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重逢

年關的時候,同學約王燕出去玩。他們在石橋上走了走。石橋不是擦子街那邊的石橋,而是綿江下遊的另一座。石橋非常安靜,還沒有拆遷之前的躁動。橋頭燈火迷離人語依稀。兩人的母校就在不遠的上遊。

王燕和同學走到橋頭,要了一碗肉丸。做小吃的何師傅是外地人。讀中學時就在這裏擺攤,這麽些年了還守著這個老地方,仿佛是有義務為守住王燕她們的青春記憶。

同學說,我哥回來了。聽到雷雷回來的消息,王燕沒有表現出什麽。說,我不會意外,他回來非常正常呀,你們的父母還在小城。同學又說,我說過你是為我哥準備的,你現在還沒有男友嗎?

王燕說,我為什麽要為他準備,我有男友了。同學吃驚地說,為什麽沒有向我匯報呢,這可是大事,我得向我哥匯報的。

王燕笑著說,關你哥什麽事,他不是在廣東有人了嗎?我們一直沒有聯係了。同學說,我哥也沒有找別人,他不會找的,我知道他的性格。是你自己提出讓他找別人的,他以為這是你一個借口。

王燕說,是他沒辦法說服自己的父親。同學說,雷雷想約你見麵,時間和地點,你來定,我告訴他。

回到家裏,王燕失眠了。她猶豫了整整一天。這一天,剛好朱平沒有來打擾。但王燕知道,朱骰家已經搬到城東一個新小區裏了。那是一個別墅區,離城有些遠,朱平買了一輛小車,經常約王燕周末去鄉下玩。

但是,兩人鬧了一點小矛盾。事情是因楊杭而起的。

楊杭一家搬到了廉租房居住。那是上遊的一個小區。楊杭在套房裏居住了一段時間,一心期望楊明在新小區裏,會像王燕所說的走出陰影,恢複正常,不再自閉。但是,這種期待的結果並沒有出現。楊明住在高高的十五層樓上,每天眺望著遠方,但從來不肯下樓。有時,楊杭從小區地麵上看到楊明站在陽台上,像眺望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鳥。

楊杭絕望了,把楊明帶回了村子裏。村子已經拆除,隻留下聶公壩那些菜地。楊杭把那些帶到小區的農具重新搬了出來,開著一輛三輪車,回到了野廟裏。從此,楊杭又開始了種地賣菜為生的日子。而楊明,也跟著住在廟裏。

野廟裏沒有網絡,楊明居住了一段日子,呆不住了,說要去小區住。老杭沒辦法,隻好叫女兒和弟弟住到一起。有一天,王燕和楊萍偶然在街上遇到了,聽到楊明的事情非常難過。這是她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於是,王燕跟朱平說,楊杭家的投資要撤回,不能去掙楊家的錢,留給他們去治病。朱平說,這怎麽可能,那是和同事一起做的風投。如果不是這風投,我們還不一定要認識。再說,現在楊家有錢,兩處房子的補助,夠他們家花一輩子了!你沒聽說嗎?拆遷拆出了多少千萬元戶,多少騙子打他們的主意!

王燕說,雖然有錢了,但他家換的是房子,裝修之後不會剩下多少!再說,你們家也不差錢。朱平沒有聽王燕的建議。為此,兩人有一段時間冷戰了起來。

王燕糾結了一天,最後跟同學說,晚上約雷雷見麵,在石橋上。

王燕遠遠地看到了雷雷,他提前到了。他們以前常在這石橋上約會,他總是比較準時。

王燕問雷雷,你學會抽煙了?雷雷說,是的。聽說你有男友了,是真的嗎?

