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蜂巢

朱骰把車子開進小院,將鳥籠提到假山邊的樹枝上。假山的流水嘩嘩地流淌起來。那座水車在彩燈的照耀下,頓時像生產彩布的機器,源源不斷地吐出多彩的絲綢。遠遠看去,朱骰家的小院子像是山中莊園,柳暗花明,鳥語花香,流水潺潺。

這座山中莊園,是朱骰為父親修建的,你親生前甚為喜愛。如今,朱骰又在老家的村莊物色的一塊地,準備修建一座風物類似的陵園,當然比例是幾十倍上百倍,相比這小院一角的山水。父親年初走後,骨灰一直寄在野廟前的浮屠裏,現在又跟素姑為伴了。但父親的心願是落葉歸根。風水先生說,父親到年底才有好時日歸葬老家。

可世事難料,老家傳來消息,政府打擊厚葬之風,特別是不允許修建豪華陵墓,朱骰一級級找有勢力的領導,但都說風聲太緊,這事得另作打算。這邊陵墓建不成,城裏小院又得拆,父親的靈魂眼看要落得兩頭空。雪上加霜的是,父親這個心願落空,關於小院分割的遺囑眼看又生變故,朱骰為父親心疼,死後不得安寧。為此,晚上朱骰要跟兒子一起拿個主意,這兩樁事該如何應對。

朱骰沒想到,父親生前居然留下了三份遺囑。

一個是老小,父親去南昌看病時,隻有他有空陪著去南昌,為此父親寫下的遺囑,就交給了他。這朱骰有點相信。

一份據說是老大手裏,老大說長兄如父,父親怎麽不好好交代自己呢?朱骰有點不相信。老大沒有老大的樣,當年就沒有按照父親的交代,擅自去外頭建房了,把這個父親苦心經營的大家庭丟在擦子街。

還有一份,是在朱骰自己手裏。那是像樣臨終之前,特意把他單獨留下,說是要重新交代一些事情,算是對遺囑的補充。朱骰流著淚,在父親身邊打開了手機,告訴父親自己會好好錄音,到時拿出來跟五個兄弟聽聽。

父親把最後的遺囑交代朱骰,當然知道朱骰是他最信得過的,而且最有魄力的兒子。清官難斷家務事,父親雖然是個凡人,但在立遺囑這個事情上,也像宮廷的君主一樣,思前慮後,惟恐六個兒子爭利爭財,風雲翻滾。事實上,父親生前就已經感覺到了,大兒子不聽話,對房子的分割和老家田產山林的分割有意見,特別是想以老大自居,按照風俗老大得多點一份。而父親想一碗水端平,讓六兄弟平均,但父親晚年生活中發現兒子們孝心差異太大,為此在遺囑上想做個區別。

這個擦子街的大家庭麵臨分崩離析,父親希望朱骰出來主持大局,讓大家一如少小時期親如兄弟。朱骰平時在江湖上能呼風喚雨,這樣執行遺囑自然會有能力。但朱骰沒想到,開了幾次家庭會,大家居然不聽他的話。

這是一個周末,王燕和幾個幹部紛紛打電話給幾個兄弟,開在小院裏開個家庭會。朱骰本來想家事不必讓外人參與,但王燕說服了他。王燕說分家是大事,如果換作平常請外人參與,會留下笑柄,但現在開家庭會有外人更好,反正幹部是中間人,正好也是工作,於情麵上好說。

這一天,王燕約了另外幾個幹部,一起來解決朱家的問題。老四家是商業局幹部對接,老二和老五家是城關鎮負責,王燕對接的是老六朱劍,老三也由他代簽。朱家四兄弟,還有他們的家屬,和三個幹部,一起坐在小院裏,準備開會。

老四大早去了魚市,大家小院裏等,十點鍾才趕了回來。朱骰責備他說,生意就這麽要緊嗎?我手上還有大工程呢,是不是今天不談了?老四嘟噥著說,我家不比你家有錢,我們過的是小日子,這生意還真比你家工程重要,再說你們可以先開,我不會有意見的。朱骰想發作,王燕趕緊打著圓場,說,我們約的是十點,大家都遵守了時間,都非常重視這次家庭會。

王燕跟同仁打了個招呼,說,你們來主持吧,你們是兄長,說話有分量。朱骰家的卻推脫,說,你大記者能說會寫,我們都知道的,還是你來吧。王燕不好再三推脫,就當起了主持人。

王燕說,樣神的時候你們全家聚集在這裏,村裏人都知道朱家是團結的大家庭。家和萬事興,我在擦子街搞拆遷有一段時間了,知道父輩在這裏打下基業,一心想讓大家在這裏聚居,如今政府要改造老街,你們父親也深明大義。今天大家在一起商量,也是你們父親的心願,就是大家能和和氣氣,把房子公共部分劃分好,不要負了老人家心願。

