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台風

一場叫鯰魚的台風包裹了小城。馬阿姨半夜起來幾次,起身到樓下看看積水的情況。這是河灣建房的缺陷,自從房子建好以來,馬阿姨就養成了這個習慣,每當風雨大作,她都要起來觀察水情,要麽是擔心村裏的積水進村,要麽是擔心洪水漫漲,而這樣的事情,時常都可能發生。還好,這次台風帶來的雨水來得快也走得快,小院裏隻是進了一厘米的水,而且很快就退去了。

那積水的痕跡在那棵白玉蘭樹身隻留下手指頭的高度。這棵白玉蘭,還是最初和丈夫一起種下的,轉眼二十年過去,人走樹長,玉蘭花都長高到二層樓高了,白色的花朵像丈夫的臉龐,探向小院的二樓,早已高過了圍牆。就在玉蘭花邊,水泥階梯沿著圍牆升上二樓,馬阿姨回到臥室,想起素姑的坐化,心裏有些恍惚不安。

如果不是強行拆遷,野廟呆了幾十年的素姑,就不會這麽快坐化而去!馬阿姨對素姑的死充滿悲傷。她的死,讓她突然發現,素姑是她在村子裏最熟悉的朋友。自從丈夫英年早逝之後,馬阿姨有事沒事,就會去野廟裏跟素姑講。昨天,素姑的樓頂的指責,讓馬阿姨感到羞愧。是的,馬阿姨這些日子被拆遷的事鬧得心煩,一直忙於打探各種補償的政策,完全忘掉了野廟的存在,忘掉了素姑。但素姑沒有忘掉她,就在昨天的講演中就提到了她,提到了她早逝的丈夫和失蹤的小兒子。

這段時間,馬阿姨成了電視台的忠實觀眾,每天都準時收看小城的新聞。就在昨天夜裏,商業城有一個姓謝的老居民簽下了第一份協議。老人回首當年果然滔滔不絕,說當年這商業城是贛閩邊際最繁華的小商品批發市場,當時政府招商引資,外地的商人紛紛進駐,這裏車水馬龍人滿為患,他投資的店鋪就在商業城最邊緣的地方,幾年就收回了成本,誰知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商業城突然就窮途末路了,樓上空空的,樓下滿滿的,頭輕腳重肮髒擁堵。如果不是拆遷,這些商鋪就不值錢了……

老人的回憶點到為此,接著在電視鏡頭前說,他有兩個店麵、兩處舊房,舊房如果不是拆遷,1500元都賣不到,現在能簽下3000元價格非常劃算。他拿第一還可以拿到1000多元每平米的獎勵,和首簽的幾萬塊錢獎金。

王燕特意到家裏走訪,把這個首簽協議的消息告訴了馬阿姨。馬阿姨看到王燕走進小院,說,這不是美女記者嗎?為我們送喜報來啦。王燕說,是喜報呀,有人簽協議了,電視上你看到了嗎?阿姨說,看到了,這段時間我天天看電視呢,不是拆遷嗎?我得多關心新聞了,村子裏傳得沸沸揚揚,都在說那幾萬元資金的事情呢,有罵的,有讚的,有後悔的,有痛恨的。

王燕笑著說,你是後悔呢,還是稱讚呢?阿姨說,我當然羨慕,但是不後悔,我怎麽敢先簽呢?我的兒女會說我傻子,街巷鄰居也會罵我笨蛋,我才不敢冒險。

說實話,馬阿姨其實一直想走出這個小院。自從王燕踏進院子第一天,她就向王燕表明了態度,一定會支持拆遷,隻是她還得觀望鄰居的意見,不能隨便打破村民無形的監督。自從有了拆遷的消息後,她每天都要到指揮部走一趟,聽聽各種消息。馬阿姨覺得自己的心被弄亂了!馬阿姨走出陽台,披著一件厚衣服,望著這棟過於安靜的小院。

玉蘭花提前開出了花朵,白色的玉蘭像一隻隻鴿子在樹上盤旋。圍牆邊的菜圃裏,種的生薑拔了一半,還餘下一半。幾條蚯蚓在菜地裏經營著一片疏鬆的洞穴。

素姑講得沒錯,這些年來,馬阿姨有一點心事都要送到野廟裏。她確實沒有一個知心的說話人。這不,拆遷的消息傳來,她更惦記那個失蹤幾年的小兒子了。盡管素姑安慰她說,按照掐算,小兒子還在人間,隻是一時不願意回來。這些年,為了兒子的事情,馬阿姨像楊杭一樣,舍得香火錢,不斷向神明祈禱平安。

