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演說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推土機快要碰到牆體的時候,野廟的樓頂上突然出一個人。起初人們以為那是屋頂上突然冒出的一隻動物,野貓,或狐狸什麽的。

野廟是一座平房,平頂中央又加建了一層,既是上樓的走道,又是單獨的儲物空間,同時顯得正中的屋頂高大聳立,超拔人世,有了寶塔的味道。這間房子樓頂邊上,又留了個樓梯口子,上麵又是一層,木梯爬上三層樓頂,可以俯瞰人間。

當人們看清三層樓頂那個活動的影子是個人的時候,人們驚叫起來,大聲高呼,樓頂有人!樓頂有人!指揮的推土機的人趕緊說,停,停,推土機停下!轟鳴的推土機停了下來。人們都引頸朝上觀望。領導發出疑問,怎麽突然還會有人呢?不是說現場清理幹淨了嗎?這是什麽人?趕緊弄下來,不要半途而廢。

這時,村裏的幹部從人群中擠了過來,對領導說,這是守在廟裏的管事人,叫素姑,幾十年一直呆在廟裏。我們通知她拆廟的時候,她答應會離開,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偷偷溜回了廟裏。看來今天的拆除得中斷了,我們上去找了她,但她抱著門框說,如果我們上去,她就從樓上跳下來!今天要與野廟共存亡!

領導鎖緊了眉頭,說,不能隨便中斷,繼續派出幹部前往勸說!佛門不是自稱慈悲為懷嗎,拆掉舊村子,過了新生活,這是為老百姓做好事做善事,怎麽能夠阻攔呢?

這時,素姑仿佛聽到了領導的責問,開始在樓頂上大聲地說起話來。素姑看上去是一個七十多歲的村婦,頭發蒼白,身材瘦小,但腰板依然硬朗,嗓門依然洪亮。她大聲地指責鄉親們隻顧及自家的房子,隻顧著自己的生活,對野廟的消失不管不顧。

素姑滔滔不絕的演說裏,是她所熟悉的每一家每一戶許下的心願。她一件一件地講出來,仿佛在為廟前的村民翻讀一本史書。她把實現了的心願講出來,也把一直沒有實現的心願也講出來。她把楊抗的心事講了出來,也把馬阿姨的心事說了出來,把朱骰家的心事說了出來。這些一樁樁事情,其實平時一直在村子裏流傳,都是家長裏短的事情,都是茶餘飯後的談資,但被素姑突然集中到一塊說了出來,讓村子裏人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

素姑說的,其實這就是村子裏一代代人的生死疲勞,生老病死,生生不息。村民聽得有些呆了。他們從來沒有想到這座野廟的重要性。

他們現在開始反思自己走過的歲月。他們發現自己的打拚努力,確實跟這眼前這座不起眼的野廟有關。野廟是一條看不見的線,貫穿著每一戶家庭的興旺發達。他們遠走他鄉,他們榮歸故裏,他們白天勞碌,他們晚上休眠,他們出生上學,他們坐牢釋放,他們紅白兩事,他們早出晚回,都被這座野廟注視著,關懷著,即使那些對神明不大恭敬的人,但他人的家事必然會傳到素姑耳中。這些平常並不注意的人世沉浮,經由素姑慢慢講道了出來,竟然有著非凡的意味,仿佛素姑果真掌握著人間的進程。

廟前一片靜寂。連那位領導也在不斷地抽煙,陪同的人一邊聽素姑講說,一邊不時觀察幾眼領導的表情。

素姑仿佛正在進行一場規模浩大的布道。平時,人們各自沉醉在各自瑣碎的生活裏,奔忙著,吃喝著,痛哭過,嬉笑過,有了不順就會到野廟裏走走,特別是那些婦女,把家裏的那點事情都跟素姑說了。但是說了之後,仍舊是各自的生活,人們從來沒有改變過什麽。野廟收納著所有人家的悲歡離合。野廟從來不答應也不拒絕人們提出各種各樣的心願,為此能夠一直平靜地跟鄉親們相處。

素姑說,什麽是神明?就是讓你能夠擁有心願堅持心願,並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實現心願。不輕易答應你,但永遠支持你。凡是沒有實現心願的,不要責怪神明不靈。有求必應,但不是有求即應。如果所有的心願有求即應,這人間就會亂套。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野廟最大的功業,就是能聽得進所有人的心願。素姑讓鄉親們好好想想,將來每戶人家都住上高樓大廈了,這當然是好事。但你們將來仍然會有各種各樣的煩惱,各種各樣的心願,這些心事如果在心裏堵得久了,如果沒有一座寺廟來承接,你們肯定會覺得難受!

素姑說,當初東山寺拆掉的時候,跟現在一樣,沒有人敢說一句話,但修建這座野廟的時候,大家不是背地裏說了許多惋惜的話嗎?這麽快就忘了?!你們怎麽能丟下廟宇不管了呢?剛剛鬧完的廟會,大家的熱情還沒有散盡,平常你們熱心前來訴說,現在又如何冷漠地任野廟拆掉?

