
在紅軍廟,王燕意外看到了楊萍,穿著紅軍服在為遊客講解。大家歡天喜地擁抱握手,留下聯係電話,然後楊萍又忙她的團隊去了。
王燕獨自在公園裏行走,不知不覺就到了石橋邊,站在大榕樹下。王燕暗暗讚歎小城的變化,想起了午餐時主任的話。
王燕吃飯時,不斷表達離開家鄉的遺憾。主任說,怎麽說也比不上廣州,畢竟是小地方,你其實是在感歎自己當年的功勞吧。王燕笑了,說,這我不想否認,這城市的變化真得感謝幾千名拆遷幹部,這擦子街就像馬爾克斯筆下大風吹走的馬孔多,留下的東西如此之少。
主任說,還有古廟和石橋呢。
行走在石橋上,王燕還又看到了那個退休老師,五年不見仍然精神飽滿。他在講擦子的傳說。王燕心時湧上一種自豪和歡樂的情感。王燕想,改造破舊村莊,建設美麗公園,這與烈士的壯舉其實是一個性質,就是要鄉親們改造原來的社會,原來的生活,原來的結構。但擦子街稱得上翻天覆地的變化,地理風貌上的改變,真正實現的還是這次村改造。
而就,應該是紅軍廟碑記的主旨。王燕從背包裏拿出那篇打印的《龍珠寺碑記》,當作範文讀將起來,一下子回到了小城的幾百年前。
小城在元代就築有城牆,但古時的城區還沒有現在的新公園大。在綿江邊,它就像放在河灣邊的一隻金元寶。據縣誌描述,老城原有四門,東曰朝陽,南曰觀光,西曰挹秀,北曰拱極,如今**然無存。而在雙江合流之處,還建過一座拱日樓,如今倒是恢複了原貌,成為新公園一景。北門外還建了一個毓秀台,卻無法複原了,因為它的原址已變成鬧市。
王燕對“毓秀台”這個名字特別熟悉,是由於它在一百多年前被老鄉陳熾寫進一首詞裏:“闌幹拍遍,又鬱蔥佳氣,亭台如故。劫火飛殘渾似夢,已被西風吹去。寒樹猶青,清霜正曉,獨立聊容與。開天遺事,塔鈴煙際能語。重向石火光中,土花堆裏,悄覓殘碑礎。滿眼煙光人獨醉,不見當時呤侶。綿水東回,缽山西峙,形勝原終古。夕陽如畫,一聲雁歸何處。”
這位愛國誌士跟王燕一樣,來自梅江邊的小鎮。王燕熟悉他的《續富國策》,讀過他的文集,聽過他的神童傳說,也是自小學起就被父親跟她推薦的楷模。“重向石火光中,土花堆裏,悄覓殘碑礎”,這詩句如電光石火,激起的靈感在王燕腦海裏升騰起來。
王燕眺望著石橋,野廟,榕樹,想到了那些石橋走動的紅軍和拆遷幹部。野廟成了一座村史館,但留下的隻有那尊神像。王燕慢慢找到了行文的語感和碑記的內涵。她正想打電話叫雷雷一起過來,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原來是楊杭。還是那樣的清瘦,但腰背明顯地直了起來。王燕走了前去,問,你還認識我嗎?
楊杭停住步子,盯著王燕看了看,前來握手,說,你是王燕!
王燕問,你要去哪裏?
楊杭說,我去野廟。
王燕說,你去幹嗎?
楊杭歎了一口氣,遂說起了自己守廟的來由。
聶公壩的菜地最終被政府征收了,女兒在公司忙,兒子在杭州忙,楊杭兩口子徹底輕閑下來了,呆在家裏沒事。那一天,老婆去教堂了,他更是孤單一人,無處可去,就到小區門口瞎逛。小區對麵就是學校大門,為此小區臨街的店鋪生意好,光文具店就占了三分之一。楊杭沒事就這家走走,那家看看。這時,他看到最西邊有一家店鋪,店招說是佛事用品,但裏頭擺著觀音菩薩,點著電子蠟燭,放著寺廟音樂。最奇怪的是,櫃台上擺著一個功德箱,功德箱上貼著二維碼。店鋪放了兩張排椅,坐著眾多老人,都在跟著店主念佛經,像是禱告,像是求助,像是唱頌。
楊杭沒有想到,就在小區外的店鋪,就在熱鬧的大街邊,居然長出了一座野廟!楊杭不知道這野廟有沒有靈。他立即想到了彭坊村野廟。想到了真君閣。想到那幾頁收存至今的頌辭。他也想起了素姑,和她留給鄉民的話。什麽是神明?就是讓你能夠擁有心願、堅持心願,並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實現心願。不輕易答應你,但永遠支持你。凡是沒有實現的心願,不要責怪。有求必應,但不是有求即應。
楊杭細細想想自己這幾年的人生,雖然曆盡艱苦,但楊明總算走出自閉症,家裏過上了好日子,這雖然是政府帶來的,但能說跟自己在野廟的祈禱沒有關係嗎?楊杭突然興奮起來,他要去好好感謝野廟。這野廟冥冥之中,就是祖上為後來人建的,楊樹家的劫數,自己家的劫數,總是能有受報的時候。
王燕說,現在這野廟歸你管護?
楊杭說,可不是。公園建好後,文化部門曾經想把神像搬走,正好我在一邊守著,說神像就是先祖塑的,當年就是按照紅軍的樣子來塑的,隻是祖上沒有說出來,怕當時的國民黨軍迫害。現在,廟裏沒有菩薩,沒有香火,但還有雕塑,而佛塔上還存放著鄉民的骨灰,朱骰父親的,馬阿姨的,素姑的。清明的時候,許多人來這裏祭掃,擺放的雖是鮮花、水果,但畢竟要人管理,為此我就跟政府說了。
王燕笑了起來,廟是你祖上捐建的,現在由你來管理,由你來守護,真是最合適不過!不過,你不能隻是守廟會,還應該可以做更大的貢獻。
楊杭說,貢獻?
王燕說,你女兒不是辦了紅色研學機構嗎?剛剛就帶了個大團隊過來。你是當地村民,知道村莊的曆史,完成可以當個義務講解員,講講這個村莊的革命故事。
楊杭說,我可講不好。
王燕說,聽楊萍說你還會念頌辭,把楊明的病都念好了?沒事,我來幫你寫好講稿,你來說,一定沒問題!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你就是野廟最好的碑記,是活的碑記!
楊杭說,碑記?
王燕和楊杭一起朝野廟走去。野廟和浮屠,加上圍牆,已經成了一座院落的樣子。空坪上,豎著一塊石碑。王燕指著石碑,對楊杭說,這裏要銘刻一段文字,叫碑記,縣裏把寫碑記的任務派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