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覆蓋

舊城改造,與社會變革一樣,適用“翻天覆地”“滄海桑田”之類的詞語。擦子街牆體上迎麵而來的“拆”,讓人感覺這是埋藏已久的炸彈,遲早在等著人們引爆。想到這些老街完全消失,王燕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悵然。

小城不斷湧現的樓盤,王燕想到“覆蓋”一詞。當人們穿行在漂亮的樓廈之內,必須習慣一種毫不留情的覆蓋。正如媒體上所說,漂亮的大學校園下麵是一個考古現場,但即使是考古專業的師生,也隻是在黑板上演繹和學習虛擬的曆史,而不會拿起鎬頭去挖學校的地麵。是的,在空間上,覆蓋是如此必然。而人的心靈空間,又何嚐不是如此。

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朱平慢慢覆蓋了雷雷。換句話說,王燕把雷雷的影子慢慢地拆了下來,或者說推到了更深的暗處。王燕突然有一種走出陰影的輕鬆感。

王燕為了開展更深入的田野調查,最終還是約見了朱平。

那天晚上,王燕在家裏看了一會兒書。抹手機時,又看到朱平那天晚上的微信,一個孤零零的提問:你介意嗎?王燕回想起來,突然覺得這樣試探情狀可憐。後來他們一直沒有在微信上聯係,有事隻是直接用電話溝通。誰知道,那天在吊唁素姑時,被迫默認是朱平的男朋友呢?!

王燕抹了一下朋友圈。朱平的朋友圈裏曬出了他陪同王燕穿梭在擦子街的各個場景。王燕仔細一看,感覺每一張圖片上,都是剪影。不是正麵,也不是背影,而是側臉。王燕感到好奇,是擔心別人認出王燕?還是故意在朋友圈裏製造神秘?王燕想在微信上責問一番,叫他把圖片撤下來。但想到那個孤零零的提問,覺得這樣過於介意不好。

王燕想到一個要查找的資料。就是楊和均借穀的傳說,曆史上到底是否發生過呢?再如,榕樹上懸頭的烈士,下葬之地到底有沒有定論?王燕把這幾個問題發給朱平,作為一個談話的由頭,也考驗他對自己的熱心。

但朱平過了許多,並沒有回複。王燕正在後悔自己竟然主動求助。過了幾個小時,朱平終於回複了短信。他首先介紹了自己在相關部門的人脈,帶著炫耀的口吻。接著,他在微信裏說,那時的人據說喜歡誇大軍功,說不定根本沒有抬屍體,隻是拍照了全屍相,隨後割下首級出山請功,就省事多了,也極有可能,這樣不過是把頭顱借代了一下屍身呢。你們現在的報紙,不是有時還會這樣修辭嗎?朱平緊接著發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王燕回複了一個敲打的表情。

不久,我又問,你喜歡這樣借代嗎?用一個側臉來借代我整個人?

朱平還是很久沒有回複。但過了不久,微信又叮叮叮地響了起來,朱平連續發來了四五張圖片,是王燕的全身相。看得出,朱平拍得非常用心,角度,光線,姿勢,背景,都非常有講究。王燕心裏自然有一絲甜蜜的東西湧了起來。

朱平問,我是完璧歸趙呢,還是保留下來欣賞?

王燕說,雖然歸趙了,原件卻留著,我怎麽知道你有沒有存下來?無法追究。朱平問,我既完璧歸趙,又可有所保留,感謝科技時代帶來的便利。

王燕說,請便。

到了周末,朱平約王燕去鄉下去看楓葉。拆遷對象還在觀望,工作無法推進,王燕的成果一片空白,心裏極為鬱悶,也正想出去散心,於是答應了。這個村子,王燕不知道多少次了。但這次這一樣。是純粹的散步。

朱平開著車子,不時看看坐在副駕座裏的王燕。朱平聞到車內飄散著濃鬱的發香,這香氣來自濃黑的披肩發。王燕端莊地坐著,手機不時叮叮咚咚地響起,為此她不時把屏幕拉近眼睛,費勁地瞧著,接著手指不時在發亮的屏幕上滴滴地敲著,那速度像是諜戰片中女發報員。朱平問,既然近視為什麽不戴上眼鏡呢?戴上眼鏡更像一個智識女性呢!

聽到朱平問起,王燕頭也不抬,輕聲應答道:你看過女神戴眼鏡的嗎?朱平無言以對。王燕不像精心打扮過,身上穿著一套黑色運運衫,腳上也是運動鞋,一副休閑爬山的樣子。朱平看不出王燕這次赴約,是精心準備了,還是隨便應付的。

兩人來到村子裏,王燕成為了導遊,為朱平介紹著這裏的一道道風景。這是紀念亭,那是觀光園。這是村史館,那是圖書室。

對了,王燕說,這裏有中國作協捐贈過三千冊圖書,我現在的書架上至今還有兩本沒有歸還。王燕和朱平特意找到管理員,村民打開了圖書館,王燕和朱平走進去,慢慢地尋覓那些熟悉的大師。王燕說,你知道嗎?那天鐵凝主席來到村子裏捐書的時候,我在這個圖書館裏,許下一個心願。

朱平說,什麽心願?

