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附錄及後記

附一:王燕《紅軍廟碑記》

天高地厚,人多滄海桑田之慨。千年古邑,百年風雲,人間翻覆。野廟所在,昔為村落而今則公園,誠為世變之證也。舊村名為彭坊,街巷逶迤,村形如蓮,村居如鱗。風雨如晦,迎來紅軍入村,分田分地,胸有大義以喚民眾,心若細發以救水火。先有征糧擴紅,創蘇區模範;後有送鹽運糧,保南山火種。血雨腥風,樹多就義之頭;風吹浪打,民有立廟之誌。楊家米店因念紅軍恩情,捐錢建廟,摹像塑像,借野廟之神以祭先輩,此綿江之畔社公廟而為變紅軍廟所由來也。

江河行遠,逝者如斯。雙清柳渡,為縣邑八景,而城池新興,村落漸老。草木經八秩春秋,野廟曆數代主持,村中樓房盤結,衰容有待春風,無奈五千民眾,糾結舊昔生活,一朝難移。石橋猶在,喜看紅軍之後,秉承蘇區遺風;榕樹扶蘇,再迎社會改造,不忘先烈精神。更有野廟由拆到留,留駐先祖初心。故土難離,惟有野廟,可存萬民念想。鄉民動遷,騰讓舊居,以續小城振興。公園新成,觀江山勝跡,思人間興盛,邑人勒石建碑,以證民生是念,可以生生不息。甘棠之思,可勵後之來者賡續功業,不亦宜乎?生逢盛世,欣然於時代氣象,應請而為之記。

附二:楊於位《龍珠寺碑記》

瑞邑之有龍珠寺也,創始於明萬曆癸卯,距今百有五十年矣!其地當綿江下流,為邑西之障蔽,堵令君締造,植以固風氣。未幾,遂有三楊、朱、謝六君子講業於此,含秀咀英,而赤水一社,特為海內雄長,繼此鬱鬱彬彬,人文稱極盛焉。履斯地也,望九級之浮圖,蔭千章之古木,拂清風而汲名泉,不勝甘棠械模之思。此山門之興替,所關於一邑者,誠重且大也。爰自僧某駐賜以來,或求諸檀施,或積以經資,前後共置田二百五十畝。傳曆十數代,法裔繩繩,皆守之而勿失,迨及康熙甲申。乙酉以後住持者,屢不得其人,遂將田業典退,耗盡無餘,揭債累累,僧徒逃散,以致昂霄聳壑之木,盡為鄉鄰盜伐,堵公之亭傾圮,井泥不食者且十餘年矣!

雍正初,僧照亮見而傷之,毅然以興複為已任,率其徒某某等躬耕力作,築垣塘,植樹木,積日累功,不數年,漸複舊觀,而山下之泉,亦澄然複清。於是易棟宇之朽蠢者,飾牆壁之漫患哆剝者,蓋瓦級磚之攲者以正、缺者以補。更創為樓廳及庫房各一所,清還債負五百餘金,贖回田地二百餘畝。蓋前此之所有者,無不畢;且所未有者,則用價二百金,頂受勝因寺前殿僧閬仙庵一所,田二十六畝並山崗;又用價一百八十金,頂受後殿僧雲根田二十六畝;用價一百四十金,買關受羊眠崗梁次上庵一所,田十畝並山崗。皆積三十年精勤之力為之,一株一粒未嚐求施於人,頓使廢壞之區一旦悉複其故,且恢而大之,此其功豈淺勘哉!

