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散會

彭坊村的版圖大概分成三部分,先是擦子街,再是下渡頭,再過去就是聶公壩。由北往南,由街到村,再到原野。聶公壩是一片寬闊的田野,一半是村民的耕地,另一些是對岸學校的公產。有人形容彭坊村是一支蓮葉開放在綿江東岸,而野廟就是葉梗所在。彭坊村的廟會曆史悠遠,活動多樣。廟會祭祀主神為華夏先祖堯、舜、禹,人稱“三官大帝”,祈禱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影響閩贛兩省,成為每年期盼的重要節日。

擦子街是彭坊村入城的必經之路。入城如果步行,可以走那座古橋。橋頭長滿高大的柳樹、榕樹、樺樹,而這柳樹與江水最是相親,低伏之際,斜向對岸,慢慢與對岸的柳樹隔江相牽,在沒有橋的年代,這柳樹成為過江的臨時橋梁。人們在江麵上係了一隻小船,卻沒有安排船工,人們隻要自己牽著柳枝就可以擺渡。人們稱其為“雙清柳渡”,是瑞金八景之一。後來,人們又在柳渡邊修建了石橋,供人們通行和休息,橋名也叫雙清。

小城地近廣東,建縣以來屢屢受到廣東流寇的襲攏,為此縣令就把修建了一座橋頭堡,作為軍事建築。老街的人們為了祈禱平安,就在城堡內供奉著四尊神,即夏朝的堯、舜、禹,及其舅公。

“三官大帝”為當地保護神。相傳明末李自成起義,全國各地紛紛響應。一支起義部隊途徑小城,將領高頭大馬走在前麵,行至橋頭,軍馬因見“三官大帝”化身隱於雲端而跪倒在地,全身顫抖嘶叫不停。將領下馬三拜,請問何路神仙,表明隻是借路經過不會傷害百姓,話音剛落軍馬即刻起身。隊伍從小城經過,果然不傷民眾。為感謝三官大帝恩德,當地群眾每年農曆九月十三日都要舉行祭祀活動,延續至今。歲月流轉,朝代更替,祭祀活動漸成熱鬧而穩定的廟會,包括接神送神、念經做法場、唱大戲、燒花架等民俗活動。

九月十三日這天,楊杭早早回家吃了早飯。剛準備出家門,就聽到馬阿姨推門進來大喊,楊杭,今天也不放閑嗎?院子裏堆著這麽多菜。

楊杭說,我放閑,但家裏的婦人不放閑,今天的廟會跟她無關,她的熱鬧在教堂。

馬阿姨說,一家人信著兩樣神明,這樣心不齊怎麽行呢?還是跟著我好,什麽熱鬧我都喜歡,教堂我也去,廟會我也趕,人這一輩子就圖個熱鬧,神明會原諒我們的。走吧,抬神的隊伍都來了。

楊杭聽到了鞭炮聲,由擦子街那邊隱隱傳來。楊杭的家在下渡頭,離擦子街有些距離,隔了幾條小巷。楊杭剛到擦子街頭,就看到會首朱骰在叫停隊伍。朱骰家門口擺著飯食酒水,隊伍停駐,鞭炮響起。停留時間越長的的門戶,都是捐獻香火錢多的人家。

朱骰的家就在擦子街最末端,緊鄰著石橋。榕樹上掛滿了紅色的綢帶,樹下鞭炮的紙屑積得厚厚的。朱骰叫隊伍發動,就看到楊杭從小巷鑽了出來。朱骰說,楊杭,今年數你家寫的香錢最多,兩千塊,是賣菜發大財了,還是要許下什麽特別的心願呢?

人群發出歡樂的、善良的笑聲。楊杭囁嚅了一會兒,終究沒有吐出一句話。馬阿姨說,朱骰啊朱骰,你看看你自己的腰板,再看看楊杭的身材,那正好是一個鮮明的對比呀。人們的笑聲更是熱烈了起來。

朱骰有些自嘲地說,我常在江湖跑,兄弟多,常吃喝,這不把身子變成了圓滾滾的了。但我敢說,這些年楊杭不比我掙錢,我承包的工程,老拿不著錢,而你看楊杭每天都是現金進賬,一年的收入我看不在我之下,所以今年也就慷慨了起來!好,我這個理事會長,最喜歡看到鄉親們都發財,多多捐獻廟會錢。

會首朱骰帶著一班人繼續鑽進小巷,在彭坊村穿梭來往。楊杭慶幸自己的家就在小巷邊,可以看到隊伍經過。朱骰也是個會理事的人,在楊杭家門口又一次叫停,以表彰楊杭的慷慨捐獻。楊杭有些激動,朝樓上看了看,隻見楊明站在二樓的陽台上,朝地麵上的隊伍看過來。楊杭趕緊叫楊明下來放鞭炮,但楊明隻是笑了笑,並不移步,仍然高高在上,還吐了一口香煙,嫋嫋地在陽台上飄**。楊杭有些氣憤,但又無可奈何,倒是妻子懂事地從房裏拿出了一盤準備好的鞭炮,遞給推門而入的楊杭。同時,從家裏端出了祭祀的物品。

楊杭扯開鞭炮的包裝,往地麵上一排,朝一頭點火。頓時,楊杭的門前積上了一層喜慶的紙屑。朱骰繼續說著恭喜發財之類的祝語,向一路的群眾擺著手,指揮著隊伍抬著神明往遠處去。鼓樂齊鳴,響徹村落,在密集的牆壁之間回**。那些遠離小巷的人家,看著村落裏密集的房子,有些懊悔自家房子擠在村落中央,無法接受神明的眷顧。

馬阿姨羨慕地看著楊杭家,不經意嘀咕了一句:這房子真是建得太散亂了,如果不是人抬著,恐怕神仙都會找不到出路!

