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前任

在剛剛進入職場的年輕人麵前樹起一根標杆,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就像賽跑場上,一個運動員究竟是該想著遠處的衝刺線,還是該想著自身肌體的運動旋律?

新記者李好上班第一天,領導就為她樹起了一個榜樣:要像王燕一樣優秀。李好坐在辦公桌的格子間裏,對王燕不知道是該感激呢,還是該痛恨。據說人們對鏡子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一是熱愛它,因為它給了你美麗的參照,再就是打碎它,因為它照出了你的不堪。現在,王燕就成了李好的鏡子。不過,這剛剛放到眼前的鏡子,李好還來不及照一照。

王燕究竟是哪一種鏡子?李好還不好說。

李好並不願意回來當記者。而父親執意要她回來,回到父親母親工作生活的小城。父親不講道理,因為父親隻有她一個女兒。這一點境遇,王燕跟李好有驚人的相似。當然王燕的這個境遇,是辦公室和同事聊起來才知道的。

李好到辦公室之前,第一站當然是向領導報到。社長看了李好一看,又看了一眼,看得李好有些難堪。社長感覺到了李好的不自在,回過神來,說,感覺王燕回到了報社。李好這才知道,社長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王燕”。

李好問,王燕是誰呀?

社長說,是你的前任,不對,“前任”這個詞容易讓人想到那部電影,想到男女之事,我是說,王燕是個難得的人才,不但跟你一樣漂亮,而且富有才華,可惜小城留不住,人才流失呀,可正因為她的流失你才有了招考的機會,所以你得珍惜你現在的崗位!你將來要跟王燕一樣出色。

李好離開社長辦公室時,王燕的名字已經在她耳邊滾了十來次。李好當然說,一定向王燕學習。但心裏卻不以為然。首先,李好想做自己。其次,社長的話存在嚴重的邏輯問題。如果她是另一個王燕,那是不是意味著可能有又一個輪回:成為人才,然後流失?何況,李好並不想感激王燕,如果沒有招考的機會,父親就少了一個讓她回來的理由。

但王燕作為一麵鏡子擺在她麵前,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記者部主任把她帶到了辦公室,說,你就座這個位置吧,你的前任考研走了。李好驚訝於“前任”成為報社的熱詞,事實上除了記者這個普通崗位,王燕並沒有什麽重要的職務遺傳給李好,有的隻是一些模糊而可疑的光環。

李好順口就說,我知道,我的前任叫王燕。

一看辦公室的桌子,倒是有公司的味道,讓李好立刻想起了在廣州寫字樓打工做文秘時的情景。桌子是連體的辦公桌,銀白色的桌板,透明的隔板,藍色鑲邊條帶,七個腦袋在不同的格子裏浮起來,回應著主任的介紹,扶著眼鏡或擠著笑容,向李好打招呼,表達熱烈歡迎的意思,然後又迅速沉到電腦前,忙著各自的活兒。

主任腦門光光的,頂上倒是留下一塊綠洲,掩飾著一片荒涼。李好想,這就是腦力勞動者的經典肖像吧?不是早生白發,就是早早脫發。李好撫了一下自己的秀發,心裏不禁歎息了一聲。而主任不知道李好腦子裏轉的是什麽,繼續說著王燕。按照社長的交代,主任已經完成了引導就座的任務,但他不知道為什麽,仍然站在李好的格子邊不走,嘴裏還嘮叨著王燕的事情。

於是,李好又知道了一些王燕的來頭。

主任說,社長跟你介紹了王燕吧,確實是你學習的榜樣呀。王燕八年前像你一樣來到報社。那時的報社不像現在,年輕人多了起來。原來報社的采編人員清一色是老師轉行的,有人戲稱我們的報紙是《教師報》。

李好聽到了格子裏傳來同事會心的笑聲。

主任說,你們笑什麽?不是這麽回事嗎?八年前領導突然心血**,報紙擴版並加密周期,我們的報紙一下子由周報變成了日報,為此我們招了四個大學生,但人手仍然非常緊張。小城就這麽大,可采寫的新聞就那麽多,幸虧王燕上路快,成為我們報社的骨幹,大家都稱她是“頭條王”。每次編輯部主任問我要版麵頭條,我就來到這裏,向王燕要。為此王燕成為寫作的機器,一走進辦公室,就能聽到她劈哩啪啦的,讓我吃了一顆定心丸。

我聽到“機器”兩個字,心裏一緊。我的榜樣原來是一台機器。我聽出來了,王燕是報社的骨幹記者,頂梁柱。主任臨走之前告訴我,現在你坐上這個位置,得像她一樣好好努力哈。我趕忙點頭,反複琢磨“這個位置”的含義。李好笑著問同事,王燕姐走了,你們誰是“偷梁換柱”的人呢?

大家幾乎異口同聲地說,當然是你呀,你現在坐這個位置了。

李好笑了起來,說,我是個新兵,才頂不了梁呢,我是說這麽些年來,你們身邊有個鏡子照著,是什麽感覺呢?現在沒有鏡子了,又是什麽感覺呢?

