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米店

在楊杭身上,王燕看不到米坊老板的一點基因。老楊是偶然間說起楊家米坊的。這一天,老楊坐在小院的壓水井邊,一邊疊菜一邊憂愁地說,你這樣天天催我們拆遷,離開這裏,我以後可以幹什麽呢?我一輩子隻會種菜。

王燕安慰說,老楊呀,樹移死人移活,你天天這樣種菜賣菜,雖說一年有十來萬元收入,但一年到頭這麽的不放閑,辛苦不說,還把楊明的病情耽誤了,你就沒有去比較去看看,那些販菜的和你這些種菜的,誰掙得更多呢?

老楊說,這倒是,說起來真是氣人呀,我一擔大蒜要花多少肥流多少汗,不過兩百元,但那些販子一轉手,就能掙上兩三百元。王燕說,拆遷了你就可以改變生活方式,種菜變成了販菜,這些七七八八的工具就不會占著家裏,你也可以在街市上輕輕鬆鬆地數錢,在小區裏幹幹淨淨地生活。

老楊歎了一口氣,說,話是這樣說,這是一個人的命,那些菜地還真是舍不得呢,你說這世界上沒有人種地,菜從哪裏來呢?

王燕知道老楊鑽牛角尖了。我說,你看擦子街那些人,有多少人不種地,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你就這樣祖祖輩輩捆在地裏,不知道起身換個活法。

老楊說,我祖上可不是種地的,也是做生意的,開著一家米坊呢!王燕聽了吃驚地問,米坊?那你聽說過楊家米坊嗎?那天素姑坐化前,跟大家說的你知道嗎?聽說村裏以前有個叫楊和均的?

老楊說,那天我在地裏幹活,後才知道廟會鬧出了事情。一打聽,原來是政府要拆廟了?這消息在村裏飄搖了十來年了,弄得這路呀燈呀問題都沒人管了。難道這次拆遷是動真格的了?我不知道素姑說了些什麽,馬阿姨說,素姑是給政府逼死的?

王燕解釋說,可不能這樣說,野廟原來是規劃要拆除的,老人可能是年紀大舍不得離開,也可能是年壽到了,剛好這時節就走了。她的死不是逼的,要說逼就是逼我們大家一起想想,這野廟到底要不要留下來。

楊杭說,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其實說的是廟宇和婚姻一樣,都是不能隨便去拆除的。以前東山寺那樣大的廟也給拆了,我也說不好這廟該不該留,這廟是跟村子一起存在的,現在村子要散了,它還能留下來?我當然希望它能留下來,這可是我祖上出資建起來的廟。

王燕聽了,大吃一驚。老楊說的,正是她想知道的情況。

楊杭說,小時候每到清明時節,就會去野廟的公墓祭掃。後來也沒有延續,楊家人都覺得那座墓葬莫名其妙,無碑無名,跟自己家族的聯係說不明道不白。

今年廟會那一天,聽說廟會要散了,廟要拆了,楊杭想著自己在廟裏為兒子許下的心願,心裏很不痛快。看來等不到還願這一天,這廟就要消失了。但兒子楊明的病還在。朱骰說散會還錢的事,楊杭了沒心思聽下去。加上地裏農活緊,他還要趕回家去準備酒宴,招待親朋好友。

廟會這一天,整個彭坊村沉浸在樣神的喧囂中。樣神其實是樣人,從擦子街到下渡村,這一天人們請來了眾多的親朋好友。人來得越多越興旺,越能向神明表達興旺發達的喜慶。在這股狂歡的潮流裏,楊杭心裏翻湧著複雜的滋味。被邀請的親朋好友大家盡興吃喝,不敢提過去,不敢說將來。

朱骰家的小院裏擺著三四張大桌。小院裏居住的還有兩家,就是朱骰和老四。由於樣神,大家都集中到老二朱骰家裏,成為大型的家族聚會,而且擴大到兄弟六人的親友。這個家族的大蜂巢,隻有樣神的時節,最能顯示家族團結興旺的樣子。

