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有嬌妻

華燈璀璨，終於蹣跚步出工作室的餘家傲，動作木然地給大門落了鎖。此刻正值晚高峰的尾聲，人流熙攘，車馬喧囂。從並不寬闊的地磚人行道走到柏油路邊自己的汽車旁，餘家傲下意識地舉頭望了一眼工作室的巨幅燈箱海報。

那是他一直引以為豪的設計——水墨丹青的畫麵，一條江水流向天際，遠景是若隱若現的千嶂群峰，江水中央的孤帆漁舟正逆流而上，緊傍漁舟的，是“漁家傲·古風工作室”的手書大字。畫麵的右下角，則小字題鐫著自己創作的半闕《漁家傲》古詞：

百舸隨波逐流去，孤帆逆水憑我意，放歌潮頭狂情起；名利裏，唯見此處汗青句

這半闋和韻宋代範仲淹《漁家傲》名作的古詞，實則抒發了餘家傲從方州衛視被裁員後的極度不滿，以及立誌逆境發奮、堅持縱情古典文創、東山再起的豪邁。

而水墨畫黑白色調的燈箱，處在左右俱為五彩霓虹、花花綠綠的門市牌匾當中，反倒格外醒目，彰顯出一股卓爾不凡的書卷氣。

唉，書卷雖好，並非可當飯吃。良久，凝視著燈箱的文創師發出一聲長歎——看來，這個社會的世俗煙火氣息還是太過濃重了，很難容得下古典清流。

打開奇瑞瑞虎的車門，餘家傲坐進這輛國產SUV的駕駛位，緩緩滑入了晚高峰的車流。

後視鏡裏，他看到了“漁家傲·古風”工作室燈箱的驟然熄滅，那燈箱原本是徹夜長明的，但隨著工作室前景的黯淡，為節省電費，餘家傲前不久被迫將燈箱的定時熄滅係統，設置到了晚七點。

慚愧。

從工作室到萬科的家，差不多要穿過半個方州。之所以磨磨蹭蹭到這個鍾點才動身，餘家傲其實是不願回去——他不是不想見心愛的嬌妻幼子，而是不敢見。他不知道該怎樣向陳曉彤交待工作室當前麵臨的絕境。

對，不是困難，而是絕境。

曾幾何時，他還信誓旦旦地告訴曉彤：很快就會將一枚周大福的大鑽戒，套進她的纖纖玉指。可現在呢，不僅大鑽戒沒了戲，再這麽發展下去，工作室關門大吉都隻是個時間問題了。

秉持傳統的古典文化，難道真的就如此沒有市場前景嗎？！

心情悲愴的文創師，硬著頭皮走進了家門。

兒子舟舟在睡覺——這個年紀的小孩，每天睡著的時間遠要比醒著的時間漫長。

“吃的什麽？外賣？”妻子陳曉彤在門口的玄關處給他拿拖鞋，一麵就關切地問。

“嗯，對……”餘家傲含糊地回應著，傍晚還在工作室裏發呆的時候，他就給曉彤發了微信，叮囑不要做他的晚飯份。

“什麽外賣？”妻子仍關心年輕丈夫的飲食，擔憂那些亂七八糟的外賣吃壞了脾胃。

“唔，對……”此時的餘家傲滿腦子仍是工作室的絕境，根本沒有聽清對方的問話，於是又下意識地敷衍了一句。

陳曉彤又氣又笑，出手懟了他一下，嘴裏嗔道：“對什麽啊？我問你吃的什麽外賣！”

被驚醒了的餘家傲，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然而麵對妻子的追問，終究沒有回答出吃的外賣是什麽。

因為他根本就什麽也沒有吃。

看著丈夫戳在原地一副愣怔怔的表情，陳曉彤心底不禁“咯噔”一下：“老公，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文創師暗叫了一聲不妙，急忙調整自己的姿態，拿出滿不在乎的語氣掩飾道：“沒怎麽啊——我腦子裏正想事兒呢，沒聽清你說什麽。”