王燕說,是的。

雷雷歎了一口氣,突然變得有些激動。他說,是這座小城害了我,害了你,害了我們大家。這裏封閉,保守,這裏封建,落後。有時我想,假如你沒有回到小城工作,假如我們都在廣州,我們根本不需要回答家長的問題,我們過著自己的日子,讓他們自己去爭議,商量,他們的觀念跟我們有什麽關係呢?我們不反對,不答應,不表達,我們在廣州好好的,他們沒辦法,我們就有辦法了……

雷雷把煙頭狠狠拋到橋上。流水嘩嘩地在橋下淌著。兩岸的燈火像繁花綻放。上遊不遠是一座新橋,車燈和人流密集地穿梭著。我們像被夜色封鎖在石橋上。

雷雷問,他對你好嗎?

王燕點了點頭。雷雷無聲地沉默著。他突然開始自說自話。他在念叨著一些難懂的句子。後來王燕慢慢聽出來了,那是當年自己發給雷雷的圖片,是圖片上的詩,是聶魯達幫助我們完成的一次次交流——

“這時節,人必須飛,但飛往何處?/沒有羽翼,沒有飛機,要飛,無疑:/腳步匆匆而過,不可挽回/未曾帶動旅者的雙腳。/人時時刻刻都得飛,一如/老鷹,家蠅,以及時日/必須征服土星之眼/並且在那裏建造新的鍾。/鞋子與路不再夠用,/大地對流浪者也不再夠用,/根已穿過黑夜。/你將出現於另一個星球,/注定倏忽即逝,終將蛻化成為罌粟。……”

那文字如此悠遠,又如此切近。多少年了呢?那些文字曾經不斷澆鑄成橋梁,伸向大洋彼岸,伸向遙遠的國度,伸向雷雷留學時期的陌生校園。王燕知道,這些詩句是艱澀的,但雷雷一個理工男居然不怕這種艱澀。她想象著雷雷在留學的校園裏讀這些詩句的樣子。就像站在一些走不習慣的木橋吧,每走一步都晃晃悠悠,但雷雷最終站穩了,他走過來了,沿著這種晃晃悠悠的橋梁般的詩句,一直走到她和雷雷都認為不可能分開的領地。但是,父輩一個奇怪而頑固的觀念,就把這些詩句打碎了。現在,這些來自智利的獻詩,經由雷雷重新找出來,就像為快要熄滅的火堆重新澆上了一桶油料……

王燕不想再隱瞞雷雷,說,我和朱平隻是一般的朋友。

隔了一秒鍾,王燕和雷雷重新找到了對方,用身體的速度。一個舌頭對一個舌頭的尋找,一種回歸般的尋找。我找回了熟悉的氣息,熟悉的人體,熟悉的語氣。一種久違的甜蜜,在舌尖上源源不斷地在誕生,品嚐,回味……

許久,王燕悄悄地對雷雷說,你確定還愛我?雷雷點了點頭。王燕問,你怎麽確定的?雷雷說,你猜。王燕,是那些詩句?雷雷搖了搖頭。王燕說,我猜不出來。雷雷說,是你的舌頭上的甜味。

雷雷喜歡吃火鍋,火性大,嘴裏口味重,他常常擔心自己口氣不好聞,會把王燕嚇跑,但是和王燕在一起,雷雷從來不用擔心,他在她的舌頭上隻能感受到甜蜜的東西。雷雷說,我一直相信,隻要是相愛的人,舌頭上的味蕾會發生化學反應,源源不斷地分泌出糖分。相反,如果一個口氣重的人,被人聞出來是難受的氣味,肯定沒有那種神秘的感情。

那天晚上,王燕答應了雷雷,過完年辭職,一起去廣州,先專心考研,然後讀書工作。也是在那天晚上,王燕在微信圈裏發了一張石橋的圖片。同時,把微信“顯示最近三天”的限製解除了。

王燕不知道朱平有沒有關注自己的微信了。在那裏,保存王燕過往的歲月。那些圖片,那些聶魯達的詩。王燕一直空白微信,終於回歸了常態。王燕狠狠地說,那些被拆分的痛苦,見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