如果小兒子不回來,萬一這房子要拆遷,是應該三分開,還是二分開的?兩個當哥哥的,當會聽母親的,但做母親的,卻也要探測兒子們的心意,否則將來會留下爭執。

那一次,素姑在野廟裏專心地聽馬阿姨講故事,聽她講述小兒子玉祥的故事。馬阿姨忘記了身在寺廟,有神明看著,講得大淚滂沱。這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牽掛。這種柔情手段後來放到了家庭會上,對馬阿姨解決矛盾起了關鍵的作用。王燕參加家庭會的時候,就堅信沒有人會對老人的眼淚無動於衷。特別是在一個公眾場合。

素姑當然沒有兒女之情。但素姑理解馬阿姨的感情。馬阿姨說,她一直相信,我家的小兒子玉祥一定還活在人間,他兩歲那年差點淹死了,不是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嗎,有後福的人怎麽會不在人間呢?

玉祥出生那年,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越來越緊了。玉祥的父親是一個民警,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單位動員他要發揮帶頭作用。那時玉祥剛剛懷上,做父親的於是非常猶豫,要不要發揮帶頭作用把玉祥打掉,減輕生活的壓力。又可以成為先進典型得到政府的獎勵。阿姨堅持不肯,但是答應生完玉祥後就去結紮,這也是帶頭作用。玉祥是家裏的滿崽,受到父母加倍的疼愛。

玉祥兩歲那年,家裏準備把房子升起兩層。那時擦子街建磚混房的人還不多。家裏錢緊張,得省著來購買鋼筋紅磚,搗樓板的石頭沙子,兩人決心自己下河裏挑。兩口子一有空就到河灘上挑石頭。玉祥也跟著在岸上玩。秋天的河灘,河水還沒有完全落下去,兩口子等不及水落石出,就在河水淘石子。水淋淋的石子從水裏挑出來,一擔有一百多斤。兩口子都是上班的人,這一百多斤的擔子是一個沉重的考驗。兩人咬住牙關,一個上午就隻能挑上那麽幾方。男人累了,坐在河灘上抽煙,而阿姨還在河裏淘石子。他爸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玉祥在河灘上追趕著一隻鶇鳥。鶇鳥在河灘上時停時飛,一會兒在石頭間啄食,一會兒在草叢裏擦著翅膀。

玉祥自小喜歡小鳥。他爸經常會下到林場去,不時帶回一兩隻受傷的鳥兒,鷓鴣呀,斑鳩呀,他爸讓對岸的木匠老鄔做了一隻鳥籠,為小鳥安了一個家。玉祥以小鳥的主人自居,每天圍著鳥籠轉,不讓哥哥姐姐走近。那時的院子裏充滿小鳥的叫聲。在河灘挑石頭的時候,他爸就把鳥籠提到河灘上,讓玉祥安心地守著,不會跑遠。玉祥不知道籠裏的鳥與河灘上的鳥有什麽不同。一些鳥聽到鳥籠裏的同伴,會好奇地飛前來瞧上一陣子,然後飛走。玉祥是一個多心的孩子,他希望籠裏的鳥有更多的夥伴,就想在河灘上抓一隻小鳥。但那隻鶇鳥顯然對玉祥很是輕蔑,不緊不慢地跟孩子玩起了遊戲。鶇鳥總是在玉祥的小手快要伸出來的時候飛起來,落到前頭。玉祥追著飛鳥越走越遠。關鍵的時候,鶇鳥飛到河中一片草灘上了。玉祥對河水深淺沒有概念,就想當然地要跨過河流,緊追不舍。

聽到玉祥呼喊的時候,他爸正在抽煙。他猛地朝河灘看去,玉祥不見了,而河麵上撲騰起一片水花。他朝河水衝了過去,玉祥被河水卷走,朝下遊的深潭漂去。那片水域是兩條河流交匯的地方,是兩條河流的月亮變成一個月亮的地方。玉祥慢慢地沉下去,他爸水性不好,浮了一段路就體力不支,眼看玉祥就在前頭,但怎麽也夠不上。阿姨看到情況不好,就拚命往石橋跑去。她把正在家裏做木匠的老鄔叫了過去,把玉祥救了起來。

