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還原

為了幫助王燕,朱平利用自己的人脈,查找了大量關於彭坊村的曆史資料,特別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巧合。王燕不由得細細讀了起來。

那是上世紀三十代的一老報紙。王燕知道,朱平如此費力,既是幫助拆遷工作,也是在討好自己。看到厚厚的一本複印資料,王燕心裏暖暖的,感到了朱平的用心。當然,這些資料還隻是一盤散沙。現在,野廟召喚它們,把那些歲月長河之中沉積下來的散沙,凝聚起來。王燕慢慢地翻閱這些資料,就像無數的沙子從指縫中漏過。

突然,她看到一則擴紅的報道,正是村子裏的舊聞。三十五名的擴紅任務。三十五擔的借穀風波。這真是神奇的個秋夜。五名個紅軍戰士在石橋上相聚,激烈地交談著進村的任務。河水上,月光泛著絲綢一般的光芒。橋頭的大榕樹上,貓頭鷹哇的一聲,發出急促而悠長的啼鳴,像是在催促人們早點休眠。但石橋上,這幾名深夜爭吵的紅軍戰士,毫無睡意。

三十五名任務,搞了這十來天,任務竟然不到十分之一,這裏的區鄉幹部能力也太差了!一名紅軍抱怨說。

一個人說,難啊,你看這幾年,這鄉民好不容易分了田地,可以過上吃飽穿暖的日子,但幹部又不斷上門,要他們交出的東西,都是難以出手的,要麽是糧穀,要麽是人命!這擴紅任務,不就是要人家把孩子送上戰場嗎?!

一個人說,肯定是宣傳動員不到位,否則不會這麽落後!你們知道嗎,上次我來到這裏征糧工作突擊,就發現了幹部素質不好,一個米店硬要人家拿出三十五擔穀子,結果這個老板半夜上吊,幸虧我正好經過,救下了他。

一個人說,鄉蘇維埃的幹部,畢竟還是村民中來,有好有差。當然,如果不是落後,還能輪到我們紅軍大學的學員來村裏突擊?這是上級派給我們的光榮任務,我們不能發牢騷,隻能想辦法堅決完成!

一人說,是得想辦法了。我們幾個今天在村子裏喊破嗓子,隻有五六名青年報名參軍,離任務差點太遠了!

幾支煙在廊橋上忽明忽滅。突然,有一支像流星一樣,向河麵飄墜而下。隨即,橋麵上響起了堅定的聲音。他們似乎找到了問題的根源。

他說,你們仔細想過沒有,鄉民對擴紅這事情為什麽這麽消極?我在村子裏叫他們參軍,有的隊員說,好,當紅軍我會去,但要遲幾天。有的新戰士家屬則說,我家裏隻有一個,要在家裏耕田,當不得紅軍。這說明村子裏還是宣傳不到家。第二個原因,這是鄉蘇幹部的階級性沒有提高,甚至有的不負責。我們突擊隊開會的時候,鄉主席還自由去喝酒。甚至模範營的班長,說漂亮話,欺騙我們。我們突擊隊員去叫他當紅軍,口上說說,好,我去,我去!實際卻不去。我們再次叫他,就說,區衛生部寫了三封信給我,要我到衛生部工作,我要到衛生部去,不能當紅軍了!尤其是村裏的擴紅隊長,自己的兩個弟弟,都不能宣傳他去當紅軍,反說他逃跑了,不在家裏,找不到人。

隊長模樣的人,停了一會兒,幾個突擊隊員立即附和說,對對,就是這種情況,這叫我們怎麽完成任務呢!真是發愁!另一個人又說,隻要我們找準了原因,就會想出辦法來!我們可以對症下藥。

這時,隊長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對,找準原因。你們知道嗎?最關鍵的原因,還是第三個,就是村裏還有地主富農分子在從中搞破壞。有一次,我們到米店慰問。米店楊老板感激那天晚上的救命之恩,非常支持擴紅,我們一進村就動員兒子參軍了。我們在慰問時說起擴紅的阻力。米店老板暗暗告訴我,村子裏有一個地主,以前去寧化當過國民黨的縣官,家裏收學租一直收到暴動時為止,現在村裏冒充貧農。這些天,當我們宣傳他的兒子當紅軍時,他家的兒子,老婆,兒媳婦,異口同聲地說,你們政府人也不去當紅軍,天天隻曉得宣傳群眾去當紅軍,群眾要去,政府的人就都要去。結果他是當然不會去,並且積極暗中組織逃跑。他的大兒子跑了三天,還沒有回村子裏來。

這樣的人,要抓起來!這村裏的幹部,要好好地組織一次教育整頓會!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不久,他們形成了統一的意見,從榕樹下起身,摸摸身上的露水,往對岸的縣城走去。

過了幾天,社公廟前的空坪上,搭起了戲台,亮起了火把。村子裏響起了呼喚聲。一個紅軍提著一片銅鑼,從老街走到村頭,從祠堂走到野廟,大聲地呼喊:鄉親們,大家看戲去,紅軍大學組織的表演隊,演的是新戲。村裏的群眾端著小板凳,來到空坪上看戲。

戲台上,一個軍官坐在坑上抽大煙,一個女人在一邊伺候著,打情罵俏。這時,一個記者前來采訪,說,長官,外麵都說你是不抵抗將軍,說你把東北丟了!你想對大家怎麽回答?長官說,我是不抵抗,但這是一種新的戰術,叫曲線救國,也叫不抵抗戰術!一般人不懂的,不知道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是上上之策!記者說,好的,明天的報紙就宣傳你的不抵抗戰術!記者走了後,女人依在將軍身上說,你對待我們女人,也是不抵抗嗎?將軍說,哈哈,對你我也是不抵抗!甘願當俘虜!這時,煙館外麵響起激烈的呼喊:打倒不抵抗將軍!