世常言浮屠氏淡薄寡營,將頹墜委靡潰敗而不可收拾,今觀照亮之所為,何如也?則凡當式微之餘,有振衰救敗之誌者,聞照亮之風,可以奮然興矣!況其後之人,可不思紹續其功,而永保其業於勿替矣乎!因其請而為之記。

附三:楊方立《重修真君閣碑文》

嚐聞道運維新,澤火啟文明之象;仙風丕振,光輪重日月之輝。開白玉於人間,雕雲鏤月;結黃金於海上,鬥角勾心。豈徒閬苑蓬瀛,架珊瑚之十二;詎止蓮荷蔥嶺,列翡翠之三千。矧圖始既伏夫前人,則善成敢辭乎來者!恭承神惠,俯協人謀。

維玉隆閣者,邑人奉祀旌陽祖師而建也。祖師發祥西晉,顯績洪都,淨明則忠孝流聲,妙濟則神功炳著。祥徵金鳳,夢中來五色之珠;力鎮虯螭,江底鑄千尋之鎖。挽桑田於滄海,救赤子於波臣。始以作令仙都,雨風惟好;繼而騎鸞碧落,雞犬俱升。崇百代之黃封,作千秋之教主。巍然盛跡,赫矣前功。維我江西,實澤浹恩淪之地,凡茲屬邑,俱存神過化之區。思仰報而無從,懷神龕其何極!於是作為廟貌,用妥仙靈,丹其軒楹,修其籩豆,禮也。

昔者布金良土,結勝耆民,合甕底之刀泉,召塵間之輪匠,於水南臨江之際,卜得名區,自今始落成之間,曆聞勤苦,蘑楹廻複,殿宇嵯峨,上有層台,下臨無地,遊人遷客流覽徘徊,操文藻於江山,吸風雲於閶闔。千鬟翠黛,青圍座上之螺;萬頃玻璃,碧瀉浮雲之鏡。百裏歸其瞻矚,萬象寫其蒼茫。雖非南土之雄觀,抑亦山城之勝壤也!無如青天易老,碧海多更。撫時序之遷流,悵繁華之代謝。元都客去,春搖燕麥之風;玉扄人歸,花萎丹山之色。每憑今而吊古,類穀變而陵更,既千載其如斯,曾一丘乎無慮?

況斯閣也,崢嶸拔地,嶒嶝淩空,方春則山穀灌河,鼓浪則鯨魷屢起。蘆花小岸,既乏黃金百尺之堤;瓠子橫流,誰施淇澳千竿之竹?此則桑間小鳥,知驚未雨之心;杞國老人,時存陸沉之慮也。於是仙人洞府,簽議更張,福地名山,群謀繕葺。刊南山之白石,砌作珠璣;障東指之狂瀾,裝成錦繡。水長流而不兢,波**漾以常清。綺窗炳其丹鋪,重簾敞其霞舉,文披繡礎,七級之欄楯重新;佩水環雲,十丈之珠幢丕煥。殷殷鼓咎,汲汲夙工,溯自炎帝布景之辰,迄乎元冥司天之日,凡六月閱月,始克告成。

籲其悴哉,觀雲止矣!然而夢魂因想,豈結昆侖?蜃氣空虛,難成台榭。假使永興市上,無推宅之許詢;歡喜場中,盡積錢之江祿,則補天無石,徒手何施?鋪地乏金,出心奚益?此功成不日,固神靈之擁護為多,而德在無量,賴人事之經營交盡也。是役也,凡諸善信,例得備書。用刻青瑉,金錯朱填之字;蟠以鐵紐,磨崖皇象之碑。爰鏤意以成辭,更興手而作頌。頌曰:

於皇上帝,眷彼蒸黎,篤生真人,大江之西。神之初生,靈禽肇跡。發彼祥光,蒸為惠澤。乃宏忠孝,乃令同疆。為雨、為露,為義、為康。洎乎政成,乃師諶母。寶書符卷,仙風栩栩。蠢爾蛟螭,斯民是仇。噓濤翕浪,**南州。惟聖克慈,惟神克武。殄戮凶殘,永清下土。下土既若,祀典斯崇。巍巍俎豆,奕奕黃封。在邑南郊,昔有神宅。民懷永圖,重謀磐石。爰卜龜筮,愛召工徒。植爾心田,為茲暨塗。有丹維楹,有輦維殿。何以鞏之,銀堤繡岸,新官既成,鍾鼓始平。惟神降止,既因且寧。神之既寧,乃賜嘉祉。時爾雨風,長爾孫子。莫高匪山,莫深匪川。惟神之德,於斯萬年!