王燕頓了頓,看到幾個兄弟點頭,又接著說。要分割的就是你們父親的祖業,你們打小在這裏生活,你們在這裏留下的記憶是分割不了的,你們在一起情分也是拆分不了的。今天我們拆遷幹部和你們在一起,你們可以把各自的想法說一說,不要有顧慮,我們爭取得出一個最大公約數,大家都同意的方案,這樣才合你們父親的心願。

小院裏一片安靜。王燕不想冷場,就想點名讓大家說說。但到底怎麽叫呢?猶豫起來。叫老大嘛?這人不大顧全大局。叫老二嘛?這人專斷,其他人沒有發表意見的空間。叫朱劍?老六目前看是最大的得利者,將分到最多,其他人會不服。王燕隻好提醒,你們都說說,事情總是商量解決的,你們家庭矛盾多年存在,鄉鄰都在看著我們呢,我們就要拿出個樣子來,好合好散地把事情談妥。

小院裏還是一片安靜。風吹過小院,桂花樹上飄落一些黃色的花瓣,假山下的水池裏,金魚遊向這些花瓣,把它誤當成主人撒下的食餌。六兄弟的摩擦,已經心生芥蒂。他們不再像青少年時期,在父親的嗬斥中打打鬧鬧,毫無顧忌了。

朱骰看到大家不吭聲,決定自己主動發聲,打破沉默。朱骰說,這事情不能拖了,時間緊急,拖了就是大家利益受損失,過了簽約時間,損失會比這劃分的房子更多。大家不願意說,那我來說說。你們知道,老人家走時跟我說了一些事情,我錄了音,就在我手機裏。但今天我不想讓大家聽。如果能夠談好,父親九泉之下也會同意的,他就是想看到我們大家團結和氣。

朱骰說的語音遺囑,幾個兄弟都聽說了,但是不知道內容。聽到老二開口,朱劍跟著表態,你做主吧,你來主持一個方案。老大始終沒吭聲,老四老五也跟著說,先聽你說說看。

朱骰說,廚房和衛生間,歸朱劍,還有兩個房間,一個大的歸朱劍,小的歸老三,餘下的廳子再由我們六兄弟均分。

總算出了一個供商量的方案。王燕趕緊說,老二說了他的意見,大家發表觀點,都說一說吧,你們有什麽看法,都可以說。

小院再次安靜下來。老大眉頭緊鎖。老六朱劍說,我沒有意見。老四老五也沒有吭聲,但腦子都在飛速地旋轉。好像老師出了一道數學題,他們在腦子裏立即進行著加減運算。但這不僅是數學題,因為這樣的分配無疑攤明了一個事實,老六朱劍和老三是深得老人家偏愛的人。幹部也弄不清楚具體的家史,為此數學題倒是無比簡單,父親建的房子加起來,總麵積除以六就是劃分的結果。但這樣顯然排除了老人家晚年的實際情況。房子的歸屬,跟養老已經捆綁在一起了,這是義務與權利的對等。

如果不是拆遷,這裏會成為他們的集體記憶,成為召集全族的老地方。王燕看到安靜的場麵一直僵持著,就說,大哥說一說吧。但誰知道大哥不但不說,而且站起來走了。大家有些詫異。王燕追趕了出去,對老大說,有什麽意見就提吧,走了就會把事情永遠丟下。但老大嘟噥著,這事沒辦法商量!根本沒有把我當大哥的放在眼裏!

王燕回到小院,大家都準備起身離散。王燕說,就不能好好商量嗎?難得聚在一起開個家庭會呀!

朱骰顯然對大哥的執意離去非常不滿,對王燕說,人走了還怎麽分?他就沒有一個大哥的樣,他知道這事不會影響他的拆遷,但會影響我們的事情,他又不是拆遷戶,就不顧我們的事情了。

王燕有些氣餒,心想,還是獨生子女好,沒有這些家庭的糾葛,這是國家計劃生育的偉大成就。但還得繼續周旋。幾位幹部隻好繼續出動,好不容易勸說一番,過幾天又召開第二次調解會。

這一次,王燕讓大哥先發表意見。大哥穿著灰白色的夾克,蒼白的頭發在風中搖晃。他清瘦的臉上神情嚴肅。大哥沒有吭聲,而是從口袋裏拿出了一份材料,說,這是父親留下的遺囑。父親對田產和房產早就有了分配的計劃,在他去福利院之前,他就把這些事情跟我說了,我把他整理成一份遺囑,打印好了準備讓他簽字,但他後來一直沒有說起這件事,我怕老人看到這個遺囑傷心,也就沒有向他提起。