素姑並不講那些佛門經句,不講那些阿彌陀佛,但她每一句話仿佛接通了村民的心電圖。平時村民隻知道,素姑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是一個健談的人。她能夠和任何人細心地交談,也似乎喜歡任何一個走進野廟的人。但她幾十年來,隻是默默地管理著野廟,撞響晨鍾暮鼓,打掃落葉雜草,清除門戶風塵,延續野廟香火。這座小城幾十年轟轟烈烈地發展,最終都成為一種人間消息,傳到野廟,傳到素姑心裏,又化為一種超然的目光。

素姑接著說起了野廟的曆史。說起了多年之前擦子街的一場火災,說起了一位紅軍戰士藏匿野廟的故事,說起了野廟跟村莊幾代人的恩情。

那時,擦子街還不叫擦子街。擦子街的楊家米店,是遠近聞名的商戶。那天半夜時分,米店老板楊和均醒了,不知道是內急,還是門外隱隱的敲門聲驚醒的。楊和均的米坊就在老街東頭,靠近村子的大池塘。

小城的東頭有一大片寬闊肥沃的田野,叫七裏段。這片流水段裏出產的稻穀,飽滿,芳香,成色好,是小城的糧倉。從擦子街流向小城和綿江的船隻,再去往更遙遠的州府。擦子街作為穀子的驛站,那些金黃的穀子走到這裏,就要換一身潔白的衣服再出發。一家家米坊,一座座碾房,就是它們換衣服的地方。

楊和均家的小院,就有一座常年轉動的磨坊。楊家米坊的規模在擦子街算是中等的,但楊老板為人好,和田東家關係不錯,對那些送糧穀來的農戶苦力也很溫和很關心。楊老板對人好,也對穀子好,他知道這些糧穀來之不易,總是要夥計好好照看。楊家的大米為此頗有些名氣。

那一天,楊和均剛為母親做了大壽。來朝賀的親友一撥接一撥,包括那些熟悉的田主和船家,總之是生意道上的朋友。這一天沒有做生意。楊家米坊的大門關著,隻留著一道側門進出後院的居家之地。楊和均累了,雇請的堂侄這天也不當夥計,而是接待賓客的親屬。侄子招呼了一天也累了。

半夜時分,楊和均醒來頭有點疼,是醒酒的後果。他爬起來,聽到外頭有急促的敲門聲。不一會兒,感覺廳子裏非常明亮。他穿起衣服來到廳子裏,卻發現不是天亮了,而是一片火光。那堂上的兩支大蠟燭不知道何時燒完了,燭油鋪滿了木桌上的石板,從邊緣往下淌,流到了地麵,繼續呼呼地燒起來,把木桌子完全燒成了黑炭,慈母的瓷像在火光中經受著鍛煉,相框已經燒成灰燼。廳子裏有一個天井,神案的火光點著了旁邊堆放的壽禮,火光頓時衝向天井這個出口。

楊和均頓時頭腦清醒過來,大聲呼叫侄子起來救火。侄子不怕春寒料峭,提著水桶衝到後院邊的池塘打水,一桶接一桶澆向神案,總算把火滅了。

楊和均慶幸火未成災,突然想起驚醒自己的敲門聲。他趕緊前往臨街的大門,開門一看,卻看到一名擦子,衣衫不整,喘著粗氣,手裏拿著一塊大磚頭,門腳上留下重重的磕痕。楊和均問,是不是你敲的門?擦子點了點頭,卻不開口,疲倦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楊和均把擦子扶進了家裏,讓侄子準備了吃的,燒起火盆為他取暖。

擦子看到天色微明,急於離去。楊和均取出十塊光洋送給擦子,但擦子不要,手裏比劃著什麽。楊老板拿來紙筆,讓他把意思寫下,卻是要老板為他準備一些米和鹽。楊老板看到“鹽”這樣東西,不由吃了一驚,似乎知道了這個擦子的身份,按要求準備了一份,但看到擦子在地麵一蹭一蹭地爬行,擔心帶著這些東西不便,於是就叫侄子幫他送去。擦子又寫了一個地點,是野廟。

擦子走了,楊和均重新整理神案,擺好香火,有一些後怕。他對著香火喃喃念叨,感謝先祖保佑,如果不是擦子半夜敲門,楊家米坊將化成灰燼,萬貫家財變成一場空。

這年春天,楊老板慢慢注意到,這個擦子經常出現在老街,雖然衣衫不整,但眼睛卻格外有神。擦子似乎養成習慣,總是在黃昏的時候出現在村子裏,總要在村子裏繞一圈,最後就到老街來。楊老板似乎心照不宣,把擦子迎進家裏,像上次一樣重複饋贈之舉。

有一天,方貴山晚上到楊老板家裏買米,看到擦子在老街爬行,居民不時把一些吃食丟到他麵前移動的一個破鋁盆裏。方貴山走得匆忙,沒注意就把盆子踢翻了,擦子卻沒有生氣。方貴山買米出來,看到擦子坐在米坊前,似乎等著他一般。方貴山說,別跟著我,我賠你一個盆子總可以了吧?方貴山在附近的商鋪裏買了一個盆子,轉回來時卻不見了擦子。

第二天,方貴山跟楊老板說起這事,楊老板說,這擦子是我家米坊的恩人,也是我們老街的恩人,如果不是他敲了一個晚上的木門,把我從夢中驚醒過來,我家起了火災,這老街火燒連營,大家都受難!