王燕說,我希望以後周末天天有時間,來這個村子裏散步,爬山,看書。

朱平說,你喜歡書,以後我幫你建一個圖書館,建在你的書房裏,這樣你就是館長了。王燕說,你怎麽知道我喜歡什麽書呢?你不會從街頭買下一堆十塊錢一斤的吧?什麽厚黑學,菜根譚,明朝那些事,這樣的圖書館我可不喜歡。

朱平說,知道你喜歡文學,這還不簡單?根據文學獎名單買呀,什麽諾貝爾文學獎,什麽茅盾文學獎,什麽魯迅文學獎,按圖索驥,手到擒來。

王燕找了本李敬澤的《為文學一辨》,一邊辦理著借書手續,一邊笑著說,這個你就按圖索不到了吧。

朱平查看了下借書登記,發現借書的並不多,為這些受到冷落的圖書感到可惜。朱平說,以後每個周末我們有空都來這裏,這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

王燕聽了,笑了起來。

圖書館的後麵,是蒼翠的後山。山上有一座紀念亭。這是一個叫蛤蟆嶺的後龍山,植滿鬱鬱蒼蒼的鬆樹。這幾年,村民在十七棵鬆樹裏掛著名字,說是他們的先祖種的,他們的先祖去參軍之前,都要到這裏種上一棵樹,這些年輕人在遠征中都沒有回來。一個文化工作者將這片鬆林命名為烈士林,王燕采訪時推波助瀾,這個叫法一用再用,於是傳說就像真的一樣了。上級撥來了款子,認可了這個傳說,而且修起了一座紀念亭,把這裏開辟成為一個培訓的教學點。

王燕帶著朱平,來到了紀念亭。透過鬆枝可以眺望山下的房子。王燕說,還是這村子的鄉民幸運,你看這些土屋全部保留了,可以不要拆遷,聽說開始也要拆的,後來聽從別人建議,改為農耕文化展覽館了,而那些新建的房子是新居,又是鄉村旅遊的民宿,要是擦子街能這樣規劃就好了。

朱平說,城市土地珍貴,不能跟農村比,紀念亭倒是可以參考的。右邊有一條遊步道,通向高處的山梁,是供人爬山鍛煉的。

朱平看著我,說,我們去走走,那裏安靜。

王燕沒有反對。多年之後,王燕感覺這個決定,其實是不對的。

沿山坳往上走,是透水磚鋪好的遊步道。蘆葦舉著紅色的穗子,像無數的拂塵在為兩個年輕人引路。鬆鼠在路邊的高枝上跳來跳去。這些樹木筆直高挺,讓王燕感到不可思議。山中無直樹,世上無直人,這是什麽人總結的憤世之語呢?王燕透過樹梢,看到天上的流雲。一種詩意在心中升騰。

上山的路上,王燕突然想起那天廟會的事情。她問朱平,你是不是給父親介紹了我們的關係?那天我在廟裏被村民圍攻,你父親突然以此來為我解圍,這事你知道嗎?

朱平點了點頭。接著,兩個默不作聲,繼續在遊步道走著。在這種沉默中,種種互相的猜測卻在腦子裏盤旋,拚湊著各種可能。

還是王燕首先打破了沉默,說,你不是喜歡拍照嗎,這裏的蘆葦非常漂亮,還有山頂的白雲。朱平果然跳著去拍照了。一會兒他又跑回來,抹著相片對我說,真漂亮!

王燕說,這哪裏叫漂亮,這叫韶華易逝,芳華不再!

朱平說,蒼老也是一種美麗。再說,這些老去的蘆葦村民采集起來,曬晾之後枝莖可以變成掃帚,而那些葦花,就變成了鬆軟的蘆花枕頭,陪伴人們的美夢,這不是非常完美的生命延續嗎?

王燕說,我才不喜歡呢!我喜歡那些漫山遍野剛剛長出花穗的蘆葦。就看,它們是剛剛綻放的紅顏,低頭含羞,沉思著生命的意義。當然,村民也會把它們砍下來做成掃把,這種掃把就像拂塵,溫柔,體貼,但保持著生命的芳華,更像是一位當代的女性。

朱平說,現在不是流行那首歌嗎——《當你老了》,這才叫深情。

王燕說,但是,這種深情不過是一種無奈。我們縣裏不是喜歡傳播那個守望的故事嗎?一個戰士長征去了,妻子守望了七十餘年,老人就像這蘆葦,好像很悲情,但我不清楚為什麽大家喜歡反複讚美悲情。如果我是導演,就不會把蒼老的守望作為主題,而是那些青春的歲月,這樣才能打動人。

朱平聽了,愣愣地看著王燕,說,還是中文係的厲害,一套一套的。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我可以抱你嗎?然後不由拒絕,朱平把王燕摟進了懷裏。一條舌頭對另一條舌頭發動突然的侵略。陌生而新鮮的甜蜜彌漫開來,淹沒了舌頭的味蕾。王燕的舌頭慢慢放棄抵抗,任憑席卷而去……

晚上,王燕準備看幾頁書催眠,一眼就看到了那本《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回想白天的山行,王燕心情有些複雜。王燕突然覺得,在山坡上看蘆花,白色的,紅色的,其實就是在比較兩種情感的階段,一種是過去式,一種是現在時。她放下書,在紙上劃拉起來,把那些淩亂飄浮的情緒變成了文字——

在枯瘦的蘆葦前不談芳華,隻說滄桑——一種等待,一種消耗生命的殘酷方式,區別於樹木的方式,我們是否明白:在人間,究竟該珍惜什麽,戰爭的尾音已變成歌舞,及升平的氣象——歲月的蓄水池並不存在,但蘆葦,像風中濺起的水花,而流雲是更大的一滴,送來久遠的光輝,星際的柔和的光輝,是什麽參與了輪回,才讓我們懂得對時光的擁抱,和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