朱骰把遺囑拿過去,認真閱讀了起來。大家都在等著他閱讀之後發表意見,或者把遺囑傳給兄弟看一看。但朱骰根本沒有看完,粗糙地瀏覽了一下,就兩手緊捏著幾頁A4紙,一折一拉,撕得粉碎。

大哥鐵青著臉色,說,怎麽要撕掉,至少這是父親的一個意思,怎麽就不能留下?但他顯然不敢對朱骰的舉動大加鞭撻。他似乎有一些心虛。而其他幾個兄弟也沒有譴責。

幾位幹部都看不明白,這事情真有些奇妙,大哥的地位受到如此的蔑視,無疑是兄弟之間留下的成見。王燕感覺又要出現僵局,說,遺囑有沒有無所謂,大家好好交流。

大哥沉思了一會兒,終於提出自己的方案。他沒有否定朱骰對朱劍和老三的那個分割,隻是對客廳提出了新的分割比例。他說,按我們鄉間的風俗,老大是要照顧和偏重的,你們可以去問問叔伯,以前祖上分家,老大總是分最好的房子。如果大家還把我當大哥,廳子我必須占20%,否則就不要認我作大哥。

方案其實沒多大調整,隻是提高了大哥的比例,象征著族權。王燕覺得照顧鄉間的風俗,這樣未嚐不可。此前大家似乎真是隻考慮了養老的貢獻,而忽視了民間規矩。但朱骰說,你沒有資格多要,按照父親的意思你一份都不能要,我上次提出的方案,已經是把你當作大哥才提出來的。

大哥的臉色顯然更加鐵青,說,按你的方案也可以,但是不能隻分房不分田產。我們老家還有田產,都歸一個人了,現在也要一起拿出來劃分。幾個兄弟沒有響應。幹部打圓場說,先把房子劃分好,田產以後他們好好商量,可以嗎?

大哥站起來,又走了。

第三次家庭會,簡直開成了全國兩會,要作主題報告,要分組討論,要拿出決議方案。這一次朱骰非常專斷。他大概對老大的反複充滿憤怒,又不便拂了老大的麵子。可能是朱骰的安排,也可能是朱劍看到問題難以解決,這次朱劍在開會時把手寫的遺囑,拍成圖片發到了大家的手機上。

朱劍說,這些遺囑,是父親南昌看病回家後陸續寫的,這五六頁遺囑是有法律效力的,但我不想用法律手段來解決兄弟之間的事情。我本來不想把遺囑拿出來,我們自己能夠解決,為什麽還要用老人家的筆跡呢?這事情雖然是他的事情,是他的房子,但歸根到底是我們兄弟的事情,是我們後人的事情。

朱骰沒有反對朱劍亮出遺囑。大家看完父親的筆跡,發現朱骰的方案與此類似,同時又根據實際情況進行了調整,比如大哥的部分。大家再次沉默起來,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憶,對父親臨走那段歲月,父親一生的訓導和關切。

王燕發動大家說說,一定要把想法說出來,才好大家公平交流。

朱骰的妻子站了起來,說,廚房代表的是朱家的香火,我覺得應該香火均沾,拿出來大家分一點。朱骰看到自己的內人出來推翻他的方案,氣得朝她直瞪眼,說,你知道什麽!但“香火均沾”這個說法讓大家很有感觸。朱劍說,既然二嫂提出來,大家覺得有道理,我就讓出這個廚房吧,這個廚房和廳子合在一起我們六分開,這樣就做到香火均沾了。

朱骰看到大家沒有意見,也接納了這個建議。

這時,老四跳了起來,說,要香火均沾可以,但要看看這廳子是誰貢獻大。當時我在建房子,老六也在建房子,但老六在外頭打工,是父親在替他張羅。我發現磚頭老是會少掉,仔細一看,是父親搬到朱劍那邊去了。你們猜父親怎麽說的?我們不是一家人嗎?我在家裏偷點不可以嗎?到外頭偷我會被別人打死!你們看,父親是不是太偏心了?

老四的提議沒有采納,但他也沒有像老大一樣堅持,隻是說說。朱家小院,一棟四層的建築,遺產的糾紛終於解決了。朱劍明顯作出讓步,少了三四萬塊補償。王燕剛要高興的時候,老四又提出樓頂也要均分。

朱骰想到這裏,不禁歎了口氣。他準備跟兒子商量,讓朱平找王燕確認,是不是政府確實不允許修建鄉村陵墓。如果確實不能興建,他就把父親修陵墓的十餘萬錢拿出來,分給大家,平息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