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雷雷

晚上臨睡前,王燕的手機突然叮咚響了起來。一看,是朱平的微信。他問,下午我父親說的話,你介意嗎?

這個問題顯然包含很深的陷阱。這裏似乎有朱平精心設計過的痕跡。下午朱平的父親說過的話不少,朱平微信裏提問的當然是這一句:“如果你嫁到這個小院子裏,你舍得拆遷了嗎?”怎麽回答都不大好。介意,可以作多種理解,否認之後仍然可以作多種理解。是和否,竟然都可以指向同一種意思,就像說出神和入神。顯然,朱平是在投石問路。這樣的問題在飯桌上他似乎不好輕易提起,而用微信來溝通,似乎有利得多了。

對於朱平的接近,王燕有一些抵觸,又有一些盼望。畢竟朱平是個不錯的男孩。雖然他和王燕一樣大齡,算是一個老男孩了。幾次一起吃飯,王燕知道朱平偶然會提及這個敏感的問題,雖然隻是邊緣性的,但王燕很快回避了。對彼此的曆史一無所知,但都能估計到,彼此有著一些曲折的情感經曆。

有時王燕會抹著朱平的微信,看他朋友圈裏那些零星的圖文,似乎想推測他的過去。好在不是QQ時代了,探訪不會留下入室的痕跡。王燕當然不是想深入了解他,隻是想看看這個時代的滾滾紅塵,在這一代人身上留下了什麽刀砍斧削之痕,而年輕的翅膀又承擔過什麽風雨。

第一次在咖啡館,朱平就笑著問王燕,你的曆史一片空白,微信裏隻顯示近三天。王燕說,我本來就純潔得一片空白。當然這隻是說說而已,他也不會強行求證。王燕更不會說出自己的情感經曆。事實上,在王燕和雷雷分手之前,王燕非常喜歡在微信上刷存在感。當然,在那裏她留下了刻骨銘心的文字。

王燕很奇怪,自己在大學居然沒有談過戀愛。說這話也不準確。王燕奇怪的是自己在大學最後一年才認識雷雷,而且是通過雷雷的妹妹介紹相識的。王燕和雷雷的妹妹同一個班級,她對王燕的事情當然了如指掌。

王燕沉迷於讀書,無心於戀愛。大四那一年,同學突然問,王燕,我知道你為什麽不去談戀愛了,你是為我哥準備的。

王燕說,你胡說什麽呀,我又不認識你哥。

她說,就是不認識,所以你是為他準備的,你看哈,我們在一起四年了,我從沒有看到你有男友,這樣,我就有充分理由要把你介紹給我哥。

王燕說,原來你是你哥安排在我身邊的臥底呀。

她說,不是,不是我哥安排的,是上帝替我哥安排的,我哥跟你一樣,隻知道鑽進書本裏,當一個學霸。

就這樣,王燕經不住同學的撮合,和雷雷認識了,一個剛考上廣州大學的研究生。他們出生和成長在同一個小城,而在不同的地方念書。在老家見麵建立聯係之後,彼此在山東大學和廣州大學之間頻繁地推送著無線電波。王燕和雷雷很快相愛了。

畢業之後,王燕受不住父母的堅決請求,考回了老家工作。四年之後,雷雷也即將出國留學。他們當然相信跨省的浪漫,但對跨海的考驗卻缺少信心。彼此覺得必須用另一種形式加以鞏固,彼此把情況向家裏作了匯報。他們達成了共識,要把愛情推向婚姻的殿堂。他們的戀愛,變成了兩代人的事情,甚至三代人的事情。

父親當然答應了兩人的婚事。王燕從小隨著父母長大,是父母掌中的明珠。父親隻提出了一個要求,將來我們有了孩子,取兩個名字,一個名字跟父親姓,一個名字跟母親姓。王燕對父親的要求感到並不意外。

