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竊漢之臣,竊漢之君

六月炎夏,熱風如潮,滾滾洶湧。

華陽宮外僅存的兩株老槐樹在經曆過上次大火後,便隻剩苟延殘喘,一絲生息。而又在如此天氣之中暴曬,卻無人灌溉,理會它們的死活。

它們,熬不過這個夏天。

然而此刻的華陽宮內,氣氛卻異常的冰冷,寒意從劉協身上驟然湧現,霎時充滿了整個宮殿。

他喘著粗氣,像一頭潛伏已久卻又身受重傷的野獸,兀自不肯放棄自己眼前的獵物,奮力的撕咬著,固執的追趕著,即便身上傷痕已經崩裂,卻不敢喊痛,隻強忍著,拚命發出最後一搏。

而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困獸之鬥。

此刻的劉協就像是一頭被關進了籠子裏的野獸,他越是想證明什麽,就越是什麽也證明不了。他越是想奪回什麽,就越是失去得更多。

以至於他連他自己都開始懷疑。

他明明已經有了殺掉曹秀的理由,可此時此刻他卻死活下不了手,開不了口,隻能眼睜睜看著曹秀在他的眼前兀自保持著雲淡風輕的姿態,**裸的嘲諷著。

但是他忘記了,他的這種孤高的自許,對他而言,隻是一種折磨。

於是曹秀用近乎鄙夷的語氣道:“草民祖父竊漢之臣,尚且自知,而陛下竊漢之君,卻不自知。如此相比,草民祖父比之陛下,至少顯得磊落。”

“他為大漢掃**黎庭,挫敗諸侯,收複山河,而陛下呢?陛下每日靜坐於高台之上,與清流腐儒於廟堂之上,心中所想,所念皆是權柄,而非黎民。”

“陛下要殺了草民,草民無話可說,然陛下若想以此來掌控權柄,玩弄權術,草民勸陛下好自為之,切莫再讓大漢江山凋敝,生靈塗炭,留下千古罵名。”

說到這裏,曹秀微微一頓,似又想起了什麽來。

“對了,祖父讓草民轉告陛下,此戰若他戰敗,那大漢朝廷便當真名存實亡,讓陛下謹慎為之。”

謹慎為之,乃是何意?

曹秀明白,劉協也明白。

所以當他聽罷,那原本蠢蠢欲動的雄心壯誌在這一刻盡皆凋零,而後化作支離破碎的痛苦填滿心神。

他奮力的掙紮之後才發現,一切都是徒勞罷了。

這一刻,他頹然坐下,臉上滿是說不出的生無可戀。

他竟連最後反抗的勇氣也無了。

因為他明白了曹秀這話裏的意思。

何謂竊漢之臣?何謂竊漢之君?

山河永在卻皇權顛覆,貴為大漢天子的他早已不再擁有漢武帝當年的權柄。此時此刻的他,不過是曹操的一麵旗幟,一麵用以統一山河的旗幟。

可如果他自己降下了自己這麵旗幟,那大漢朝廷存在的意義也就沒有了。

這仿佛就是他的宿命,不可抗拒的宿命。

“你......寡人......寡人隻是想.......”

劉協錯誤的估計了曹秀,也錯誤的估計了袁紹。

他所以為的,不過是他心中所幻想的,並不能成為真正的現實。

故此當他聽到曹秀的最後一句話時,他就明白了。

這是他永遠無法解除的枷鎖,他所要的自由將會和他的人生永遠被捆綁,被勞役,最終成為命裏注定的另外一種奢求。

誰讓他是大漢的皇帝呢。

看著已經起身準備離去的曹秀,他發出了最後的呐喊:“如果換做是你!你會怎麽做!”

當他用盡一切力氣想要達到某個目的卻不得,當他想盡各種辦法想要得到某些東西而不得,他唯一所能做的,似乎隻剩下對他人的怒吼與呐喊。

他想知道,他想知道倘若是曹秀站在他的位置上,曹秀又會做出如何的舉動。

“《孟子》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臣下如何對待君主,取決於君主如何對待臣下。”

“若是草民,草民當心念黎民,以江山社稷為己任,而非權柄之道。”

“這......好像也不怪你。”

曹秀忽的想到了一些事,忽然發覺他所說的這些要求,對於劉協而言太過偏頗了。

因為劉協從小到大都未曾受過正統的儒家教育,更沒有學習過如何做好一個皇帝。

他這一生,盡在烽煙與戰火之中飽受煎熬,他能想到的,似乎也隻有掌握權力,號令天下。

可這恰恰不是一個皇帝應該心心念念的。

曹秀轉過身,看著一臉絕望而痛苦的劉協,最終緩緩道:“袁紹意在帝位,非勤王這麽簡單。陛下若是知曉,便該當群策群力,為司空排憂解難以阻袁紹南下,而非絞盡腦汁以擋司空之路。”

“司空若反,早在他迎你回許都之時便反了,何至於等到現在?你若想殺我,早在上一次我進宮的時候你便下手了,也不至等到此時。”

“你不過是想試探,試探司空之意,試探草民之心。”

“然君臣之道,非試探之情。”

曹秀其實都明白,隻是不想戳破。

說起來,劉協也是一個苦命人,隻不過他不該把這種苦痛強加在另外一個人身上。

更為關鍵的是,他不該用這種苦痛來彰顯他身為帝王的尊貴。身為帝王的他,沒資格向別人訴說他的痛苦。

因為他麵對的是曹秀,而不是其他人。

話音落下,曹秀轉身出了宮門。

外麵的蟬鳴不知何時變得小了,天空中積攢了一大堆黑雲,正在翻湧著。

遠處許都城外的山峰上偶爾閃過一兩隻不知名的鳥兒,嘰嘰喳喳的呼喚著。

接著,驚雷霹靂。

“啪!”

“啪!”

震耳欲聾的雷聲響徹寰宇。

曹秀看了看這突然變臉的天空,心中閃過一抹不好的預感。

隨後他在黃門的帶領下匆匆登上馬車,朝著司空府而去。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皇城之際,白馬門外來了一個黑衣老者,他緊緊的盯著白馬門,眼神淩厲富有張力,像是能夠洞悉這世間一切。

“董大人。”

一個黃門等候多時,上前恭迎。

老者隨著黃門進入白馬門後,傾盆大雨,隨著雷聲驟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