棲居與穿越(後記)

“他們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舊約全書•創世紀第十一章》

我忍不住要透露一個奇妙的想法。我能夠畫出一幅圖,為這座寄寓生命多年的南方小城描摹年輪。

這隻是一幅承載個人時光的地圖。我認識這個城市幾十年了,而且漸漸知曉這個城市三百年間的一些底細。我知道這幅圖的難點在哪裏,就是如何打破時空的界域。我知道這幅圖的景深怎樣構成,就是以個體的悲欣透射紅塵的喧囂。

我曾經設想,要在一個春天的早晨,沿著太陽的軌跡,從東往西,移動畫筆定格眼前的街衢、樓廈、河流、虹橋、公園。當夕陽西沉,我又讓一隻時間的小蟲子,在畫麵中輕輕咬開一個小洞,穿越到畫紙的背麵,開始沿著另一個太陽的軌跡,從西往東,追溯城市往昔的身影。

我為自己大膽的設想而激動,但很快發現這個設想存在漏洞。“往昔”是一個過於寬泛的時間概念。我至少要對其作進一步的劃分,二分法顯然無法安排好豐富的畫麵。我並不是這個城市的原住民,我隻能帶著“移民”的心理,找出這座南方小城對我人生的影響,對我生命形態的吸附,厚愛,**,縱容。

這樣說吧,就是這座南方小城,讓我人到中年依然在探究“故鄉”這個詞的內涵和外延,它的實際意義。一座城市,對於任何一個寄寓其中的鄉村遊子,都足以構成人生中最大的精神侵略和防禦。拿這座城市考量生命時光,或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我對城市有太深的拒絕,少年時期就曾經注定。那是我讀初一時的春天。我被學校選中參加全縣的作文大賽。第一次看到城市,我並沒有多少亢奮,更多是充滿緊張。對於我,那時的城市就是汽車站,蘇式風格的飯店,躍進門,偉人的題詞“繼承革命傳統,爭取更大光榮”,緊鄰躍進門的教育局。傳說中的城市,充滿混亂和無序。我果真在飯店裏見識了城市青年的搶奪和格鬥。父母叮囑中出現的“二流子”稱謂,讓我對城市敬而遠之。比賽完,帶考老師辦事去了,我和學長呆在住房裏,哪裏也不敢去。

三年後我告別家鄉,到縣城郊外的一所學校讀書。這時縣城成為我輾轉家鄉和學校的一個中轉站。從汽車站進到學校有十多裏路,除了一條穿越城市的公路外,還有另一條鄉野間的捷徑。周末的時候,如果錯過了校車,我往往樂意一個人行走在這條蜿蜒的鄉間道路,穿越一道山梁,走進一大片農田,在稻花香中恍然如歸,而進城逛街的經曆,卻一片模糊。記得那道山梁兩邊的山坡上有許多墓地,山梁的豁口成為到達中途的提醒。

1990年夏天,畢業的我攜帶著笨重的木箱返鄉。早上八點從學校出發來到汽車站,直到晚上八點才等來車子。那種長時間的滯留讓我刻骨銘心。我不得不徘徊在候車室,購買書攤上的流行雜誌打發時光,或者觀察像我一樣拖著編織袋的旅客,想象這些過客背井離鄉有著怎樣的去向。多年之後,我走過車站,心裏仍然會響起羅大佑的《站台》:“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

這是我畫出的第一個城市年輪。我隻是這座城市的過客。與我的青春年少相比,它是那麽老沉。沒有廣場,沒有公園,它仿佛我一個生活得有些拮據的鄉親,拿不出什麽更美好的的事物讓我興奮和向往。隻是普遍化的街道和人流,為我提供了最初的城市概念。