親友們吃飯飲酒,話題自然五花八門,主要是兩個主題。一是朱平的婚事。在這個小城裏,一個三十五歲的青年,到現在還沒有結婚,這是世俗社會的一個懸念。有沒有談過戀愛,是不是分手了,現在有沒有女朋友,要不要介紹對象,猜測的原因和解決的辦法一大堆,親友們從不同角度刨根究底,弄得朱平很是尷尬。

楊杭做好了宴席,到女兒家來接孩子。秋天正是旅遊旺季,朱萍仍然在公司帶團。朱萍所住的土屋,正在朱骰家對麵。朱骰看到了楊杭,趕緊拉著他坐下,說是要喝上幾杯,感謝他對廟會的熱心支持。

楊杭一喝酒,就忘了家裏的客人在等著他們。接來的孩子也坐在朱骰家宴席上,提前享用著樣神的盛宴。楊杭就是在朱骰家喝酒時,聽到了關於擦子街的傳說。這傳說頓時在酒氣的彌漫中呈現出口頭文藝的特色,散漫,破碎,而且被傳播者支解得莫衷一是,搖曳多姿。慢慢地,這些傳說又會出現一個集大成的版本。講得最集中最全麵的,是朱骰的大哥,就是朱家老大。

老大年過花甲,穿著一件灰色的夾克衫,在宴席上喝了不少酒,臉紅紅的。酒宴上流行的話題,是金融詐騙,是男女出軌,是樓市上漲,是官場趣聞,是明星豔遇。而他對時政屢有抨擊,不過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可惜大家的話題他總是插不上嘴,或都拿不出吸引人的觀點,為此人們總是忽略他。

講到擦子街的傳說時,他終於激動起來,屢次提醒在座的,你們說得不著邊際,不是那麽回事,你們可不可以聽我說說,我可以當著記者同誌的麵,保證這些可以上報紙。看到他講得激動,大家頓時把天下風雲暫時擱下,聽覺的注意力都轉向了他。

他說,這擦子街為什麽叫擦子街,是為了紀念一位擦子!

大家都安靜地豎起了耳朵。老大說,你們知道我們兄弟六人,父親最疼誰嗎?誰挨父親的打罵最多?

大家不知道這個開頭用意何在,跟擦子街的命名有何關係,但哄笑之後保持著忠實聽眾必要的安靜。

老大對大家的安靜非常滿意,指指自己說,是我。他接著說了下去。小時候,我非常特別喜歡玩水。那時我們家剛來到這邊安居,我對“雙清柳渡”的風光非常著迷,當然是夏天的時候。有一天,我們一起在石橋上練習跳水,結果有一個夥伴用力過猛,跳到了一塊礁石上,摔成了殘疾。我們當然嚇得半死。父親又把我打罵了一頓。為了打斷我們對柳渡的熱愛,他就講起了一個故事。

父親說,你都知道,為什麽這條河每年都會溺死人嗎?是因為有一段冤魂留在這裏。就在橋頭的這棵大榕樹上,掛過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掛了三天三夜,後來天降大雨,頭顱掉進了江水,人們看到它被洪水衝走好遠,但第二天人們居然發現這顆頭顱又回到了橋邊,在江水中洄流。後來,一個米坊的老板就出錢叫人暗暗把頭顱打撈了起來,埋在了野廟的和尚公墓之中。就這樣,從此我們再也不敢在這橋下玩水了。但是我們經不住玩水的**,我們又和夥伴們溜到下遊去玩,我現在還記得人們把那地段叫雙江望月。

