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宿怨

素姑早年出家的地方,叫雲海寺。那一天,素姑意外地看到了寺廟的供品有個熟悉的名字,從此就失去了平靜。那一天,轟隆隆的雷聲滾過大地,仿佛有一尊天神拿著大錘敲擊大地,素姑感覺山崖隨時會崩塌,而崖頂上的雲海寺隨時會像羽毛一樣被狂風刮向山下,墜落萬丈紅塵中。

牆上那麵自鳴鍾隱隱約約響了八次。風雨交加的夜晚,鍾聲根本不可能是從大殿裏傳來,那是從素姑自己心上長出來的。雲海寺四十年的暮鼓晨鍾日複一日循環不已,即使那自鳴鍾壞掉不響,素姑仍能準確把握這個時刻。早年父親說過,這叫生物鍾。早上四點,晚上八點,素姑要到大殿撞鍾敲鼓,自鳴鍾總是提前兩分鍾叫喚起來,它報告的其實不是凡間的時刻。

吱呀一聲,素姑出得門來,經過師太的廂房,裏頭的燈光也沒有熄去,或許是受雷電驚擾,或許是出於對天災的警覺,師太廂房裏隱隱傳來念經唱佛的聲音。大殿的正門緊閉著,門外風雨交加,但室內燭火沉穩。素貞沒有拉亮電燈,憑感覺摸到了右側的鐵鍾下,扶住了木槌,四十五度角,手臂往上發力,悠揚的鍾聲便波浪一樣向山外擴散。

素姑一次比一次用力,但鍾聲被雷雨聲壓住,傳到山下的可能性不大。那些凡間的子民早就不依賴暮鼓晨鍾計時了。但師太說,撞鍾不隻是為了報時,而是傳送福佑,凡是能聽到鍾鼓聲的區域,就是佛主要保佑的人間,就屬於雲海寺的地界。

素姑出家前所在的雲龍村,就在雲海寺鍾聲最邊緣的地方。剛進寺裏時,她心裏異常矛盾,村子裏有好人,有壞人,都要送去保佑嗎?為此,她總是一時用力,一時不用力,心裏暗想:用力的是送給好人的;不用力的,是針對壞人的。師太聽出了素姑心裏的波動,為她上了第一堂佛理課。師太說,青山不管人間事,綠水何曾說是非,進了佛門,就得放下凡間的恩恩怨怨。

既然要放下,為什麽又要撞鍾送福佑呢?佛門的事,素姑總是不能全懂。但她隨了師太,就得聽師太的安排。素姑放下撞木,又摸到寶殿左側,拿起了鼓槌,使盡全身的力氣敲了起來,一邊敲一邊想,看這風雨,比四十年前那次還大,看來人間要有劫難了。

素姑抹了抹額上的汗,移步來到大殿正中供案邊,掀開木魚的布罩,一手側豎成掌,一手捏著木棒,有節奏地敲打起來,嘴裏喃喃念起《往生淨土神咒》:南無阿彌多婆夜……在一片梵音中,素貞頭腦全無意識,她不知道這是為誰而念。這成了她的一個習慣,起始於四十年前。

那一年,村子裏連續幾個月昏天黑地風雨交加,地震的傳言傳得越來越緊,素姑就找來了木頭削製了一對菩薩,保佑兩人平安。這天早上,素姑讓秋生把家裏那頭大肥豬殺了,把豬肉分給了鄉親們。素姑說,這頭豬叫贖生豬,當然是為了秋生而養,分給鄉親們享用也是為了秋生。秋生打屠為生,每逢集日都要殺生,送走的生靈不計其數,素姑養著這頭贖生豬,這等著有一天為秋生還願贖過。

這一天,素姑早早起來燒水。她不敢看殺生,一邊在灶前燒水一邊聽著豬兒在欄裏哼鬧,想著每天打開豬欄敲打豬頭的親切情景,不由得落下淚來。豬是有靈性的動物,素姑從來不舍得真正地敲打。素姑嫁到秋生家不久,隻養過這頭還願豬,那豬開始還鬧過幾回,跳上柵門,把素貞舀起的豬食撞灑了一地。素姑不計較,衝它說,不必著急,遲早會到口裏的,它就果真老實本分了……

一聲慘叫,素姑就知道豬命已歸西。素貞打來熱水,來到屋簷下。秋生把屠刀拔出來,往豬毛上一擦,刀口又白亮如初,一片紅色的血跡印在豬毛上,很快被秋生潑去的熱水衝刷幹淨。刮毛,開膛,拉腸子,砍脊梁,一個早上秋生忙碌不停,屋簷下一片熱氣騰騰。秋生分好肉後,和素姑分頭行動,冒著風雨一家一戶送過去。