多年之後,我行走在車站變成的紅都廣場,在喧囂的廣場音樂中回想城市樸素的黑白身影,我在想,是不是它與當年的我一樣,正在積蓄太多的夢想?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這一直是我的家居理想。回到家鄉工作第一天起,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座城市會成為我棲居之地。工作十五年之後,築室梅江畔的初衷已經改變,受一種潮流的裹挾,我把家安在了城裏。

但對這座城市的情感認同,卻經曆了很長的時間。我曾經騎著自行車,載著女兒穿行在大街上,講述我知道的城市滄桑。紅都廣場代替了汽車站,聳拔的新飯店取代了三層樓的老飯店,而城西遼闊的稻田不見了影蹤,那道經常讓我驚心和沉醉的山梁,那條連結學校城市的捷徑,已經成為城市的另一條主幹道。

為了尋看農田,我曾騎著自行車載著女兒來到了樺林北路末端。蝙蝠在暮色中穿行,村莊、農田、稻茬、土屋,被留在一首題為《在城郊看晚霞》的詩中——幾年後,這個“城郊”被諸多現代建築取代。當時,我遠望著霞光在天空漸漸消逝,想起了百裏之外的梅江,想起了那裏的沙灘和暮色。

是的,這座城市送走了一個年代,又一個年代。而我與它的糾纏,才剛剛開始。我驚訝於它的快速成長。仿佛是一場精彩的變臉表演,而我剛好成為一名站得最近的觀眾。

我突然擁有了記錄它成長的義務。在一種叫新聞的事物裏,我不斷為新出現的城市景觀遣詞造句:把網管從空中埋到地下的城市主幹道改造、盤結西山的紀念園、珍藏曆史的博物館、國有企業搖身一變的居民小區,拉動城市向東奔跑的彩虹橋、繞城的河流第一次從垃圾場轉身為綿江公園……而且,我發現人們開始用一種設計師的眼光打量這座城市,給它盡可能完美的藍圖和稱號:生態新城,區域性中心,次中心,都市區……

我剛剛習慣了沿著八一路或向陽南路,走上一段金水橋般的過道上班,剛剛習慣了老市委大院裏白樺樹的落葉,又搬遷到了樺林北路邊的新公務大樓,透過十二樓的玻璃幕牆遠眺南山的古塔,和西山那條消失的古道。我剛剛習慣了周末好時光帶著一本書,在綿江河畔草地上聽著河水潺潺閱讀阿來的《塵埃落定》,而迅速建成的綿江濕地公園,用那些風車、亭閣、花樹,很快覆蓋了一切的記憶,仿佛書本中一個朝代的轉折,嘎嘎有聲。

從梅江到綿江,我的詩歌之旅適應著人生之旅。2011年一個春日,我漫步在綿江濕地公園,眼前的無邊光景,讓我想起了遙遠的泗水濱,不由寫下幾句詩:“春日,朱熹在綿江公園漫步”——/我要用這個假命題,完成一次讚美……”那時,我沒有想到十年之後會在綿江公園邊選定了一套商品房,站在13樓的書房裏遠眺周邊的學校、體育館,在自己精心構築的精神之巢裏延續閱讀與寫作的姿勢。

我成了一隻來自梅江的水鳥,習慣了綿江兩岸的風景和枝頭。我一次次把無用的詩歌,奉獻給這座城市。我承認,由於詩歌的深化,我終於從情感上認同了這座城市。

由於工作的需要,我從新聞采寫轉到了文化專欄,試圖用文字畫出城市的坐標。我不斷沿著時光的兩極,打量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一段時間,我曾經沉浸在複原一座城市舊貌的工作中。我通過一些古籍,不斷翻看這座城市的底片。我發現,二十一世紀初葉,確實是這座城市發展最快的時期。

