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謠言

“被戀愛”的感覺,真不是滋味!去往朱骰家,王燕心裏暗暗想。在榕樹下,她駐足了一會兒,想著素姑那天演說的故事。懸頭之樹,革命者的頭顱當然不見於枝葉間,但這石橋上,村落裏,小城中,頭顱湧動,和當年的革命者的頭顱未必沒有關係。需要挑明的是這種現實與曆史的關係,需要澄清的是謠言中那些胡亂推演的關係。

王燕在村子裏聽到兩個謠言,一個是素姑是政府野蠻拆遷逼死的,一個是自己成為朱平的男朋友。這兩個謠言,王燕感覺都非常不好,於公於私。當然知道那天在野廟朱骰是出於保護,順口說出了自己是朱平朋友的關係,他還隻是說朋友,就被村民演繹成男友了。

不是說王燕對拆遷工作有抵觸情緒,而是沒料到這樣的工作把自己和朱平拉得更緊密,簡直有點繞不開朱平了。這時候的朱平,成為王燕工作的籌碼,影響年底的拆遷業績,影響王燕的薪酬考核。當然王燕不是在乎那點考核津貼,而是覺得臉上掛不住。王燕一直喜歡優秀得被不斷點讚的感覺,這種感覺從小學起就伴隨著。

王燕白天大多窩在家裏。進村得找準他們在家的時間。白天王燕到指揮部走一走,順便詳細了解一些政策。沒什麽事了就溜回了家裏,把以前看電影的時間補回來。下午下班時間到了,王燕打電話約了朱骰,打算從他家的小院入手,順便跟朱骰講清一個問題。這次王燕車子停在大道邊,步行來到古橋,再拐到擦子街。

照理說,朱平是公職人員,這樣的對象不需要安排對接幹部。縣裏規定,凡是吃財政飯的,單位自己負責動員。這樣,朱平父親家的房子不屬於王燕的工作對象。但是,朱平父親家的房子,其實是兄弟合建的,這樣,這棟四層的樓房又落到了王燕的身上。朱平當然站在王燕這邊。他那個古怪的風險投資,當然希望項目能如期實施。

朱骰有六兄弟。朱平的爸爸是老二。房子是一棟,但其實要做六戶人家的工作。王燕來到朱平家,朱骰還沒有回來,接待她的是弟弟朱劍。

朱家有一座小院,院牆分成了兩進,一進是靠近路邊,空心磚砌的圍牆,隔而未隔,其實是空出來的停車坪,就是王燕第一次撞掉花盆的地方。第二進是封閉的實體牆,大門是不鏽鋼門。小院布置得非常優雅,有一座假山,圍牆是不鏽鋼護欄,邊上也排滿花盆,外頭又是小木片柵欄圍著,顯得非常雅致。這是朱骰的心愛之物。看得出,朱骰是一位熱愛花草的,家居審美眼光不錯的人。

小院裏,是一棟四層樓的磚混房,外牆都貼著瓷磚,從發舊的瓷磚來看居住已有些年月。王燕坐在廳子裏,不經意了解了朱平的家史。朱平的爺爺,早年家在一個叫朱屋的村子,後來做了鄉鎮幹部,就在這裏租住。當時這裏是一個城東的村落,租房便宜。後來,家庭條件好起來,又在這裏自己買地建房,於是成了當地第一代移民。這位開基建房的老人,現在呆在廳子正中的相框裏,似乎關注地聆聽著後人的交談。

這棟房子肯定是老人的心血,自建起了房子,就徹底告別農村的老宅子。隻有清明時節,才會帶著兒女一起回到老家朱屋掃墓。王燕感歎地說,要是老人還在世,肯定舍不得拆了這房子。

朱經理笑了起來,說,也不一定,這棟房子原來就已經過了拆遷,不過那是家族內部的事情。父親當年隻建了磚房,到了九十年代才改為鋼筋水泥的,但父親隻建了一層,後來是兄弟分別升層或另建,慢慢改造得更大了、更高了。老人家幾個月前剛離世,他似乎知道村子要改造,比那些年輕人還熱心地打聽消息,而且交待兒孫一定要支持政府工作,否則這地方永遠成為城市的肉餡,一堆臭餡。

王燕聽到“肉餡”這個詞,覺得老人家可敬,又可愛,不由得朝相框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一個長者深明大義的表情。

過了不久,朱骰回來了。王燕想到那次和朱平說起“豬頭”兩個字,心裏不由得笑了。朱骰還真一隻骰子,圓溜溜的,身材矮小,卻結實威嚴,朱平一點沒有他的遺傳。朱平高高瘦瘦的,戴著副眼鏡,顯然是像他的母親。

