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英雄末路
邊關風沙肆虐,鎮守邊關數月的岐王麵上已無在京都時的清貴風姿,凝聚寒鋒冷意的眼眸緊盯著人的時候,也有了幾分沉穩渾厚的深邃。
不論是為帥的岐王、為監軍的慶國公、為欽差的陳華牧,都不願見到寧國公與謝奕歸來。
見到兩人,岐王就能想到自己的狼狽戰敗,慶國公畏懼於兩人的軍中威望。陳華牧背後的陳家景王更不願見到兩個中立的武將再有可能手握兵權!
但偏偏,他們闖過了泥沼毒瘴,殺了賀蘭圖,又踏上了大啟的國境。
陳華牧白麵長須,身著綢質的墨藍色衣袍,陳家急需一件能弘揚陳家清名的事來消除舞弊案在天下人心中的影響,他肩負聖命來,也肩負著父親的諄諄教誨,如能將寧國公與謝奕定罪,不僅能轉移天下人對陳家的關注,也能憑此大功挽回陳家搖搖欲墜的聲譽。
垌城外賀蘭亜說的話已經傳到了軍中,這是他趁人心大亂給葉仁謝奕定罪的最好時機。
“葉仁,聖上信任你,讓你統領三軍重奪垌城,你卻讓三軍損傷慘重,不是你通敵賣國,我軍又豈會慘敗!”
陳華牧的態度就是皇帝的態度,葉慎欲要辯駁,被寧國公攔下。
“我葉家從不出通敵賣國之人!陳大人凡事講求證據,說我葉仁通敵,證據呢?”
“證據!”陳華牧好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京都寧國公府已經全數下獄,可見皇帝態度與決心,還要什麽證據。“你的妻子,不就是證據?”
提及葉夫人,葉仁目光一緊,老臉悲憤地發紅:“陳華牧,你這個小人!”
“安國公通敵天下皆知,葉仁,聖上仁慈,才留了你這麽多年性命,你不感恩戴德,反而重蹈安國公覆轍,不怪乎會落得這個下場!”
“哈哈哈哈!”寧國公悲笑出淚水:“仁慈?仁慈?仁慈?”
葉慎不解地看著父親的怪異,思索後站到了寧國公麵前。
“陳大人,家母病重數十年,從未踏出京都一步,何來通敵?家父為大啟鞠躬盡瘁,在址昭遭受酷刑也未吐露半句軍情,陳大人代行天命,做事更應該講理服眾!”
陳華牧不屑冷聲道:“即是忠於大啟,被俘就該以死明誌,反而留得性命從虎口脫險,那可是址昭王庭,你們這麽容易就逃了出來?叫將士們怎麽能相信?”
操場四周聚集的士兵人頭攢動,竊竊私語著。
寧國公與謝奕在軍中威望甚高,本來沒幾人信通敵的傳言,但現在兩人從址昭逃了回來,叫人很難不懷疑。
“這是賀蘭亜設計離間,三年前我為大啟重傷致殘,累累軍功,一片丹心可鑒!”
操練場的議論漸漸響亮,許多士兵是三年前經曆過與址昭一戰的,那一戰的慘烈至今讓無數人夜間驚夢。
是啊!三年前謝奕以重傷換來址昭退兵,現在又怎會通敵?
可襄城外賀蘭亜的話,讓士兵們都閉緊了嘴。
譚星渺忍不住為謝奕發聲:“若謝將軍通敵,為何還要回來?陳大人明察!”
陳華牧嗤鼻冷哼:“謝奕,你麵聖請纓出戰,聖上念你三年前對大啟有功,給了你一個報效朝廷的機會,可你是如何報答聖恩的?你與賀蘭亜合謀了什麽?”
林述晚心焦如焚,局勢對謝奕寧國公十分不利,陳華牧今天分明是要了兩人的命。
“大啟確實有人通敵,誕辰日禍亂,成王中毒,都與址昭脫不開幹係,聖上是要陳大人徹查通敵,不是讓陳大人獨斷專行沒證據就定罪!”葉慎憤怒指向陳華牧,麵色冷厲,眼中爆起陰戾。
他恨!強敵在外,大啟如此是非不分,皇帝昏庸至此!
腦海裏像是有個聲音一直在告訴他,放手一搏吧!把他們都殺了吧!
他握劍的手青筋暴起,神情帶著幾分狂態,腦海裏的聲音愈加強烈,沒有路就殺出一條路來!
林述晚注意到葉慎的異常,忙握住了葉慎的手,搖頭勸他不要輕舉妄動!
“賀蘭亜的話,上千大啟士兵都聽到了,你還要狡辯嗎?”
操練場一雙雙眼睛盯著微佝著背的寧國公,仿佛一把把鋒利的小刀,要剖開他的血肉,去辯一辯黑白真偽。
葉慎身後,寧國公仰頭冷笑數聲,突然拔步而起,衝著操練場的巨石猛地撞去。
操練場人聲沉寂,落針可聞。
葉慎堪堪轉頭,就見到了寧國公頭破血流倒地在巨石旁。
“父親!”