這座城市的前身,頗多稱做“別業”的山水園林。“水田漠漠,綠苗千畦,煙籠古木,柳暗小橋”,這是夏塘村賴姓的“綠漪園”,今天的金塘下。“山邊殘月水邊樓,自卷湘樓上玉鉤,昨夜橋邊新雨過,蓼花紅放一江秋”,這是夏塘賴姓的“半野園”,今天的凱麗街。走進一冊古詩詞,我驚訝地打量著遠去的地名:那些城南楊姓的“環可圖”,僧人性淳所建的竹素園,這是楊姓人家的“稻香園”,楊以兼退休回家時的別業“適園”……

這座城市的先祖,曾經在這座古城裏築起過許多亭台。步雲樓,拱日樓、毓秀台……它們像一個個玉佩,搖響在古籍中的詩詞裏,加深了我對這座城市的敬意和親近。雖然古城的範圍很小,僅僅以西門口為界,以雲龍橋為尾,但那個遙遠的年代,先祖們找到了城市的另一種人文風範,怡適心靈。

一座城市的前身,讓我看到時間的深度。而城市,似乎永遠是一本美好的作業本。隻是這個千年古邑,對山河湖泊的理解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2012年春,我走進綠草湖濕地公園開工現場,綠草島突立在寬闊的湖塘中。這裏離中心城市尚有十餘裏路,但已納入城市“一河四湖”的規劃格局之一。南湖,象湖,龍珠湖,綠草湖,一座城市正地尋找昔日的水脈和靈光。這些人工生成的湖泊,正在張開更大的“城市湖天新畫圖”。

當我站在城西紀念園的製高點上,遠眺這座城市的臉容,我忍不住生出一個奇妙的想法。我需要畫出一幅圖,為這座寄寓生命多年的南方小城描摹年輪。我產生這個想法的時候,是晨跑的途中。

記得當時,我的晨跑有兩個方向,一個是西頭的紀念園,一個是東邊的綿江濕地公園,我時常為這兩個方向的選擇猶豫不決,甚至向東跑了段路,又踅回來向西。近年來,這座南方小城仿佛是剛訂閱的文學期刊,開卷的好奇心不斷被激發,晨跑變成了求證。或者說,這座城市開始了跑步,而我希望自己見證她的履痕。

新的工程正在紀念園填充新景觀。一條條硬化的曲徑披掛在山體上,而紅色景觀在不斷生成:巨大的紅五星,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紀念鼎,蘇區精神二十八個字浮雕,十三個蘇區景觀園林……一切在強化曆史,一切在美化現實。這就是紅都。仿佛命名剛剛開始。仿佛她的樓台賓招、湖光山色,這些建築學意義的城市經緯,正好吻合著它社會學意義的城市紋理。

2021年五一假期,我陪著父母特意來到縣城這個叫“金瑞灣”的公園裏。無邊光景一時新,綿江邊又一個文化曆史公園建成。我帶著父母一邊看著公園的新景,一邊回憶參與拆遷的往事。我和大哥,都曾經是棚戶區人家結對的幹部之一。2016年,我和同事曾經反複走進一條叫擦子街的老街巷,動員城中村居民從破舊的城中村撤退。

這座剛剛誕生的公園,人工的和自然的風光令人心曠神怡。我頗為自豪的是,對於這座不斷崛起的新城,不但是見證者,還是一名參與者。美好的家國,我們曾經是“裝台的人”。我來到了一座石橋上,像導遊一樣給父親講起了石橋的曆史:綿江八景的“雙清柳渡”,榕樹上懸掛的毛澤覃烈士頭顱……我終於感覺自己成為了這座城市的“土著”。

棲居的十五年時光,足以讓我在這座城市的曆史現實中自如地穿越。這就是一個人的城市,一個人的滄桑:古城湖光,蘇式飯店,站台記憶,城市鄉愁。它們在時間上是遞進的,但空間上是並列的。它們構成我與這座城市的全部情緣。