聽父親講,王燕出生之前,全家,包括爺爺爺奶奶,一直認定王燕是一個男孩,所以沒有做一些應急預案。就是萬一是女孩子,應該偷偷送給遠方的親戚代養,然後等待下一個弟弟(當然可能是妹妹)。這樣可以讓父親明麵上不會觸及黨紀國法,從而保住飯碗。但父親從來沒有考慮這個鄉間的普遍做法,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在父親一本舊書裏,王燕見到過他寫下的一首詩,詩前還有題記,說起王燕的童年趣事。“小女三歲,時啼我手中書,及至手,舞筆亂畫,嗔斥頗難,遂用左思詩題以記。”父親在詩中寫道:“蒙童襠未閉,書齋破橫行;無知敢試筆,替父亂刪經;蚓跡時觸目,嗬斥不驚心;我家寵嬌女,街頭多棄嬰……”就是那幾行詩,讓王燕對父親從不敢違抗。

大四那年正月,王燕和父母在一起看電視,第二天就要去學校了,想到遠離父母,王燕悲從中來,伏在他們的被窩裏幽幽地問,將來我出嫁了,你們怎麽辦呢?!而就在這一年,她就認識了雷雷,但一直不敢提及婚姻的事情。王燕擔心父母還沒有作好思想準備。

四年之後,王燕知道父母不但有了思想準備,還有一些為女兒焦急。讀大學時,母親一個勁兒提醒女兒,在學校裏好好念書,做一個優秀的人,考工作才有競爭力,在單位才能找到成就感。他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談戀愛,至少不要找外省的男友。而畢業幾年了還沒有動靜,他們反過來一個勁地催,說要考慮婚姻大事了。事實上,王燕這一代人,六三三製的基礎教育,四年的本科,畢業下來就是二十四五了,再工作忙拖幾年,很快就成為大齡,到了被親人擔心的年紀。

直到王燕把雷雷介紹給父母,他們高興極了,當即就同意了。聽到父親提出兩個名字的要求,雷雷並不覺得有什麽難以接受,也痛快地答應了。

但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情,婚姻是兩代人的事情。雷雷的父親卻並不答應,說,憑什麽,我們的孫子要隨他們跟外公一個姓?!為此,王燕和雷雷的事情被擱置起來了。雷雷去了英國留學,隔著遙遠的距離倒沒什麽,但父輩之間的鴻溝,讓兩人一籌莫展。

雷雷無法說服父親,甚至跟父親鬧翻了。王燕也無法說服父親,但不敢跟父親鬧翻。這樣,兩人的事情一直拖著。那段痛苦的歲月,王燕正是借助瘋狂的工作,緩解對雷雷的思念,對前景的絕望。

王燕知道,父親就是一個念想。記得一次午休,王燕窩在沙發上,欲睡未睡,隱隱聽到父親走到她跟前,但一直沒有走開。接著,聽到了兩個人的對話。

你盯著女兒看幹嗎?

沒什麽,我就是看看她,看看我的血脈如何在她身上流淌,這種感覺非常奇妙,一想到寶貝身上流著我們的血液,我們的基因一代代遺傳下去,我就覺得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是一件神聖的事情,要是我們有幾個孩子多好呀!

你後悔了?當初我說了要再生一個,你就是不同意。

年輕的時候不在乎這些,不知道為什麽,這些年我的觀念完全顛覆了,覺得老一輩人說的話都有道理,什麽有人有世界,什麽人多力量大,什麽從多子多福。

你是家族團圓時受到了觸動吧?