菊雲家在村子最西邊山坳裏,房子單家獨戶。菊雲正在家裏收拾家什,看到素姑上門,好奇地問,好久沒來家裏坐坐了,今天什麽風把你吹來了。素姑說,送來一片豬肉,家裏殺了一頭豬,感激鄉親們平時照顧秋生的生計。菊雲笑著說,瞧瞧,你們也相信要地震了吧,家裏的豬肉一下子吃不了,賣了錢又帶不進陰間,就送給大家做個順水人情吧。

素姑說,你呀這般標致的人材,人見人饞的女子,就是這張嘴太厲害了!菊雲說,哎,我那有你的福氣嘛,秋生天天給你好吃好喝的,養得像電影明星一樣,我家春生是個短命鬼,早早就丟下我不管了。素姑這才想起春生去年患病去世了,無意觸動菊雲的傷痛。她幫菊雲抹去了淚花,說,那是春生自己沒福氣,不知道守著這麽好的女子。

菊雲說,反正都要地震了,人呀就是這樣,遲早都是一個結果,沒什麽可惜了。菊雲又告訴素姑,她想把家裏那頭豬殺了,賣了錢去娘家看看。素姑答應通知秋生第二天淩晨上她家殺豬。

這天晚上,素姑和秋生都累了,但聊到地震,聊到菊雲,兩人都有感到憂傷和鬱悶。秋生看到素姑不語,開導說,都傳說四五天了,天地還是好好的,生活還得照常啊。他於是抱住素姑一陣折騰。後來素姑迷迷糊糊睡了,她感覺秋生仍然沒有睡著,一夜輾轉反側。

素姑不知道秋生在想什麽。

秋生與素姑是初中同學。那一次梅江漲水了,學校操場上水深沒膝。老師宣布放假後,叮囑大家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小心。父親學校有事暫時不能回家,素姑想早點回去看到母親,於是獨自背著書包走上了回家的路。

素姑來到村口,看到那座石拱橋已沒有水中,兩片的田野也變成了寬闊的水麵,拱橋像是浮在水麵上的一隻小船。素姑歎了一口氣,坐在山坡上等父親的到來。這時秋生突然出現在山路上。素姑奇怪地問,秋生,你家不是在梅江上遊嗎,怎麽跑到這下遊來了?秋生說,他知道素姑回家的路上有一座石橋,這時肯定被洪水淹沒了,於是就跟過來看看呢。

素姑想著這些細碎的往事,模模糊糊就進入了夢鄉。淩晨四點,風雨未斷,素姑還伏在秋生胸前沉睡,她迷迷糊糊地聽到秋生說,要去殺豬,該起床了,還有一段路要走呢。素姑抱住秋生不放。素姑說,村裏都在傳要地震了,你怎麽能離開我呢?萬一真是地震了,我們也要在一塊啊,陰間陽間也有伴。

秋生說,不是你帶回的口信,菊雲家今天要殺豬嗎?素姑點點頭,起來幫秋生一起穿戴好鬥笠蓑衣。秋生把屠具塞進一個竹簍,背在身上,接過素姑遞過來的手電,打開屋門,消失在風雨中。

秋生走後,素姑睡意全消。她想了想秋生、菊雲、菊雲的豬,又想了想地震的事,覺得有些不對勁,起床去取了雨衣和鬥笠,想去菊雲家看看。這時,門篤篤地響了。秋生回來了嗎?素姑趕緊跑去開門,剛拉下門栓,一個人衝開房門闖進來,帶來一屋子的風雨。

素姑走到灶前點亮油燈,返身一看,卻不是秋生。她驚叫起來,連連後退,一邊高喊,劉百善,你不要過來,我要喊人了!

劉百善說,喊吧,看有誰能聽到!我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你家的豬沒有經大隊部同意就擅自宰殺,明天我們要揪鬥秋生,押到公社去判刑!我來就是想給你指明一條出路,你知道這條出路是什麽。

素姑說,你惡事做盡,就不怕報應嗎?

劉百善大笑了起來,我是大隊書記,現在是我的天下,一切我說了算,能有什麽報應呢?我才不信什麽阿彌陀佛呢,你看我想吃豬吃雞,到田野邊隨便一拎,大大小小的摔死了就給它安個罪名,破壞集體財物,判處死刑,死了歸我,吃了多少了,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能有什麽報應呢?說罷,向素姑走來。

素姑說,饒了我吧,我家秋生待你不薄,豬雜豬肉可送了可不少啊!