走出混沌(創作手記)

寫完初稿那天,我在手機上找到一個拆遷戶的電話。多年以前,我與他們的喜怒哀樂有著緊密的交集,由於我參加過一項叫拆遷的工作,並寫下過十餘萬字的劄記。我打通了這個電話,想印證人物的命運是不是像我小說中想象的那樣發展變化。在交流中,我不時把小說的名字和真實的姓名弄混,弄得對方不斷糾正。我過於依賴著現實的素材進行小說的推演,為此也為往事留下了可資尋找的線索。

可以肯定,我頭腦中的人物,是一群真實的麵孔,但小說中的故事,已經是另外一番模樣。為此,任何一個讀者,他的閱讀想象與作者腦中的無法重合。事實上,在小說中保存的不僅是往事,還有即將變成往事的當下。從開始動筆起,每一天的現實生活都像菜市場,有各種可資取用的材料供我參考。情節與細節互相喚醒,虛構與真實互相喚醒,小說與生活互相喚醒。小說是一個奇怪的時間結構,曆時性與共時性可以打通。我感謝生活每一天給我堅實的依托,讓小說不會因為虛構而變得虛脫。

我寫的是一個拆分和重組的故事。剛好主人公進行了一項拆遷工作。人往往固守著一些東西,而又由於外力不斷改變自己。固守和改變都未必不好,但拆分的過程才是最關鍵的。這裏充滿著懸念、未知,就像寫作本身,這些人物的命運你給定了空間,但具體的悲歡等待著你去定形。你的寫作邏輯,決定了他們的生死。當我完成了一次小說寫作,就像玩完了一次魔方,玩完了一次拆分和重組。一切有了新的開始,包括自己的日常生活。

長篇小說對時間成本的要求是不容易滿足的。放下筆的那一刻,我有一種逃離的願望,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慶幸把自己成功的拆分出來,從濃重的虛擬世界到堅實的生活底座。還有那些一起陪著湧動的淚水。

內部固守和外界拆分,哪一股力量更容易占上風?這是人生的一道謎題。主人公跟男友雷雷相愛八年,終因父輩的封建觀念拆分。她為此瘋狂地投入報社工作,卻被領導意外地派去做搞拆遷,打破原來的生活節奏,由此見證了一條老街的悲歡離合:自閉症青年難忘初戀,古稀寡婦精心保管著結婚證本,逝者遺囑在左右著家族離散,婚外之情不得不忍痛割愛……每個人都束縛在一個狹隘的空間,或一個生活的觀念中,等待外力的拆分和拯救。

拆分是必要的。拆分才能進一步走出混沌之境。而把這些人物歸置於一個文本,我仿佛為他們找到了新的家園,仿佛他們真的有一個“不散的筵席”。

但文本擱置多年以後,我突然意識到小說人物仍然沒有走出混沌。原因在於,我過於依賴那本筆記,而且第一人稱更是局限了故事的延展。我為此推倒重來,把野廟作為小說的核心,同時改用第三人物,把人物各自解放出來,並對人物的命運作了更豐富曲折的安排:菜農為自閉症兒子熱心廟會,楊萍為迷茫的父母而孤身帶著孩子,素姑為早年的人間恩仇流落野廟……這樣,人物不再是以青年記者王燕的見證為視角,而是讓他們在時代風雲中有著各自的走向,隻是村莊改造把他們召喚到了一起。

而現實中,金瑞灣公園已經建成,我不止一次來到這個小城最新的公園裏留連。為此,我在小說中以金瑞灣公園改造為背景,虛構了一座當年成為遊擊隊隱秘聯絡站的野廟,圍繞城中村改造中拆除與保護的衝突,以及捐建人、守廟人、信眾相互糾纏而又無奈的曲折,讚頌客家人重情重義、守望相助、深明大義、開拓進取等品質,表現小城紅色文化傳承中的諸種努力,以及幹部群眾為改變城鄉麵貌付出的巨大勞績,闡述小城現實發展與曆史血脈互相勾連、互相成全的真實風貌,呈現國家級曆史文化名城的深厚底蘊。