大家一邊敲打著鍵盤,一邊應個嘴,接著話題,七嘴八舌之間,又一個“王燕”出現在我麵前。這個前任,性格古怪,自視清高,還是個大剩女。進報社之後,這些大學生都忙著交友談戀愛,對采寫任務考核不在意,那點稿費對這些小年輕沒有一點吸引力,倒是王燕繼承了主任的衣缽,或者說報社第一代報人的艱苦奮鬥精神,沉醉在沒日沒夜的采寫之中。那似乎是一種無期徒刑,報紙天天出,記者部就五六個人,當天采訪,當天寫稿,周而複始,特別是深度報道,從標題到結構,是一件非常燒腦的事情。而王燕,幾乎承包了所有的深度報道,為此不知道是沒有時間戀愛,還是工作耽誤了結婚,反正大家一直沒有收到她結婚的請柬。

就是這樣一個前任,讓李好一下子看到了跑道上的衝刺線。

不好意思拉著同事繼續閑聊。就安心坐了下來,向旁邊一看,透明的隔板卻貼著各種表格:作息時間表、周一至周五時政版麵安排表、兩會代表委員采訪安排表、專題策劃安排表……不一而足,把偌大的塑料隔板封得嚴嚴實實,讓座位自成一體封閉起來。李好翻開一本報紙合訂本,這是社長叫主任為李好準備的,叮囑李好最先一周上班就好好讀報,特別是讀讀王燕的文章。

李好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她一上路就有人拉著跑,跑動時還被別人塞給了一麵旗幟。不是對王燕不敬佩,而是她被設定了一個強製性的目標,她仿佛將要成另一個人的複製品。說不定將來出門采寫,會遇到這樣的交流——這是李好,王燕一樣厲害的記者。哦,李好,報紙上天天看到你的大作,跟當年的王燕一樣厲害!當然,直到十年之後,這個小城的辦公室主任、宣傳委員等接待采訪的幹部換一撥人,李好的聲名才能完全覆蓋王燕。

有榜樣總是好事。李好決心聽從教導,把這個從未謀麵的姐姐當作老師。她翻開報紙,王燕的名字果然遍布版麵,讓李好看得入迷。從標題到內容,從結構到文采,李好深為折服,不由拿起了一支換芯筆,拔了筆帽,想把一些精彩的標題寫下來。這些標題,既供自己參考,也是提醒以後免於重複。新聞是年年更替的四季歌,雖說李好要變成另一個王燕,雖說以後的采寫周而複始,甚至還有雷同的新聞事件,新聞素材,新聞人物,但標題至少不能過於重複。你不知道用過的標題,說不定將來一出手,就與王燕的標題完全重複了。

這真是一件難堪之事:可以學習,不能重複。李好隱隱感覺這是一種命運的啟示。

李好發現有筆無紙,於是習慣地伸手拉開了抽屜。抽屜有些沉。李好增添力度,拉開一看,果然塞滿了來不及清理的各種材料:文件,簡報,報表,通知,方案,年鑒,內刊……一座小城的“內髒”都在這些文字裏,單位部門、公司企業、鄉鎮村居,凡是能夠用文字來表現的業績,都集中在這些雜亂的材料裏。而王燕,或者說報社記者的任務,是從這些富礦裏下工夫深掘下去,篩選、整合、翻新,從文字材料的重圍裏衝出來,以一個新聞記者的眼光,給予全新的闡述。

當然,這些都是二手材料,並不是最好的新聞素材。

主任帶著李好從社長辦公室出來,一路上對李好進行“崗前教育”,就提醒過李好要警惕二手材料“依賴症”。主任說,記者最拿手的本領是采訪,要深入基層搞到一手材料,就像當年王燕,參加一個簡單的活動,卻能弄出一篇深度報道,而那些偷懶的記者下去采訪,卻不打開腦子睜開眼睛,就問對接的幹部有沒有材料,然後玩自己的手機,一回來交稿子,好好一個新聞素材,明明是一頭肥豬,卻隻拎回一根豬尾巴。

這些老舊的材料,這座曾經的礦山,與李好手上的報紙合訂本形成一種有意思的呼應,因為李好感覺從材料到報紙,在這些文字的轉換之間,就是王燕耗去的青春,就是姐姐成為剩女的辛酸人生。這時,李好從抽屜裏拎起厚厚的材料,一本黑皮采訪本從中掉了出來,啪嗒一聲,從桌麵跳到了地麵。

李好把采訪本拿了起來,翻開一看,是王燕的名字。李好有些詫異:王燕告別得這麽徹底,連東西都來不及收拾處理一下嗎?

李好順手翻了翻,發現幾乎沒有空頁。這就是主任一直稱讚的一手材料吧。李好有了閱讀的興趣,不由地研究起來。這本黑皮采訪本,與李好剛剛領到的采訪本並不相同,可能是八年前報社定製的產品,紙頁是小孔鐵圈裝訂,封麵沒有塑料封皮,大開本。

更大的區別是筆跡。記者的采訪本,其實跟醫生的手寫處方單一樣,是一種天書,潦草,灑脫,簡約,跳躍,跨行。隻有自己或業內人士才能完全看懂。但王燕的這個采訪本,卻是工工整整,段落分明,像一本日誌或者學習筆記。李好奇怪了,再古板的記者也不至於這樣從容記錄吧。

李好細細閱讀了幾頁,立即明白了:這不是新聞采訪,而是一本工作筆記,而工作的內容,是一種叫拆遷的工作。拆遷的項目,叫一江兩岸工程第一期,而王燕工作的地點,好像叫擦子街。

這讓李好非常好奇:為什麽骨幹記者王燕突然被派去搞拆遷了?為什麽她成為剩女最後辭職離開小城,為什麽她熱衷於記錄工作的瑣碎事情?為什麽最後對采訪本棄如敝屣……李好想把厚厚的工作筆記看完,顯然時間不允許,在她麵前擺著更重要的學習內容,就是報紙合訂本。

為此,她把筆記塞回了抽屜。

此後,每天上班,無論坐辦公室裏看報,還是跟著主任出去采訪,李好總會抽時間看上一兩頁。由於上次李好不小心,采訪本掉到地麵,冊頁脫落後隨意塞回去,李好抽出來的頁麵有時雜亂無序,但讀起來倒不覺得顛倒混亂,因為都是擦子街的故事,交織在拆遷的工作之中。一個月後,李好看完這81張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