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聯想

當然,王燕從沒有放棄文學閱讀。這是業餘,但也隱隱是將來的專業。王燕在拆遷之中,漸漸感覺到自己就像城中村一樣,這些年來困在原來的生活中,不思進取,仿佛一個自閉症患者。她為此無比羞愧,並萌生了離開小城的想法。為此,她的閱讀,慢慢有了方向。

當然,王燕還更拿寫作跟拆遷對比。

王燕覺得作家們的寫作,特別是小說,其實就是一次次拆遷的過程。從構思到寫作,就是一次動員拆遷的過程,必須完全了解對象的居住地和生活流,並勸告他們盡量服從自己指揮。那些隱含在破舊塵世的人物,必須走出原有的生存地。這片原生的空間雜亂,陰暗,人們自身深受其苦,外來者的目光中更是無法忍受。讓這些居民走出原有的生活空間,搬到理想的“紙上”——藝術空間——虛擬世界,讓他們對抗時間,繼續生存下去。為此,作家要掌握他們全部的生存信息。

但這些人物許多並不願意搬遷,喜歡默默無聞於歲月的長河裏。或者願意遷出陰暗地帶,但又固執地談起了自己的條件,甚至不斷討價還價。作家就是那些負責拆遷的工作隊。作家需要進入他們的生活,掌握他們的生老病死和曲折人生,並采用藝術的手段處理他們的抵抗和合作,耐心把他們動員到紙上去。無數作家其實就是無數的拆遷幹部,通過他們的勞動,最終形成了一個人類的新板塊,也就有了一條亦真亦幻的人物長廊,從孫悟空、孔乙己、阿Q,到唐•吉訶德、安娜、格裏高力……

當然,這些是成功的拆遷,加繆和卡夫卡,歌德與大解,他們是原始居民的福星,這些福星遇到了偉大的作家,而還有許多嘔心瀝血的作家們卻遇到無情的失敗,他們把一批生活得有滋有味的居民,遷到了寂寞不堪的荒漠上。

有時候,作家會跟書中的人物也要討價還價,主人公,次要人物,他們由於原來的居住條件,擁有不同的身價,而這些身價最終在改編成劇本的時候才能夠兌現。現在,我的拆遷工作開始了,我要搬遷的一塊地方叫“一江兩岸”,要搬遷的地方叫“白麵壩”“濕地公園”“農貿市場”。結果難以預知,我隻想記住這個過程,結果是主人公享受的,我隻體驗拆遷中的悲歡離合。我懷疑這次拆遷就是繆斯之神安排給我的一次藝術訓練,一次與人物打交道的過程,讓我受盡折磨又充滿趣味。

如果你是一個作家,你就會理解拆遷幹部如何介入渾沌,又如何和拆遷對象一起走出渾沌,那之間的複雜糾葛。如果你是一名參加過拆遷的幹部,你就會理解作家如何孤獨地陷入渾沌,如何艱難地在渾沌中尋找清朗的空間,讓藝術形象走出渾沌,那過程之中的不堪回首。如果你這兩個角色都不是,你隻能看到一座城市變身後的繁華,走出了渾沌的繁華——莫言說“繁華大地,錦繡文章”,說的就是這樣一種解構與建構的成果。

接到拆遷任務的時候,王燕正在采訪,為鄉村的前景振奮和擔憂。三戶人物,包工頭,菜農,遺孀,說不定這是寫作的一次機遇。王燕暗暗想。王燕老是讓生活一分為二,一個喜歡擺脫工作,躲進藝術的象牙塔裏數著晨昏,另一個是社會角色,為了生計而工作,因為工作而接受無數指令。這次兩個角色的指令,歸並到了一起。正因為這樣,有一段時間,王燕喜歡把自己想象成了作家,把那些拆遷的見聞感受寫下來。或者說,每次在拆遷工作的現場,仿佛置身於一種小說的氛圍之中。

王燕行走在擦子街,有時幾乎要把擦子街置換為暗店街。特別是想起拆遷之後,這些村民的聚散離合。她為此不斷讀起《暗店街》中那些句子:

我什麽也不是。這天晚上,我隻是咖啡店露天座上一個淡淡的身影。

這些人名錄和電話號碼簿構成最寶貴、最動人的書庫,因為它們為許多人,許多事編了目錄,它們是逝去世界的唯一見證。

我終將找到他。另外,我必須做最後一次嚐試:按我的舊地址,去羅馬暗店街2號。

她們走遠了,她已經拐過了街角。我們的生命不是和這種孩子的悲傷一樣迅速消逝在夜色中嗎?

……

王燕抄寫著這些句子,仿佛在抄寫擦子街將發生的事情。這是留給擦子街未來的密碼。是的,擦子街終將消失,一些事,一些人,會在這裏發現,尋找,失望,或悲傷。也許還包括自己。王燕想,雖然自己不是那個叫居依•羅朗的人。雖然擦子街不像德國占領的巴黎,有一些堅固得歲月不容易摧毀的建築,作為曆史的線索。

一段時間裏,由於資料閱讀與文學閱讀同時進行,野廟的曆史還原,約等於變成王燕文學想象的過程。但王燕自己知道將寫的是一份長篇報告,她必須剔除那些無益於野廟重生的故事。比如素姑和劉百善的恩怨。

是的,野廟就是人世,深藏著無盡的悲歡離合。幾十年來,素姑非神非人,變佛亦俗,盡心盡職管護野廟,跟鄉民友好相處,替鄉民解除心結。遇到馬阿姨這樣相知的人,遇到馬阿姨那樣悲痛欲絕的時候,素姑也把往事說一說,以寬解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