聽眾還是沒有聽出老大的故事與擦子街有什麽聯係,一致認為這些青少年的回憶是老年人的毛病。於是席間又有人開始提起明星軼事。

老大有點急,又故意問,同時又自問自答:你們知道這顆頭顱是誰的嗎?是我們縣的一個響當當的革命烈士!但當時人們不敢叫他烈士,國民黨叫他是匪徒,這個叫楊和均的米店老板出錢買了副棺材,是半夜裏偷偷叫人埋葬的。

這時,有一位親友插了一段話,仿佛在印證老大的傳說。我聽外婆說過,有一年,省、地、縣民政部門分四部小車十多個人來到這個擦子街,問和尚墓堆所在,說是有個烈士埋在這裏,政府要修建紀念館和紀念碑,後來聽說另一個地方在爭建紀念館,政府改為在城市的烈士陵園塑了一尊銅像。

老大聽到有人佐證,仿佛找到了盟友,更加興奮起來,幾根花白的胡須抖動起來。他說,這事情大著呢,現在還鬧起了一段爭執。這位烈士是在南麵山中打遊擊,被敵人包圍,被捕殺害後被抬到城裏示眾,然後再把頭顱掛在榕樹上的。關於烈士埋葬地的爭議撲朔迷離。有人說,城裏示眾的是頭顱,由於山深路遠,屍體丟在村裏被人掩埋。有人說,示眾的是全身,頭顱是在擦子街割下的,屍身後來和頭顱一起埋在野廟邊。不過,那時還不叫擦子街,而叫下渡頭。

有人問,既然是有名的烈士,報紙應該有記載吧?

老大說,都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情,我爸爸的爸爸都還沒有出生呢。

有人說,這倒是,不過總可以查查的。

老大指著楊杭說,楊家米坊的後代就在這裏,一點兒也假不了。楊杭可以作證,我說的是不是真實的傳說?

楊杭說,是,我也聽說過這些事情。我知道家族裏有這個傳說,祖上捐建了一座野廟。當年野廟收容素姑的時候,我已經出生了,聽說東山寺的還來我們家聽意見。

朱老大得意地說,我還知道榕樹上那顆頭顱,是誰割下的呢?就是一個叫方貴山的。這是村裏的屠夫,當年被敵人叫去割頭顱的人,可惜早已去世。如今村子裏沒有人知道這些事情了。倒是那山裏頭那個村子老百姓熱心,在山溝裏搞起了烈士陵園,說是發展鄉村旅遊。他們要把烈士墓地遷進陵園,卻發現地裏空無一物,根本沒有屍骨!這不是證明了我們村野廟的和尚公墓,正是烈士的墓葬地嗎?但這些事沒有人經管,這次拆了之後,烈士墓葬就無人問津。

王燕聽了楊杭的回憶,非常吃驚地說,你真是楊家米坊的後人?

楊杭一邊紮菜把,一邊說,是,那條擦子街,當年大家都姓楊,朱骰家是外村人,父親在城裏上班,就來我們村子裏買地建房的。那天朱老大還說,這擦子街為何叫擦子街?就因為傳說那烈士就是擦子。而這個擦子,其實就是假扮進村的紅軍。

王燕一邊幫楊杭紮菜,一邊吃驚地說,紅軍?

楊杭糾正王燕用禾草捆紮菠菜把的姿勢,一邊說,聽說鬧紅的時候,我們彭坊裏就像現在搞拆遷這樣,到處是進村來的蘇維埃幹部,到處是前來擴紅和征糧的紅軍。那個擦子紅軍救了楊家米行,聽說還是有因由的。

傳說那年紅軍要長征了,征糧的人在村子裏到處宣傳,秋收後要為紅軍借穀,我們村子的任務要上千擔。有一天,一位區裏的幹部來到楊家米行,對祖上楊和均說,你家七口人吃飯,家大業大,明天必須借出穀子三十五擔,這是上麵的任務,否則我們帶人來抄你的家!