他飛速跑到寧國公身前,驚慌失措地抱起寧國公。
他用手捂住寧國公額頭,溫熱鮮紅的血直流,怎麽捂也捂不住。
寧國公輕笑地搖頭,虛弱地道:“不要與他爭辯,這條命聖上要,就給他了,慎兒,以後忠於自己的內心,不要再向我一樣,背心半生,落得如此下場!”
葉慎落淚,用衣擺去捂傷口,青色衣擺轉眼就染成黑紅。
葉仁又用盡全身力氣向陳華牧喊道:“陳華牧,今日我以性命證清白!告訴聖上,我與他兄弟一場,不想他疑我至此,從此後葉家不掌兵權,還望聖上放葉家一條生路,讓葉家做個富貴閑人吧!”
士兵騷亂,誰也沒想到寧國公會用這樣剛烈的方式來自證清白。
林述晚衝到寧國公身前,搭脈一探,已經脈搏全無。
寧國公早已決心赴死,未留半點餘地,來換葉家一個清白!
“陳大人,末將願用性命擔保,謝將軍寧國公絕無通敵之心!”譚星渺雙膝跪地。
“陳華牧,寧國公府開國功勳,丹書鐵券,還需要通敵來還一份富貴前程嗎?你私心作祟逼死寧國公!一定會有報應的!”
謝奕的聲音傳入滿操練場士兵的耳中,撥開了無數人心中的迷霧,搖擺不定的士兵中又站出了幾個曾是葉仁手下的老兵,哀哭跪地為葉仁求情!
葉慎顫抖地抱著葉仁的身體,濕透胸口的鮮血漸漸冷去,耳邊喧囂他充耳不聞,隻顫抖地緊緊抱著死去的父親。
許久,他閉眼深吸一口氣,將眼中淚全數憋回到心中。
“陳華牧,若你再不住手,我葉慎拚命也要讓你陳家付出百倍的代價!”
葉慎朝陳華牧看去,陰戾的目光讓陳華牧心驚,暗衛的能力他是知道的,要是葉慎咬死陳家,皇帝多疑,對陳家恐有不利。他今日是要給兩人定罪,怎能想到寧國公這個老匹夫會這麽烈性尋死呢!
“我來告訴你,我是怎麽從址昭逃出來的!址昭一月,寧國公手筋被挑斷,我日日受刀剮!”
謝奕卸下腰間劍,抬手解開了上衣,露出了布滿全身的可怖傷口。
腰間那一道橫貫後背的傷疤,更是觸目驚心。
“賀蘭亜略施離間計,就讓你們逼死了寧國公,來日他攻打襄城,陳大人是要棄筆從戎,指揮三軍嗎?”
有不少人是三年前經曆過址昭一戰的老兵,看到謝奕腰間的傷疤,頓時呼出了聲音:“謝將軍怎麽會通敵?三年前若不是他,址昭早已踏破國土!”
傷痕是武將的恥辱,卻在今日不得不展露人前。
“陳大人,我為大啟出生入死,三年前我能讓址昭退兵,今日亦可,我願以擊退址昭自證清白!”
士兵中,許多人振臂高呼。
“大人,我等相信謝將軍!”
謝奕的話觸動了一旁的岐王,慶國公如今重傷,沒有大軍交戰經驗的他兩眼抓瞎,若能借謝奕之力擊退址昭,那他兩敗的罪過不僅能遮掩過去,身為主帥的他也能收獲最大功勞!陳華牧嘴皮子說說容易,萬一襄城被破,那就是他這個主帥的罪了!
岐王走到陳華牧身側低聲說道:“陳大人,葉仁已死,大啟正是用人之際,若謝奕再死,襄城陣破的罪名本王可不會一力承擔。”
岐王臨陣倒戈,陳華牧一身氣勢全消,人聲裹挾下,他不得不揚聲道:“謝奕,你軍前立下此軍令狀,若不能收複垌城擊退址昭,不要怪我不留情麵!”
謝奕雙臂一震穿好衣裳,緊緊係上腰帶,掩住了此生不可磨滅的疤痕。
最涼不過冬日冰,最冷不過世人心。
葉慎抱著寧國公的屍首,埋首痛哭,父親以死明誌,他卻無能為力,看似葉家高高在上,皇帝一句話就能讓葉家跌入塵埃,這樣一個黑白顛倒的世道,這樣一個昏庸弄權的皇帝。
他恨!
林述晚又看到了他陰寒煞戾的眼神,以及悲極痛極生出的悲涼冷笑,正常人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眼神笑聲?