那一年,籠裏的小鳥也奇怪地死去了。玉祥到處找爸爸,但爸爸一直沒有回來。他編著媽媽哭,一會兒要爸爸,一會兒要媽媽。媽媽於是說,爸爸去很遠的地方找小鳥了,要隔一段日子才能回來。那陣子,玉祥一直在找爸爸,說什麽時候爸爸從林場回來,什麽時候會帶小鳥回來。後來,朱骰的爸爸為玉祥送來了一隻風箏,帶著他到河灘放飛,玉祥看到越飛越高的風箏,從此不再問爸爸要小鳥了。鳥籠從此空了,但牆壁上多了一隻掛著的風箏。

玉祥不愛讀書,好玩。初中畢業那年,他才15歲,說是和同學去外頭找事做,從此就沒有回家了。阿姨找到他的同學,同學說在玉祥和同學在車上鬧起了爭執,一氣之下從車窗裏跳下,從此就沒有了消息。玉祥原來每年都要換一隻新的風箏。阿姨對著玉祥房間裏的風箏哭了一年,仍然不見兒子回來。連續十五年了,玉祥仍然不見回家過年。牆上的風箏早就變成了隻剩下一隻骨架,灰白紙上就早沒有翅膀的圖案。

那一年,大兒子在深圳安家落戶生了孩子,叫阿姨去照顧。阿姨那段時間一有空就要到深圳的各個街巷和景區去走走,希望在茫茫人海中發現玉祥的身影。阿姨特別喜歡看孩子們玩風箏,她覺得那些玩風箏的孩子身上有玉祥的影子。有一天,阿姨在公園的椅子上坐著,一隻風箏落到了她身邊的樹枝上,掛住了。一個小孩朝風箏跑了過來,一邊嚷嚷我的風箏,一邊罵著爺爺笨蛋,不會放風箏。阿姨把風箏從樹枝上取下來,教小孩子在地麵展開翅膀,小心地扯線,慢慢地跑,把風箏拉了起來。阿姨扶著小孩的手,悠悠地拉線放線,手臂晃動,時緊時鬆,風箏在公園越飛越高,小孩高興地在草地上奔跑著,開心極了。這時小孩的爺爺前來道謝,兩人交流了起來。

阿姨問老人,在深圳有沒有見過玩風箏的大青年?

老人說,他倒是見過一次。有一天去河邊散步,看到前麵有個青年帶著一隻風箏,年齡不小,二十來歲了。老人感到奇怪,這年紀怎麽還玩著風箏?他走前去搭話,才知道是一位流浪者。這青年說他是江西人,有幾年沒有回家過年了,一直在外頭漂泊,他說他不想回家,家裏有一幫同學等著收拾他,他們結下了血海深仇。他說他一年換一個地方,在全國的城市轉悠。老人還勸過他,要想想父母親的感受,那青年就說,看到風箏,就看到父母。

阿姨聽了老人的講述,趕緊問孩子相貌特征。孩子左邊的眼角有一道深深的傷痕,這是小時候一次玩風箏磕傷的。阿姨感覺他就是玉祥,問怎麽才能夠找到這個人。阿姨那段時間在老人的帶領下,每天都要到公園裏散步,希望遇到玉祥。但放風箏的青年一直沒有出現。老人想起了青年說在深圳販賣蔬菜水果為生,於是前往水果菜市場打聽,有沒有一個喜歡放風箏的青年商販。終於問到一個攤主,說是她倒是見過,二十來歲,但是一周前就說要離開深圳到其它地方去,從此沒有見過他。

阿姨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但老人的風箏故事,填滿了她的希望,玉祥還在人間,隻是不知道為什麽一時不想回到家鄉。

素姑聽了馬阿姨的哭訴,認為玉祥是去外頭找爸爸了。馬阿姨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想了想,點了點頭,玉祥長大後不再玩鳥了,但有時候會愣愣地看天上的飛鳥,變得沉默,一直不喜歡把心事的說出來。

素姑說,我和你一起等著你的兒子回來吧!

馬阿姨覺得,素姑的野廟,跟別處不一樣。在野廟裏,素姑隻是管事人,不算出家人。她幾十年來,她既通神性,又通人性,為此跟鄉民頗為合緣。如今,素姑卻意外地先走了,沒有等到玉祥回來就坐化而去,馬阿姨覺得這是個不祥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