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安慰

朱劍在客廳裏坐著,等王燕來商量打官司的事情。他泡著茶,抽著煙,茶幾上放著那份家庭會上傳看過的遺囑。王燕看到這情形,心中一驚,看來他把這份遺囑看得很重,要拿來打官司了。王燕略一沉思,就問朱劍,你是做保險的,一般是怎麽勸說客戶買保險呢?

朱劍說,當然是全力以赴讓客戶感覺到人生無常,充滿變數,而保險能提供一個可靠的保障。

王燕喝了一口茶,不經意地對他說,我有種特別的感覺到,保險是一個奇怪的事物,一方麵它讓人意識到無常和變化,一方麵又讓人去尋找一種可靠不變的東西。而你父親的遺囑也跟這個保險一樣,一方麵想確定一時的想法,一方麵又根據情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調整,人類就是這樣矛盾著的。

朱劍聽了,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他問,你到底想說明什麽問題?

王燕放下茶杯,指著遺囑對朱劍說,變與不變是一種辯證的關係,世上沒有不變的事物,隻是在變化中尋找一種穩定。在這個社會,最保險最可靠的究竟是什麽呢?是血緣,是親情,所以父親這份遺囑,但遺囑不是為了分裂你們,而是試圖減少紛爭。那怎麽才能達到這個目的?遺囑不是最好的辦法。大家商量認可的方案才是。比如香火均沾,得到大家的響應。許多人不立遺囑,都是讓後人自決,按照風俗習慣去解決,自然保存了親情和血緣。

朱劍說,我已經一讓再讓,讓出了三四萬元的利益,他們倒想反悔,說明他們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裏,哪裏又顧及了風俗習慣呢?

王燕拿起遺囑,說,打官司之後,又能怎麽樣呢?法律會給人表麵是最公正的方案,但背後並不是大家的認可。你還記得我們村裏楊樹的事情了嗎?法律判決他死刑,打死兒子償命,但村民卻一起簽名保他的命。

朱劍說,我聽過這個事情。

王燕接著說,這幾天商量的結果,可以看出,在家認可的不是遺囑。你父親的想法也是不斷變化,你又何必糾結於這份遺囑呢!凡事要顧大局。如果打官司拖著影響了簽約,這個項目啟動不了,這老房子就永遠擱在那裏,你們又能得到什麽好處?還不被鄉親們咒罵?一個家庭是這樣,一條老街是這樣,盡管有千萬條理由去紛爭,但抵不上有一條理由要和解,就是大家的事業要大家來支持。

王燕再三勸說,朱劍終於答應不再使用遺囑打起官司。他拿起遺囑,說,還是你們幹部說的有理,如果不是你們參與了這次家庭會,我們不知道最後會鬧成什麽樣子!他叭地一聲按動了打火機,把紙質的遺囑伸向火苗。我趕緊攔住,你既然不為遺囑煩惱,又何苦燒掉它呢,留著畢竟是一份紀念!

王燕看到朱劍釋然之後,說,你想過沒有,世上的遺囑,都是立遺囑者在自己缺席的情況下去判決和執行的。你父親六個兒子,六個兄弟,在一片紛爭中把老人的遺囑執行了下去,但又超出了老人的意願,這裏頭包含著什麽道理?

朱劍搖了搖頭,說,我們做保險的,講究立約之後保證能忠實地執行,否則客戶是不會相信我們的,保險和遺囑還是不同的。

王燕說,遺囑當然不同,因為這是家族和親情的演繹,而不是保險公司與客戶那種陌生的關係。就算是遺囑送去公證,有時候執行也會考慮實際而變化。你看看,世上的遺產其實很多,包括一個社會,一套製度,一些祖業,一棟房子,一堆財富,每一個離世的老人,都會根據自己對人間的觀察,以現實的世態作出自己的預想,反複梳理著自己生前的境遇,但先輩們難免過於把自己的觀念埋伏在後人的道路中。

朱劍喝著茶,作沉思狀。我也端起茶杯,泯了一口,又說,如何繼承,這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哲學問題。在兩代人之間,事實上沒辦法判斷對錯。不折不扣,按照遺囑,是一種辦法。根據現實做一些調整變形,是一種辦法。但宗旨,是先祖的精神仍然保存在後人的生活之中。比如,你父親的遺產其實四分五裂,但他要求大家團結和氣的想法,最終還是實現了。

在茶水的滋潤中,朱劍慢慢打開了心結。

擦子街的安居夢想,將成為家族的曆史。老人的遺囑在變形中完成。語音遺囑最終沒出播放,老人最後的交代,最後的回顧,成為父親留下的懸想,作為一種懷念。

朱劍決定取消起訴,王燕感覺欣慰。兩人一邊喝茶,一邊聊著遺囑與現實的差別。

沒有一個人能夠預想未來的世界,所謂遺囑隻是獻給遺囑者的安慰。朱劍說起了父親的葬禮。他打開手機。這是一個巨大的陵墓,種植著各種鬆柏和花草。老人心願是要葉落歸根,但不是弄成一個偌大的陵墓。這是老二的主意。父親走後,留下十餘萬撫恤金。大哥的主意是根據老人生前願望,歸鄉薄葬,剩餘的錢六兄弟分了。但老二朱骰控製著這筆錢款,他專斷獨行,說要把十餘萬撫恤金全部用在墓葬上。

王燕說,朱平跟他說了,現在政府明確規定不能搞陵墓,這事還得按老人家的心願來。

朱劍說,這幾天大哥過來安慰他,同時商量了一件事情,就是既然骨灰要歸公墓,不如就讓父親的骨灰盒留在野廟,這樣也算是他的一個心願。

王燕說,這個變通的想法好,這是替老人家著想。你看,這裏是漂亮的文化公園,比小院裏那些假山,比鄉間的預想的陵墓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