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繼承

素姑在廟樓頂的一番演說，給所有在場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多年以後王燕每次歸鄉站在榕樹下，看著新興的公園，崛起的城池，仍然會想起樓頂上那個瘦小的身影。

王燕後來讀研學的是外國文學，自然熟悉那些牧師的形象。王燕對宗教並不深入，但她有一個看法，宗教跟所有的文化一樣，影響人的和吸引人的，並不是那些枯燥的教義，而是宣傳教義的人。那種演說時表達的能力，那種駕馭人心的氣場。就像好老師比一本好教材還重要。王燕後來看到牧師布道的電影場景，每次都會想起野廟的素姑。

但是，王燕和彭坊村所有的村民，都沒有聽懂素姑最後那句話的意思。第二天王燕進村走訪，就聽到素姑當天晚上坐化於野廟的消息。王燕聽楊杭講述之後，心裏一陣難過。她許久沒有吭聲，從楊杭家出來之後，準備獨自前往野廟憑吊一番。

廟會裏人聲沸騰。一打聽，朱骰在主持素姑的葬禮。素姑的遺體已經火化，骨灰盒擺在了野廟的佛堂裏。朱骰說，昨天大家經受了一場教育，不論今後這裏拆遷怎麽進行，我們都要還保下這座野廟，來這座野廟為素姑上香！大家同聲附和。

朱骰說，現在拆遷進行到了關鍵時刻，這擦子街麵臨消失的危險，今後我們不知道還是不是街坊鄰居。我們擦子街人，團結一心是聞名的，而團結大家的，就是靠這個廟會。如今，政府把老村子的祠堂列入了保護之列，但這個野廟卻沒有，說廟會是封建迷信活動，而且建築規模小，算不上文化遺產。大家今天議一議，我們以後該怎麽辦？

人群裏頓時激起了一股對抗拆遷的情緒，眾聲喧嘩起來。有人說，大家團結一心，堅決不簽協議，政府達不到95%，項目就不會實施，我們的廟會就能延續下去。有人說，要拆也可以，要求把這個野廟保護下來，將來不是要做成文化公園嗎？難道這野廟不是文化？有人說，實在沒辦法，我們擦子街人，人散心不散，我們約定每年九月十三聚集起來樣神，隻是這廟呢，我們用拆遷款到時另建一處……

朱骰聽著大家七嘴八舌，聲音漸漸歸攏，知道在等他發話。他把煙頭丟到地上，掃視了一下大家，說，剛才大家的意見都有道理，隻是我們得看到現在的形勢。集體對抗，團結一心，這沒有問題，隻是這樣擦子街永遠得不到改造，估計大部分鄉親不答應，畢竟這是一個改變命運改變家庭改變生活的機遇。

朱骰頓了頓，說，你們想想，是不是這樣？你們心裏就願意一直住在這個老村子裏嗎？實話說吧，我父親是上一任理事會長，他老人家走時推薦我接任，承蒙大家信任，我就接了過來。老人家走時留下了幾封遺囑，當然是講我們家房子的分割問題，但也提到了廟會的事情，他說野廟是拆是留，得聽政府的，一定不要以此對抗政府，他要我們支持拆遷，說這是贛南振興的好機會。

人群裏有人哦了一聲，說，這老人家是深明大義的。

朱骰接著說，父親的話我當然得聽，但我們的廟會以後怎麽辦，他沒有指明。上個月廟會時我們聚在一起，把經費開支說一下，但當時大家感到迷惘，歸還籌款的事情為此中斷。也好，這些積餘的錢，正好用來為素姑辦後事。今年一共籌得兩萬三千元，租服裝一千三百元，請樂隊三千元，燒花架一千元，晚上燈會得準備三千元，香燭炮竹兩千元，神像上油得準備五千元，大概還將結餘七千餘元，這次素姑火花用了一千元。這多餘的錢款大家議一議，是分了呢，還是以後做什麽用留著。

大家沒有出聲，臉上露出迷茫的表情。他們習慣了一個節日，一個熱鬧的載體，一個寄托著大家心願的神明，一個雖然不一定算是信仰但至少非常認可的樣神活動。這樣的活動突然取消，他們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大家抽著煙，不說散夥分錢，也不說抱團守護。

王燕看著他們一直沒有定論，擔心情形對拆遷不利，於是走了進去，向木偶燒了幾支香，磕了幾個頭。王燕第一次正對著這尊木偶。這是擦子街自造的神明。王燕突然覺得，這尊神像有點像一個人，像小城烈士陵園裏的一個銅像。她又想起來，以前采訪過一些民俗稿子，包括這古橋的廟會。但文化館提供的材料裏說，野廟的神像有幾個，城堡內供奉著四尊神，即夏朝的堯、舜、禹，及其舅公，如今卻怎麽四位一體了呢？

王燕走進偏房，向朱骰說，叔叔，我想問一問，這野廟不是說有四尊神麽？為什麽現在隻有座了？朱骰說，我們也不知道，可能為了樣神方便，隻留下一座了吧。

王燕說，這神像容貌看上去就跟人一樣呀？我不是對神不禮貌，而是說他也顯得迷茫無

措，不知道怎麽安排你們的未來。都說是神在佑民，聽了你們大家的話，倒成了民在佑神了。

你們看看，這神也幫不了你們決策，指不了走向。其實呀，神隻是人們心相……

王燕正要說下去，這時人群裏站起一個人，說，你是什麽人，在這裏亂說一通，滾出去，不是我們擦子街的人，不要在這裏說這些不恭敬的話！人們於是起哄，要把王燕推出去。王燕陷入了混亂之中。朱骰趕緊過來說，這是兒子的女朋友，她也是為了我們擦子街的人們好，你們不能對她這麽無禮。

大家不相信，把目光投向朱骰。朱骰仍然沒有否認，點了點頭。朱骰對王燕使了個眼色，又接著問王燕，那你的意見，野廟到底是該拆了還是該保護呢？我們的廟會，是散了呢還是保留？

王燕大聲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人散心可以不散。我當然希望野廟能夠保護了，但得有保護的價值，如果你們不知道野廟的價值，隻知道年年樣神，年年吃吃喝喝放放鞭炮，將來的孩子們可不一定會繼承下去。你們看，現在城區都不允許放鞭炮了，我們這裏按中心城區的劃分也是禁放的區域，但政府特殊照顧，看到這裏是城中村，是拆遷區域，允許我們這天鬧一鬧。

朱骰說，我們請這位記者大人這位拆遷幹部幫我們出出主意吧。如果政府不改變規劃，留下野廟，我們就去政府上訪！要求政府保護文物，把野廟保護下來，否則我們大家絕不簽協議。

王燕說，今天我可以答應大家的是，一定會幫大家把擦子街的材料調查好，上報好，爭取政府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