劉百善說,那點小恩小惠,對我不在話下。當初我想娶你,你父親就是不允,卻讓秋生一點小恩小惠給收買了。

素姑說,你敢過來,你就不怕我家秋生的屠刀嗎?秋生知道我受了欺負,一定會找你拚命的。

劉百善又是一聲大笑,說,你忘了我進門時給你帶的話了嗎?你家秋生自身難保,就看你的選擇了,如是從了我不聲張,我們就相安無事,如果不從我,明天就叫民兵過來綁了你家秋生。

素姑拿起一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對劉百善說,你過來我就自盡。

劉百善頓了一下腳步。望著素姑手上的刀他遲疑了一下,接著說,你不必為秋生殉情,你知道嗎,我其實比秋生更喜歡你。你家秋生不是去菊雲家嗎?孤男寡女,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呢?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他兩人的事。那次我去菊雲家,菊雲不從我,最後威嚇我說,她是秋生的人,如果她告訴秋生,秋生的屠刀會找他算賬。菊雲和秋生早就暗地裏有來往,秋生借早起殺豬的機會,多少次摸到了菊雲家我一清二楚。之所以沒有抓奸,是為了讓你名聲不受玷汙,我和秋生各有所愛,各走各道。

你怎麽知道?

如果我不是知道了秋生的動向,我怎麽敢來這裏?

說完劉百善又逼了過來。素姑聽了如五雷轟頂,手中的刀不知何時滑落在地,劉百善趁機把刀丟掉了窗外,一下抱起了素姑,壓在地上。“秋生,秋生……”素姑微弱的呼喚在風雨中傳送,又在風雨中泯滅。

那個夜晚,素姑成了劉百善任意屠宰的豬。一陣讓素姑錐心的疼痛從下體漫到全身,讓素姑至今肉身顫栗。這種從未有過的疼痛,讓素姑對狂虐的劉百善充滿恐怖。素姑知道,這段世間仇幾十年來淡去又複現,就是那種錐心的疼痛紮根在肉身之中,隻要看到那個名字,生理上的條件反射,就會激活心理上的複仇念頭。

劉百善終於完成了蓄謀已久的心願,得到了素姑。劉百善聽到素姑的慘叫,知道自己的塵根像刀子一樣殘害著她的下體。妻子新婚之後,這樣的慘叫一直沒有中斷,以至兩年後懸梁自盡。

但是,劉百善終究沒有放過秋生。第二天上午,劉百善叫上民兵,把秋生押到了大隊部。處決秋生那天,連續下著的大雨停了,一道彩虹從梅江跨過,一頭探往雲龍村那棵大樟樹。劉百善在樟樹下召集鄉親,大聲宣布秋生的罪行有三條,一條是不經大隊部同意,擅自屠宰動物,這是反革命行為,罪不容赦;第二條是造謠傳謠,借送豬肉之機,傳播地震謠言,動搖大家革命的信心。第三條是……劉百善看了一眼人群外的菊雲和素姑,改口說,第三條還沒有認定,但前兩條足以判決死刑。

劉百善最後望著黑壓壓無聲的人群嚴肅地說,鄉親們,希望你們今後遵守法紀,不信謠言,安心生產,現經公社批準,對秋生即刻行刑。

劉百善發出行刑的命令後,兩個民兵押著秋生往河灘上走去。彩虹仍然豔麗地高懸天空。劉百善命令民兵開始執行刑罰。一位民兵把秋生綁在河邊的柳樹上,一位民兵站到秋生麵前,看到秋生眼裏的火焰,突然丟下紅櫻槍撒腿就跑。

劉百善嘟噥一聲,沒用的家夥。他撿起紅櫻槍,朝秋生走去。他看到秋生眼裏的怒火,心裏一驚,故意大叫一聲,秋生,你破壞社會主義革命秩序,我代表革命群眾處決你。他接著又低聲說,秋生,怪不得我啊,你屠殺了那麽多生靈,這是天神的報應。他湊前一步,附在秋生耳邊說,誰叫你娶了那麽漂亮的老婆!