戲台上的布幕突然拉開了,幾個演員演出抱頭鼠竄的樣子。這時,一位紅軍走到了前台,大聲說:鄉親們,我們將要亡國亡家了,東北丟了,東三省的鄉親到處流浪,國民黨卻仍然不抵抗,我們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我們要打倒不抵抗將軍!台下立即響起了一片呼喊聲,跟著紅軍高呼口號。

紅軍舉起手,示意大家靜下來,接著說,這幾天,我們村子裏有許多熱血青年報了名,他們沒有像戲中的不抵抗將軍一樣,隻知道在家裏貪圖自己的享受。國之將亡,家將何存?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參軍紅軍,不隻是打破國民黨的壓迫,更要去打敗占領我們國家的侵略者!現在,大家想報名的,可以向這樣榜樣學習!不抵抗可恥,當紅軍光榮!

接著,台下的人們又跟著紅軍高呼起來:不抵抗可恥,當紅軍光榮!聲浪像綿江的浪花,嘩嘩地在廟前流淌。過了一會兒,村裏的青年來紛紛來到台前報名。這時,紅軍指著台下的鄉蘇主席說,你不是說去區衛生部工作嗎?現在還要去嗎?我已經跟區裏的幹部商量了,他們說你要帶頭參軍,改變了主意,安排了別的人去衛生部工作了!鄉蘇主席苦著臉,說,好,好,我帶頭當紅軍!

幾天後,社公廟前的空坪再次亮起了火把。鄉親們以為又要演戲了,紛紛從巷子裏和村道上向野廟湧來。仍然是那個未拆下的戲台,紅軍大學的突擊隊員把一位穿著綢布的鄉民拉上了戲台。紅軍戰士說,上次我們觀看了新戲,叫《不抵抗將軍》,這次,我們來審判一位“不抵抗將軍”。人們一看,卻是村裏的地主。

紅軍說,鄉親們,這幾天我們村發生了喜人的變化,不稱職的主席換上了積極分子,擴紅隊長的兩個弟弟不再逃跑了,叫回來當紅軍去了。那些逃跑的隊員,自動回到了村裏,懺悔說逃跑就等於反革命。大家知道當紅軍光榮,赤少隊員都把家屬好友找了回來。有個隊員的老婆說,當紅軍當紅軍,田都會荒掉,人都會餓死。老公痛打了老婆一頓,你聽他怎麽說呢?他說,好婦女隻有宣傳老公去當紅軍,你怎麽反而造謠破壞呢?

另一名紅軍接著說,當然,打人是不對的,但這個婦女確實說得不對。你們看,這些年村裏當紅軍的,有田荒廢的嗎?有人餓死的嗎?耕田隊的同誌就在台下,他們為紅軍家屬耕田出力,義務幫忙,等於也是參加了革命工作。但就在這種紅紅火火的局麵裏,這些地主分子仍然在搞破壞,我們現在審判的一個就是。你們看,這個人你們熟悉,平時在村裏搞了哪些破壞呢?我們都派人查清楚了,他原來到福建寧化當官,為國民黨軍隊賣命,在家裏還收大家的學糧,過著不勞而獲的日子,直到紅軍來了才回到村子裏。而他的兒子逃到山上,把路過的紅軍醫官暗暗殺害了。在村子裏,他們散布各種謠言,說田會荒掉人會餓死,不要去當紅軍,多多去廟裏上香求神保佑就行。對這樣的反動分子,我們要給予堅決的打擊!

殺了他,殺了他!台下一片喊叫聲。

紅軍示意大家靜下來,為大家宣布了判決書。兩名紅軍戰士走上台下,把地主壓到了台下,朝聶公壩河灘上走去,不久消失在遠處的村口。

這時,幾名紅軍又把一些財物搬上戲台。大家定睛一看,卻是一些花生,紅薯。主持會議的紅軍高聲對鄉親們說,這些財物從哪裏來的呢?都是地主和反革命分子地裏的,如今被蘇維埃政府沒收了,我們在歡送紅軍的時候當作果品。你們看,那河邊還有捆著的老牛、豬婆,這些也是地主家裏的東西。這是他們為破壞擴紅、破壞革命付出的代價,我們把它分給紅軍的家屬。凡是紅軍家屬,現在到台上來登記領取。

站在台邊的幾位紅軍又高呼起口號:打倒反革命,光榮當紅軍!

在這個深秋的夜晚,五名紅軍忙完了村的工作,準備回紅軍學校去。在大榕樹下,突擊隊員不約而同停了下來。隊長說,還得記得吧?就在五前天我們還是愁眉苦臉地坐在這橋頭邊,為完成三十五名擴紅任務犯愁,你看,辦法總比困難多!大家笑了起來,一起向橋上走去……

王燕讀著朱平幫助收集的資料,像是在還原曆史,又像是在文學想象。或者說,是還原曆史的基礎上,對彭坊這個村子進行著文學想象。

王燕腦子裏裝著兩種閱讀。一種是新聞,一種是小說。王燕翻到蘇區時期突擊征糧的史料,就會想起巴別爾《“伊凡和瑪麗婭號”》。伏爾加河畔的購糧委員會,烏克蘭的征糧運動,為什麽跟中國不一樣?巴別爾別有趣味的文字,激發了王燕的曆史想象,同時產生了有趣的對比。那些征糧和擴紅,那些蘇維埃和榕樹。中國和蘇聯,上世紀三十年代,是那麽大的相同,又是那麽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