重寫之前,我反複研讀了陸龜蒙《野廟碑》,以及小城有關廟會的資料。於是,我在小說中以青年學者受邀請為野廟撰寫碑記起始,通過新時代的社會現實來刷新陸龜蒙《野廟碑》反諷的文化形象,給出了野廟不野、凡人不凡、信守包容、官民共濟的文化新解,去除迷信成分,揭示精神歸依。而菜農楊杭最後變成守廟人,是由於他在小區外看到有人竟然把街區的一間店鋪開辟成小廟,這是我在小城真實所見的轉借。

我驚訝地發現,近年創作的三部長篇小說,寫的都是河灣的村落。村落裏,都有一棟人物賴以生存發展的老房子,而這些來源獨特的客家建築都與蘇區曆史有關,同時都有一位身世獨特的客家老人——《燈花辭》中的小腳祖母,《水車簡史》中的退伍老兵,《野廟碑》中的看廟老嫗。這三個村莊,所處地域也各不相同,有的是梅江邊的河村,有的是群山中的高寨,而有的是城中村。除了空間的變化,還有時間的延續,都寫到了客家人百年歲月中的命運。

我突然發現,我在創作中不經意形成了“河灣三部曲”係列。這仿佛是冥冥中的安排,我無意中為小說中的鄉親們找到了更大的族群,讓他們擁有共同的時空和更大的力量,去衝出黑暗走出渾沌。

在城市變遷中探析人世奧秘(讀評)

在作家的寫作實踐中,有時是無心插柳柳成陰,但有心栽花花更豔的事實同樣存在。作家範劍鳴在參加城市拆遷工作之初,就有意體察這項特殊的工作,並寫下十來萬字的拆遷筆記,從而為創作長篇小說積累了豐富素材。依托這些素材,範劍鳴寫一部非虛構作品綽綽有餘。但他最終選擇了小說,顯然是想通過藝術創造,把拆遷工作納入藝術省察的範疇,從而為平凡現實注入更深刻的認知。

小說的拆遷事件,發生在南方小城一條叫擦子街的城中村。小說主人公王燕是一位青年記者,最先進入擦子街見證老街的破敗,並不是開始拆遷工作,而是進行民生熱線電話的采訪。這次采訪成為後麵的拆遷工作的鋪墊,一是印證拆遷項目的重要,一是引出折遷進程之難。事實上,這裏的居民舉行集會抱團對抗,懸念與矛盾集中展開。為不讓項目擱淺而影響五千餘戶居民安居夢想,縣裏讓所有單位幹部想盡一切辦法攻堅。報社領導發現骨幹記者王燕的“男友”朱平是拆遷對象,讓她放下業務破解堡壘。王燕跟男友相愛八年,由於父親傳統觀念的阻撓導致分手,成為大齡未婚青年。在老街拆遷中遇到的人事,讓王燕更加傷感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位工作努力的青年幹部,促成了鄉親們珍惜曆史、留住情義。

拆遷工作的遭遇,顯然是小說的主體。王燕通過朋友朱平,分別做好朱、楊、馬三家動員工作,發現擦子街集會抱團不是不願意拆遷,而是為了保存一項神秘的紀念節會。王燕通過挖掘史料發現集會野廟,是一處遊擊隊聯絡站,這項貌似迷信的活動紀念的擦子(腿腳殘疾人)可能是一位革命烈士,上報後縣裏調整決策。政府順應民心提高補償標準,同時把野廟列為保護文物。堡壘破解後居民紛紛簽訂協議,但王燕結對的三戶卻由於家庭難題始終未簽。為朱家遺囑糾紛主持家庭會,幫助楊家自閉症男孩子楊明走向康複,為馬家失蹤兒子爭取遺產,王燕先後周旋為三家解決財產糾紛,終於如期完成任務,簽約率達到98%,項目得以啟動。擦子街鄉親們騰房前舉行了告別宴,重新締結紀念節會,申明老街坊們“人散心不散”的願景,感謝政府成全“不散的筵席”。