她去摸葉慎的脈搏,還來不及診脈,就被葉慎推倒跌坐在地。
葉慎抱起寧國公屍首,看也不看在場的人,帶著暗衛一步一步緩慢走出軍營,遙風忙上前拉起她,帶著她一同跟在人後。
春風不渡北境,襄城蕭瑟得一如深秋。
錄風尋來棺木安置寧國公,白幡揚起,獵獵瑟瑟,葉慎與暗衛全數換上白衣,為寧國公護棺回京。
葉慎悲涼的模樣讓林述晚心裏難安,她找到謝奕道別,為謝奕留下各種傷藥解毒藥,叮囑他珍惜自己的性命,承諾回京營救榮寧侯府。
謝奕勸她不要擔心,讓她安心回京。
回京路上她一路嚐試著開解葉慎,但葉慎都好像陷入了自我封閉,對她的話不理不睬,對暗衛的請示也充耳不聞,錄風不得不為他主子拿了很多主意,一行人走得很慢,走了十日,才見到了京都城門。
寧國公去世的消息早傳回京都,寧國公用他一死讓人們總算想起他一生的鐵骨錚錚光明磊落,通敵的傳言漸漸淡去,曾談起寧國公通敵繪聲繪色的百姓又歎起英雄末路。
成王在京都城外設下祭品香案,在葉慎扶棺入城時恭敬叩拜,恭送寧國公最後一程。
寧國公府與榮寧侯府的人前兩日才從大獄放出,留在寧國公府大門上的封條已然揭掉,但白糊印記依然在,皇帝給了寧國公最後的體麵,沒讓他魂無歸處。
老太君因與皇帝有恩,被格外恩赦,與癡呆的葉夫人一同關在皇宮中。驚聞寧國公死訊,老太君昏了一次,醒來後就撐起精神,操持起寧國公的後事。
葉夫人癡呆,卻好像也感受到了府裏的悲涼氛圍,回府後就連連驚夢,又有了往日瘋癲跡象。
寧國公府大房三房四房下獄,唯有二房依靠陳家暫時避住禍頭,現在寧國公因陳華牧威逼而死,二房陳青萍將一眾喪事交給了三房,自己稱病躲了起來,生怕惹到葉慎。
林述晚回京後就回了林府,第二日跟著林程坤上門祭拜。寧國公設靈堂,掛白燈,設法壇,上門祭拜的人寥寥數幾,葉慎頭披白布,身著白麻布衣,跪在靈堂,麻木的與前來祭拜的人互行跪拜。
一路的低沉讓葉慎幾日就瘦得脫形,消瘦的臉頰上看不到一丁點喜怒哀樂,眼神如死灰的看著燃燒的香紙,機械似的重複著將香紙投入火堆的動作。
林述晚知他悲痛過度,私下交給錄風一些安神的藥,要錄風一定要給葉慎服用。
林述晚去拜訪了榮寧侯府,通敵案還未明朗,榮寧侯府人人避如蛇蠍,林述晚主動登門,謝朝容道沒枉費朋友一場。
她說起這一個月她是去了址昭營救寧國公與謝奕而非去往蘇州,說起寧國公去世與謝奕立下軍令狀的始末緣由,還有譚星渺的現狀和那個幕後不知是誰的真正通敵罪人。
謝朝容聽得捏緊了拳頭,一對丹鳳眼噙淚泛紅。林述晚一個弱女子都能千裏營救,她隻惱恨自己畏畏縮縮,兄長一次次身陷險境,她卻在京都安樂。
林述晚沒想到在當夜,謝朝容就不辭而別,離開了榮寧侯府,奔赴邊境。
她也沒想到,葉夫人會在寧國公下葬後的第三日,突然離世。
半月時間連失雙親,她擔憂葉慎的精神情況,葉慎卻根本不願見她,整日枯坐清疏院,不理世事。
而後聽遙風說,葉夫人的屍首不翼而飛,葉慎夜入皇宮,之後就再沒離開過清疏院一步。
而皇宮內,皇帝突然一病不起,皇帝連召成王入宮,時局一時波譎雲詭,暗流湧動。
成王出城回府後沒幾日,傳言他嘔出幾口血,自此也臥病在榻。
梅雨時節,煙雨綿綿,人心浮動。
林述晚內心難安,她總覺得將會有大事發生,皇帝病危單召成王入宮,以皇帝對成王的偏愛,不難讓人會揣測到至今未定的太子之位上頭,成王嘔血,或許就是哪位親王的下的手。
景王急得坐立不安,他母妃請示皇帝,求旨讓景王與陳纖雲舉行大婚為皇帝衝喜。
林述晚日日心焦,寧國公府的大門卻對她緊閉,連遙風數次求見都被錄風擋了回來。
唯一的好消息是北境送來軍報,謝奕力挽狂瀾,以身犯險數次奇襲得勝,總算為連敗的大啟贏回一些聲勢,也由此在軍中再樹立起了威望。
賀蘭亜詭計多端,她不用想也知道這以身犯險四個字蘊含了多大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