但陳曉彤察言觀色，已經不肯相信對方的搪塞言語，當即持續發出質疑：“想什麽事兒啊？我覺得你不大對勁，跟我說實話。”

餘家傲心底開始叫苦，麵前這個舞蹈演員嬌妻可謂冰雪聰明，一旦露出馬腳，隻怕很難再能蒙混過去。他徑直往主臥室走，嘴裏還自言自語地嘀咕：兒子怎麽樣了，昨晚不是說有點感冒？

這套萬科地產的不足百平米、兩室兩廳一衛的婚房，自從兒子降生，南麵的主臥室就歸其獨享了，餘家傲小兩口搬進了北麵的次臥室——那原本是丈夫的書房。

此刻，站到實木打造的帶圍欄的嬰兒床前，借助微弱的地燈燈光端詳著熟睡正酣的舟舟：餘歸舟，父親餘家傲百感交集。他察覺到妻子就跟進在身後，隻是默默地不再言語。

一分鍾後，夫妻二人退出了兒子的房間，來到昔日的客廳、如今的書房。將客廳改成書房，雖是無奈之舉，但理由也算充分：現代人更注重隱私，家中已經很少有賓客出入，會客以及宴請都改去了咖啡館、茶樓和酒店，住宅的客廳功能早就萎縮了，換當做書房並無多少違和感。

隻是不方便了陳曉彤。市歌舞團現在沒有什麽像樣的排練和演出的任務，一個月下來倒有大半月呆在家裏；而在家裏的時間，閑暇之際陳曉彤總是喜歡躺進客廳寬大的布藝沙發，邊吃零食邊看電視。可自從客廳被改成書房，原有的一長兩短組合式沙發被餘家傲賣掉了兩個，僅保留了一個單人的。空間多半都被書櫃、博古架、寫字台占據了。從那時起，陳曉彤就失去了躺在長沙發裏吃零食看電視的樂趣。

作為妻子，這些她都能做出犧牲。丈夫是家庭的頂梁柱，盡管每天主要是出去外麵打拚，家裏書房的功能也還是必須齊全的。自己委屈一些，沒什麽大不了的。

更何況，一年前丈夫從方州衛視被裁員下崗，憋了一口氣的餘家傲，發誓定要匹馬單槍闖出一番天地。當時，不僅拿出了家庭所有的積蓄去置辦文創工作室，她這個妻子甚至貢獻了自己的私房嫁妝。

餘家傲喜歡古風，古典琴棋書畫都略通一些。從前在方州衛視，他主持的《對話典籍》便是一檔解讀演繹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的談話類欄目；而今的“漁家傲·古風”工作室，同樣是基於古典文化的創意設計核心。可偏偏陳曉彤是喜歡西洋範兒的，從穿衣打扮到文化愛好，都更崇尚歐美現代派。

丈夫曾經不無苦惱地抱怨：一個跳民族舞的女孩子，怎麽竟能這般“崇洋媚外”！

為此，陳曉彤在婚後也遷就了丈夫許多，比如不喜歡穿唐裝的她，時常就在家中穿了（當然是丈夫買給她的），還把披肩發換梳成兩根辮子，裝腔作勢地給吟詩作畫的餘家傲研墨端茶，迎合丈夫口中的紅袖添香、舉案齊眉小娘子形象。

其實，在陳曉彤看來，尤其是兒子降生後，自己在家中的辛苦操勞地位，根本算不上是什麽小娘子，而更像是個通房大丫頭。

這些，她也能忍。

但唯獨一點，是她絕對不會隱忍的，那就是身為丈夫必須對她說實話，絕不允許有任何隱瞞。

今晚，進了家門的餘家傲顯然心事重重，言語支支吾吾，目光躲躲閃閃——這家夥究竟有什麽事情在瞞著自己呢？

陳曉彤決意使出嬌妻手段，逼迫丈夫講出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