小說吸收了撲克盒式結構。外麵的盒套,是新記者李好發現並閱讀王燕遺留的黑皮采訪本;盒裏的撲克牌,是81張筆記本活頁,是拆遷中老街幹部群眾的悲喜故事。結構奇特卻符合事實,擦子街的曆史現實斑駁不堪,卻始終圍繞拆遷整合在一起,既體現了人世滄桑世事宛轉,又體現了拆遷的難度和力度,結構與故事有機映襯,成為有意味的形式。小說語言生動活潑,富有思辨,敘事方式形式多樣,有故事描摹,有資料剪輯,有筆記簡括,有論辨對抗,情節張馳有度,層層深入,出人意料。小說以瑞金真實的事件為背景,具有豐富的曆史現實內容,反映了城市改造、大齡青年、社會養老、房價控製等現實問題,表現黨和政府改善民生的不懈努力,以擦子街的命運隱喻中國社會發展的人文力量。

藝術家的靈感,往往來自於生活的觸動。觸動作家範劍鳴小說創作的,據說是一條微信新聞:紅軍巷的街坊鄰居舉行了告別宴,相約“人散心不散”。這成為作家構思的起點,從小說標題製作到小說主題的提煉,都在圍繞這場“不散的筵席”進行,並且從城市改造進一步深入到人類命運的省察之中。記錄與省察,都是作家寫作的內驅力。棚戶區改造,或城市拆遷,是當下社會頻繁發生的事情。而拆遷引發的社會矛盾和尖銳衝突,讓更多社會新聞著眼於政府與群眾利益的對立上,甚至在主旋律的影視中也更多停留在民生為本或幹群關係上。但這篇部小說圍繞“拆遷”這個平凡而又特殊的事物,著力挖掘和反思了社會生活各方麵存在的固守與拆分之矛盾,表現了人們改變現實的努力和持守真情的願望,在固守與拆分之間尋找一種平衡的力量,從而整個小說富有思辨色彩,充滿形而上的意義,讓人在對社會現實的關注中有所啟迪。

小說圍繞固守與拆分,設計了多重情節,也反映了這類社會矛盾的普通性。雷雷相愛八年,終因父輩的傳統觀念而分手。自閉症青年難忘初戀,古稀寡婦精心保管著結婚證本,逝者遺囑在左右著家族離散,婚外之情不得不忍痛割愛……每個人都束縛在一個狹隘的空間,或一個生活的觀念中,等待外力的拆分、改造。但拆分之中又有堅守,比如老街坊的告別宴,比如野廟的廟會,比如王燕最終與朱平分手,與雷重歸於好,離開小城尋找新的開始。王燕以一個介入者的身份,推動老街走出渾沌的世界,同時把自己也從悲傷的命運中拆分出來。王燕既感受了工作的艱辛,更感受了人世的駁雜。

顯然,作家範劍鳴眼裏的拆遷不是一般的社會事件,而是充滿形而上的意義。正如他在小說中寫道:“如果你是一個作家,你就會理解拆遷幹部如何介入渾沌,又如何和拆遷對象一起走出渾沌,那之間的複雜糾葛。如果你是一名參加過拆遷的幹部,你就會理解作家如何孤獨地陷入渾沌,如何艱難地渾沌中尋找清朗的空間,讓藝術形象走出渾沌,那過程之中的不堪回首。如果你這兩個角色都不是,你隻能看到一座城市變身後的繁華,走出了渾沌的繁華。”拆遷與創作互相印證,工作與寫作一起收獲,這部小說是獻給建設者的一曲讚歌。(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