楊杭看到隊伍遠去,又把祭品搬回家裏,收回之前不忘朝著神明的方向繼續念著一個念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心願。

隊伍在村子裏走了一遍,接著回到了擦子街頭,從榕樹下經過,前往廟址。朱骰帶著隊伍將三官大帝神像送回野廟。隊伍浩**,彩旗飄揚,神像肅穆,鼓樂喧天,鞭炮齊鳴。至正午時分,神像送回,群眾擠滿廟前,等候燒香。

神歸廟宇裏,人戲村寨中。廟會組織者以還願香款和化緣籌款,請來民間劇團演出,寨子裏整日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樣神日前後連續三個晚上,村裏搭起4米高的花架。紙紮的神仙捆綁著煙花,引線燃起,一個個仙佛在焰火中旋轉飛舞,升向夜空,恍若仙境。每天燒放的花架數量由還願者決定,每天最少一架,多者五架。唱大戲,看花架,宴賓朋,人神共娛,親友同樂,來客越多,預示著以後的日子越紅火。

廟會是鄉村的特殊節日。近年來,廟會依然正常延續,但組織者均為老年人,廟會延續麵臨窘境,一些廟會儀式已經失傳,曆史淵源少有人知。廟會保存了祭祀儀式、唱大戲、燒花架、放河燈等重要民俗,而且宣揚感恩報德、與人為善的理念,教化百姓,引人向善。後來,廟會的傳統戲曲和“燒花架”受到文化部門重視和關注,一方麵保護民俗活動,一方麵剔除封建迷信,廟會節俗成為小城的文化節目。

這些年縣裏鄉村旅遊景點不斷打造出來,鄉村文化旅遊節也一年一度輪著舉辦,這些廟會的保留節目,“燒花架”已經成為群眾時常得見的活動項目了。擦子街不少人發了財,搬出老街居住,但還是回老街參加樣神活動。由於彭坊村土客混居,移民沒有自己的祠堂,就把參加廟會作為回鄉祭祖一起來進行。漸漸的,這廟會的規模超過了祠堂的宗族活動,廟會從擦子街蔓延到全村,大家也喜歡多了一個喜慶的日子。當然已經移民易俗,取消了那些迷信活動。

楊杭固然喜歡這些自家門口的熱鬧,但更注重的還是進廟裏祭祀許願的環節。野廟剛剛修葺,整個建築像一座獨立於錦江之畔的別墅。寺廟其實有兩層,從右邊的樓梯上去,上麵有不少閣樓。楊杭聽老人講,當年那個出沒於擦子街的紅軍就藏在上麵的閣樓裏,從而躲過了一次次國民黨軍的追殺。

猩紅的門柱,高大的簷角,人們把一尊神像放在寶殿正中,大家先後列隊祭祀。祭神儀式簡單熱烈,奏樂,鳴炮,擺牲,灑酒,請饗,唱讚,在香火繚繞之中,神像的麵容更加威嚴起來。嗩呐班子從外村請來的,卻也像朱骰一樣穿著青衿,腮幫時鼓時息,一曲《步步高》吹得溜圓水滑。最後一個高音甩上去之後,大殿立即靜場。朱骰臉色肅穆,持香致敬,一段祭祀言辭典雅厚重:

於穆清廟,肅雍顯相。濟濟多士,秉公之德。對越在天,駿奔於廟。不顯不承,無射於人!烈文辟公,錫茲祉福。惠我家園,子孫保之。無靡爾土,維公崇之。念茲戎功,繼序皇之。無競維人,四方訓之。不顯維德,萬民附之。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先祖所憩,勿翦勿敗!

有文墨的人仔細一聽,當然知道這些文句是采自《詩經》。但楊杭並不知道。他隻知道跟著朱骰念。他奇怪的是朱骰文化水平不高,但這些句子卻念得非常順溜。直到廟會散後幾個月,楊杭才從石橋上的高人嘴裏得知,這些句子是朱骰的父親所撰,會首之位傳給朱骰後,朱骰還是刻苦訓練了一陣子,才把這些句子念得順溜。這些都是朱骰的父親自己在石橋上說出來的。

那天,楊杭在一片肅穆的聲息之中跟著念念有詞。這些祭祀的群眾,就像幾千年前北方土地上的先民,被一脈人文緊緊維係,向祖先述說著慎終追遠、保護家園的決心。活動進入尾聲,鼓樂停了下來,大家開始又鬧喳起來,仿佛卸了裝的演員們,又說說笑笑的,並不顧忌神像還在威嚴地看著他們。

朱骰叫大家在偏房裏等候,說是要召開會議。這些樣神的鄉鄰,都是擦子街推出來的代表,基本上一家一人,有些年輕人還是特地從外出趕回來的。朱骰主持的會議,楊杭聽得一清二楚。這次會議的主題,卻不是公布財務,而是討論散會的事情。

以前,財務清算,慣例都是結餘轉為下年的經費,不足由會首墊付。這一天,朱骰在結算之後,看到財務有餘,就對鄉親們說,這些錢不能留著了,估計得返還捐獻者。今年的廟會,或許是最後一年了!

眾人一驚,說,難怪這廟會不能搞了?是不是政府製止?

朱骰說,不是不能搞廟會,而是這野廟估計得拆除了。我從政府部門的朋友口中得知,今年這次拆遷是動真格的了!不像以前,隻是在牆上寫個拆字,卻沒有動靜,我們還是住自己的房子,過自己的日子。其實到現在,我們大家都沒底,這個龐大的村子到底能不能改造,會不會拆遷。

朱骰的話,頓時讓今年的廟會有了最後晚餐之意。大家議論起來圍著朱骰,熱烈地議論起來。隻有楊杭,一臉淒楚地坐著,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