是,也不全是,隻是現在回頭想想,還是我父親一輩子值得驕傲,生養了六個兒女,如今兒孫聚餐,幾十號人在一起,多麽熱鬧。

……

說實話,王燕被他們的對話驚醒了,但我不敢睜開眼睛。她裝作睡著了。在閉著眼睛的情況下,也似乎深深地感覺到一種血液在轟隆隆地流動,一種強大的基因,轟隆隆地穿越千年歲月,在自己年輕的肉身上傳承。在一條人類曆史的長河中,每個人都成為一條支流,而父親和母親現在正在岸上歎息,像一位哲人歎息,逝者如斯夫。

王燕想到了那首詩,有一點兒心疼父親。她不敢跟父親鬧翻,隻能站在父親一邊,與雷雷的父親對抗到底。而他們的勝利,當然取決於王燕和雷雷能否堅持。他們隻是用無數的越洋電波,守住了這種堅持的決心。他們相信愛情的力量。

轉眼又是四年。這時國家放開生育二胎的政策,王燕和雷雷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我們可以要兩個孩子,如果一個父姓,一個母姓,這樣子大家就都能夠接受了吧。”他們商量著說。果然,父親跟王燕一樣的想法,試圖再一次向雷雷的父親講和。

但雷雷的父親又一次拒絕了。父親派出了議和團,指出這是小城普遍的做法。在女兒是獨生的情況下,這幾乎已經成為女方家長的合理要求。這當然要感謝國家出台了二胎的新政,如果隻是一胎,這樣的請求自然有些過分,畢竟現在還是父係社會。

雷雷跟父親鬧翻了。雷雷的父親說,他不在乎孩子跟誰姓,也不在意千年之後血脈如何集散,反正將來都是雙方的孩子,他擔心的是,一出生就兩個姓,等於提前生分了兩個孩子,感覺不是親兄弟或親姐妹了,這樣有了親疏之分最終會不利於孩子成長,再說還可能涉及將來的財產分割。

顯然,上一代人把他們的觀念提早設置在孩子們的未來。這是他們社會經驗的一部分,而且頑固地嫁接到了下一代。王燕的父親顯然生氣了,反駁說,如果有親疏,同一個姓也會有,如果有教養,就是沒有血緣的人也親如兄弟。父親的話當然是通過雷雷傳送的,父親的憤怒當然並沒有一同傳送。

但雷雷的父親仍然不肯鬆口。雷雷說,你們這樣爭下去,我們幹脆不要孩子,或者,幹脆我們一輩子不結婚。

雷雷回國後在另一座城市工作。兩人最終還是分手了。王燕對雷雷說,我不想用感情捆住你,如果你有合適的人,你跟就順了你父親的意思吧!

這句話,撕開了一個口子。雷雷指責王燕背叛了八年的感情,一段時間果然不再聯係王燕了。王燕無法辯解,同時把他的這種粗暴當作動搖,是找到借口之後的蓄意消失。王燕隻是想,彼此不想用感情捆住對象,終結大家一輩子的幸福,而且帶給父輩深深的痛苦。八年的感情,不是能夠一朝就山崩瓦解的。王燕隻是想打開一個缺口,讓蓄積起來的龐大水庫慢慢流幹,如果由於外在的原因無法再產生新鮮的水源。隻是,王燕不知道為何能夠堅持到今天,帶著巨大的創傷。

朱平的微信,輕輕地觸動了王燕的往事。王燕有些惱怒,丟掉手機,愣愣地望著書架。她望見了那本詩集。《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聶魯達的這些詩,一度成為她和雷雷之間的信使。她翻到《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讀起了詩人獻給瑪蒂爾德的前言:親愛的,在寫這些被訛稱為十四行詩的詩作時,飽受折磨;它們令我心痛,感我神傷,但題獻給你時,我心中所感受到的喜悅像大草原一樣遼闊……

有一段時間,王燕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問候雷雷,用一朵玫瑰和一輪太陽組合的表情標簽。這些明媚的表情橫跨亞洲和歐洲,拴住彼此的心。王燕用文字緩解著相思之苦,不斷抄寫著那些詩歌,《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一天一首,拍成圖片,發給雷雷,發到朋友圈裏。如今,這些折磨不再,喜悅也不再。

王燕沒有回複朱平的微信。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有一片刻,王燕想把這個句子發過去,最後一刻還是刪除了。不好回答,於是就不回答。以後可以裝作沒有看到。

為此,去村子裏走訪,王燕不再約朱平一起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