秋生突然咬著劉百善的耳朵緊緊不放,直到咬下來往河灘上一吐,一道血線在河灘上劃過,形成彩虹。劉百善捂著耳朵狂叫起來,命令另一位民兵立即行刑,但那青年民兵同樣驚嚇而逃。劉百善在臉上抹了一把,滿臉是血。他撿起紅纓槍,朝秋生胸膛猛力刺去,待槍尖沒入肉體,順時針旋轉一圈。秋生狂叫起來,慘烈的聲音傳遍河灘,圍觀行刑的村民四散而逃。

劉百善猛力一拉,紅櫻槍帶出一股血水噴向河灘,又一道彩虹高高**起。秋生一聲慘叫,兩手在大樹上抓撓,剜去一大塊木片,在掌中碎成了木屑。劉百善丟下紅纓槍,向村裏走去。河堤上,他看到兩個女人像蟲子一樣蜷在地上,一個是素姑,一個是菊雲。快到村口的時候,劉百善回頭一看,秋生停止了慘叫,頭顱垂了下來。而那棵捆梆的柳樹突然卡嚓一聲向河灘斜了過去,把秋生的身子拉成了一道彎弓……

秋生蒙冤死後,素姑就進了佛門,人間事在她在心上漸漸淡去,但又隱隱存在,支使她按時移步佛堂敲打木魚。或許,她潛意識裏覺得人間還有像丈夫一樣受難的人,為此念神咒的習慣不曾隨歲月流逝而消褪。

誰知幾十年之後的風雨之夜,素姑又看到了劉百善的名字。那晚素姑來到供案正前方。案上香灰如林,一半落在香爐裏,一半像未敗的枯枝。燭油溢出了香爐,流到案麵的大理石上,凝成一個彌勒佛的模樣。素貞清理了香灰燭淚,新起的燭火讓佛堂更加光亮,一炷青煙升騰起來。素姑想起案前的供品也該換了,於是來到殿側。

一字排放的供品,香燭之外,還有食油、蘋果。素姑從佛殿後隨手拉出一個未拆的紙箱,打開一看,油是最貴重的油,且是大塑料瓶裝。她拎出一瓶油來,擺放到供案上,雙手合十。觀音,如來,藥師,三大佛像在燭光中慈眉善目,似笑未笑。素姑向著佛像低首念叨:保佑施主一家安康!

素姑出殿堂往廂舍退去,不經意踢上了一隻紙箱,原來是剛拆的供品。她彎腰撿起來,往殿後收儲室走去。一道閃電炸響天空,天地頓時一亮。這時,素姑除了看清紙箱上食油的名稱外,還看到了施主的名字——紙箱頓時從素貞手上跌落。素姑愣了一會兒,猛然轉身,向大殿狂跑,往供案上一揮手,蘋果、油瓶翻滾而下,掉落地麵。又一道閃電亮起,三尊佛像仍然似笑未笑,看著那些供品。

一道閃電亮起,照見了落向崖穀的供品。素姑又一次看到了那紙箱,那紙箱上的名字像一條蛇一樣,朝她的心裏咬去。素姑關了寺門,撿起傘回到廂房。師太房裏的燈已熄去,素姑摸回房前,小心開了房門。她沒有開燈,帶著汗水雨水斜依在床榻上,愣愣地聽著外麵的風雨聲。

這風雨聲竟然與四十年前一樣,讓她心悸。素姑回到佛堂,掀開木魚的布罩,念起了淨心經文,節奏略顯淩亂。素姑想起了師太早年給她講《懺悔文》的情景。“我們生生世世學佛修行不能成就,沒辦法超出輪回,是因為有冤親債主來找麻煩,作魔障……”

素姑佛門幾十年,世間仇似乎在重新萌芽。冤冤相報何時了,進了佛門需放下,素姑常聽師太講起。她又暗自思量,如果所有冤都放下,而且佛門還要為他們祈福消災,那壞人不就沒有惡報了嗎?那個名字,那些供品,一種精神肉體的雙重傷痛,已轉化成素姑不自覺的行動,這隻能說天意不允。

素姑向佛像磕了三個頭,重新端起了紙箱,向寺後的小門走去。打開門,一顆星子就在屋角邊的天空亮著,仿佛伸手可及。屋後一棵大樹斜向對岸的崖壁,與一棵類同的樹木相交相倚。一夜風雨,枝柯翻亂,兩樹卻依然相依相偎。樹上一隻猴子看到素姑,友好地叫了一聲。素姑笑了笑,她與這隻猴子是老相識了。素姑一手扶住門框,一手將紙箱往寺後的崖穀拋去。

素姑丟棄供品的事情,還是被師傅發現了。麵對施主的責疑,師傅沒有說出素姑。但師傅知道素姑塵心未盡,就把她打發到彭坊的東山寺。東山寺是和尚廟,為此素姑就安排在野廟裏安身,成了個守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