楊和均說,我們家以前是富農,但現在跟大家一樣分田分地了,並沒有比別人家多!我們交不出這麽多呀!你得跟上麵的人講一講,求求情,如果家裏的穀子都借了,我們一家人吃什麽了呢!

征糧幹部說,就是大家饑肚子,也要先保證紅軍!你們要有點覺悟,這地是紅軍給我們分的,這上遊灌溉的水陂也是紅軍為我們修築的,你不會忘掉,我們這村子的田地原來是望天收,紅軍來了之後,才能種上兩季稻子了!

楊和均說,我們家這穀子都是收購來打米的,我們米行做點小生意不容易,我們也沒少為蘇維埃捐錢捐物的,但三十五擔,這就是抄家底!

幹部說,我們也沒辦法,上麵下了任務,落後就會挨批評!你先交上去再說,以後家裏的糧食以後再想辦法。

這天晚上,楊和均坐在米店裏,左思右想,沒有辦法,看來隻有一條路。半夜裏,他趁一家人睡熟了,起身穿衣。他來到庫房裏,打開穀倉用手一掏,金黃的穀粒在指縫裏嘩嘩地流淌。這些糧穀,就是一家妻小的命!他走出家門,坐在石橋上,看著一彎月亮在江水中忽明忽暗。楊和均在石橋上坐了很久。一隻多貓頭鷹發出蒼涼的叫聲。

楊和均站了起來,就要對眼前的一切說再見了!跟那些轟轟烈烈的人,那些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隊伍!楊和均從屁股底下拿起一圈麻繩,往榕樹上一甩,拉住墜下來的另一頭,打了一個結,就要把頭往頭伸。

楊和均醒來的時候,躺在自己家裏的**。家裏人說,是這位紅軍救下了你!紅軍和氣地說,大哥遇到什麽難事了,居然丟下這麽一大家人呢?楊和均於是把借穀子的事情講了出來。

這位紅軍氣憤地說,這是區蘇幹部工作方法出了問題,征糧借穀是自願的,怎麽能逼你呢?我是紅軍大學的學員,剛好要去各個村參加征糧突擊,同時檢查工作開展情況,你這個情況我會反映上去,你放心,你隻要盡最大的能力支持革命,紅軍不會隨便來抓你的!

楊和均記著紅軍的救命之恩。紅軍走了之後,南山不時有遊擊隊下山來探情報和弄食品。這些遊擊隊,就是留下的紅軍,楊和均暗中給了不少支持。人們發現,半夜敲門救火的擦子,神秘地消失了,而楊和均頻繁地出沒在野廟。直到妻子一次帶著疑心跟蹤發現,楊和均才透露,並且要求妻子保密。原來,野廟就是他和遊擊隊建立的聯絡點。

那些年,在進城的這座橋頭,其實不隻是大榕樹上掛個頭顱,這河灣的大樟樹上,到處掛滿人頭。其中有一棵古樟樹,拔地而起,向上分出了四根巨大的枝幹。有一天,村民驚恐地發現,臨河的那根樹枝上,密集地掛著四五百顆人頭,就像神樹上掛著的符咒。

楊和均那些日子心情沉重,他知道那樹上的人頭,都是幫紅軍和蘇維埃做過事情的。他們曾經在這條擦子街裏來來往往,深深地刻在楊和均的腦海裏。當然,包括那位粗暴下達借穀命令後來又受到處分批評的區蘇幹部。

那幾年,橋頭的那棵大樟樹下的社公廟,到處是祭祀的蠟燭。那是鄉親們在這孤魂野鬼招魂。過了些日子,人們突然發現,大樟樹枝突然被雷電劈去了一根大樹枝。鄉民一看,正好是曾經懸掛人頭的那一根。於是眾說紛紜,說這是天公發怒,天理不容。

有一天,東山寺的和尚找到楊和均,說,這橋頭的孤魂野鬼太多了,該為他們造一座大一點的廟,才能更好地容身,於是楊和均慷慨捐錢,修建了這座野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