朱骰一回來,就在院子裏伺候花草。金邊瑞香,山茶,水仙,花草錯落有致,都是漂亮的花盆,牆邊翠竹成行,桂花樹在小院角落散發著馥鬱的香氣。這些香氣中,透著主人對小院的熱愛,對生活的熱愛。王燕有一個不確定的信念:熱愛花草的人,一定不是心性固執的人,是完全可以通融的人。上次談論賠償,朱骰似乎不在意多少錢,強調的是要尊重花草的生命。王燕記得當時他說過一句話:我是替這盆花心疼,是替這株摔壞的水仙收下你的鈔票,算是你對它的道歉。

朱劍向朱骰介紹,說這是報社的記者,現在對接我們家小院的拆遷工作。朱骰頭也不抬,嘟噥一聲,拆什麽拆,拆了這些花草搬到哪裏去?

王燕熱情地接過話題,說,這些花草都有補償的,你補償之後還可以把這些花草搬到未來的新家裏去,你們將來的家肯定更漂亮。我像背台詞一樣熱烈地開始了宣傳動員工作。

朱骰仍然沒好聲氣地說,你們說得輕巧,你上次不是補償了嗎?但好好的一盆水仙花卻不在了!再說現在到哪裏找地皮了?地皮都規劃成小區了,土地不再出讓,城裏不允許自建房了,我的這些假山怎麽搬呢?

朱骰走到假山邊,扯了扯假山上牽掛的燈管,走到一個隱秘處扭下開關,頓時燈管亮了起來,閃爍變幻,五顏六色,特別迷人。而假山上也響起了汩汩水聲,一幅清泉石上流的中國畫景象。假山邊的水池子裏,五六條金魚遊來遊去,輕鬆舒暢。

王燕不由得讚歎了一聲,這小院真漂亮!

朱骰終於認真地抬起頭來,看了我幾眼。聲音似乎緩和了一些,說,朱劍,怎麽讓客人站著,帶進客廳裏招呼好。

王燕說,不忙,我喜歡在這院子裏呆著。這院子可真漂亮,如今我們住小區的,可沒有這樣的私家花園了。但王燕想到這個話鋒不利於拆遷,於是又說,這個小院外頭就是破舊的老街,還是格局太小,將來改造之後這裏是沿江的大公園,比小院漂亮多了,熱鬧多了,這可是朱平的爺爺向往的風景。

王燕信口胡謅了一句。其實不算是胡謅,作為文字工作者,不過是發揮了一下想象力,因為昨天她從朱劍口中知道了老人家的心願。這是合理想象說出老人的情感。

朱骰聽到說起老人家,表情更加活泛了,說,可惜老人家走得快,有生之年沒有福氣看到這樣的風景了,幸虧我為他製備了這些假山花草,讓老人家晚年有個舒心生活的地方。看得出,朱骰是個孝子。我正想誇讚一下他的孝心,卻看到他換了個狡黠的表情,說,你跟朱平非常熟悉了?是什麽朋友?如果你嫁到這個小院子裏,你舍得拆遷了嗎?

王燕臉騰地紅了起來。王燕說,今天來除了聊拆遷的事情,就是想都講明一件事情,以後在公眾場合不能說我是朱平的男友!我在村子裏聽到不少這樣的謠言,連楊杭和馬阿姨都問起了來,還說這樣一來結對幹部就成了自己人,能多為村裏人著想。

朱骰說,那天不是為了幫你解圍嗎?否則村民會在野廟裏把你趕出去的!

王燕說,我當然明白你的用意,但以後要跟村民解釋好,朋友就是朋友,但不是男友!另外,你作為廟會的會首,還要跟村民辟謠,不能說素姑是政府逼死的,那樣影響太不好了!特別是不利於推動拆遷。野廟要不要大家還需要一個認識過程,素姑的坐化是不是她自己的命定,也是她自己內心的秘密,外在的人不能隨便揣測,特別是不能往政府身上推,政府也是在吸引群眾的意誌,是大家的政府。你既然繼承了父親的會首,就要像你父親一樣懂得大義,

朱骰笑了起來,繼續自己的話題,說,口才不錯,素質不錯,人倒是非常不錯,你們也老大不小了,終身大事不該考慮了嗎?

我生氣地跟朱骰打了個招呼告別,離開了小院。過了古橋,找了一家像樣的小店。要了一份魚片粥,一邊吃一邊想,這朱骰成心在氣自己。不過,看得出他是個孝子,這樣的人最終會按照老人家的心願去行事。麻煩的還是幾個兄弟,這是祖上的房子,如何分割,恐怕會生出許多麻煩,引發許多爭執,這樣拖下去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