過了一些時日,這擦子一直沒有出現老街。楊老板照樣準備了東西,像供品一樣恭敬地堆在神案邊。有一天,楊老板聽到石橋上人聲喧嘩,卻是官軍在橋上發號施令,請大家參觀一顆頭顱。楊老板擠了進去,聽到那位長官在介紹頭顱的來曆。長官指著榕樹,那頭顱像一個葫蘆一樣高懸著,隻是血肉模糊,看不清麵目。

過了幾天,楊老板突然被方貴山拉著往石橋走。這時天色昏黃,方貴山指著橋上一片洪水回流之處,說,你看那是什麽?楊老板一驚,那水中翻滾不去載沉載浮的,分明是那顆掛在樹上的頭顱。

方貴山說,你知道這頭顱是誰的嗎?

楊老板說,看不清楚,我前幾天現場看了也沒看出來,難道伍子胥頭顱喚起錢塘潮的傳說是真的嗎?這真是太神奇了!

方貴山說,你就是不關心政治,這事在小城都家喻戶曉的了,聽說這是一個遊擊隊的一個大人物。我那天殺豬從小城賣肉回來,被官軍攔住,要我去割一顆頭顱。我不敢反抗,就去了。天啊,我一看到那屍身,卻是一位多麽挺拔的青年,但那麵孔我至今忘不了,跟我在你家門口看到的擦子一模一樣呢!

楊老板吃了一驚,說,擦子不是殘疾人嗎?怎麽成了紅軍的大人物呢?

方貴山說,你沒聽到南麵山中的遊擊隊時常出沒嗎?他們時常化妝下山收集情報和食品,聽說官軍最後在野廟發現了一個聯絡站。這屍體從南山中抬出來的,原來放在楊家祠堂,鄉民意見大,族長又來交涉,國民黨軍就抬到了東山寺。我懷疑那個擦子就是化裝下山的遊擊隊。說實話,我看到他的麵孔時手有點抖動,但我又很快鎮定下來,以免長官對我生疑。

楊老板聽了更是驚訝,想到自己屢屢送贈的東西,心裏有些驚悸,萬一遊擊隊出了叛徒,說出了聯絡點的事情,那就有殺頭危險。楊老板對方貴山說,不管那頭顱是不是擦子,他們都是同一個隊伍的人物,因此就是我們村子的恩人,我們得厚葬了,我出錢你叫人,我們悄悄地進行吧!

橋頭榕樹下原來有個社公廟。楊老板後來每每想到那名犧牲的擦子,都想做點什麽,就跟東山寺的主持提議,在這個河灣另建一座寺廟的附屬建築,就像龍珠寺一樣,附屬的廟庵有四五處,可收留一些走散的出家人。楊老板不但出錢捐建,而且還自己做起了廟會的會首。楊老板為烈士的犧牲悲傷,同時充滿感激,如果烈士說出了提供的情報和食物,米店將遭到滅頂之災。

“擦子街”這個名字,就是米店老板在主持廟會中形成的。開始,街坊鄰居覺得名字不好聽,無奈楊和均總是把“擦子”和“老街”兩個詞相提並論,“擦子街”最初有意無意的口誤,傳說越來越精彩,越來越神奇,人們便原諒了這個粗俗的名字,將錯就錯起來。擦子的傳說讓老街便顯出歲月的滄桑。而故事中的人物越來越走向符號化。

隨著歲月推移,楊和均所傳說的那些事情沒多少人相信。擦子到底是什麽人,誰也無法確認,頭顱是什麽人,也沒有人去追問。

文革時期,野廟的和尚走了,野廟成為真正的野廟,和尚公墓裏有人豎起過一塊牌子,寫著“烈士紀念碑”五個字,後來又被人清除了。楊家米坊後人每年都會去祭掃,但楊老板走後,後人並沒有熱心地繼承這個傳統。最終無名墓地冷落了下來。後來,南麵山中建起了烈士陵園,野廟就成為無人關注的曆史。

素姑講述這些的時候,是為了告訴村民要知道報恩。當然,素姑也講起了這座村落當時是如何收留她的,仿佛以此讓村民相信這些傳說有著確切的來源。在最後,她衷心地表達了對村落的感激之情。她說,她希望這會是她最後的存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