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陽光下的寒意

結束手機通話,文創師餘家傲沮喪地跌坐進書桌後麵的太師椅上:完了,競標森木企業的文創方案沒有被甲方采納,工作室的一根救命稻草就這樣隨波逐流而去了!

臨街的長窗外,一個蜂腰細腿的年輕女郎正娉娉婷婷地走過,中途還俯下穿著低胸T恤的上身,拿窗玻璃當作鏡子顧影自憐了幾秒鍾。但窗子裏麵的餘家傲卻有若無睹。

碩大的書桌散放著幾張森木的文創彩印稿,此時看上去頗有些諷刺意味。針對一家製造高端實木木門的企業,餘家傲的工作室為森木的禮品手袋皮麵圖案設計的小樣,是一幅水墨風格的山水畫,簡約含蓄:蜿蜒的山林小路,林間半露半掩的柴扉宅院,配以“曲徑通幽處,入門有森木”的行書,落款則是一枚鮮紅的鐫刻著篆體森木二字的橢圓形印章。如果覆在純白色真皮手袋上,絕對貼切一家高端木門企業的主題,且古樸典雅之致。

可就是這麽完美的文創設計,怎麽竟然就打動不了所謂的甲方爸爸的心?

什麽爸爸,狗屁不懂罷了!

餘家傲忿忿地一揚手,一張彩印稿沒頭蒼蠅般飛出,很快栽到了仿紅木的地板上。

胖助理王茂實的刺耳話語適時地從房間角落裏傳來:“森木的人已經提示過,希望多體現一些現代氣息,別搞得太古典太深奧,你就是不聽——太不拿甲方爸爸當回事了!”

“住口!”餘家傲拍桌子斷喝一句:“能不能不全世界找爸爸?不就是個甲方客戶嘛,有什麽了不起的?怎麽就成爸爸了!你五行缺爹啊?”

挨了訓斥的王茂實拖拽著笨重的身體從牆角走到中間,悻悻地說道:“行,行,甲方不是爸爸,你是爸爸總行了吧?——你是舟舟的爸爸,這總沒錯吧……”

舟舟是餘家傲兩歲兒子的小名,兒子大名為餘歸舟,是餘家傲親自起的,取意李清照《如夢令》裏麵的“興盡晚回舟”一句。本來,他最初給兒子起的名字是餘晚舟,既與自己名字諧音的漁家傲一脈相承,也含有漁舟唱晚的詩情畫意;然而嬌妻陳曉彤卻死活不同意,說餘晚舟讀諧音了就是“魚丸粥”,兒子取了個一碗稀飯的名字,長大會被同學朋友笑話。

餘家傲吹胡子瞪眼地堅持了半天,終究沒有拗過更堅持的妻子。漂亮的陳曉彤是方州市歌舞團的舞蹈演員,婚後雖然對大男孩般的餘家傲近乎百依百順,但涉及兒子未來的重要關節,她竟沒有做絲毫讓步。

於是,餘晚舟變成了餘歸舟。雖也頗具古典意境,終究不是他這個做爸爸的初衷,餘家傲未免意緒難平。回憶起來,餘家傲自己的爸爸就是好古風的,所以當年特地以北宋詞牌《漁家傲》的諧音,給老餘家的新生子取名餘家傲,更有期盼兒子成為家族之驕傲的深意。

隻可惜餘家傲年齡都過三十而立了,事業卻始終未立。自己沒有傲起來,給兒子起個名字的權力兀自還要被老婆掣肘,人生當真失敗。

想到這些,餘家傲越發忿怒,心煩意亂地催促自己的助理、綽號胖貓的王茂實趕緊下班走人——這個胖子屬實沒心沒肺,工作室剛剛丟了森木企業的大單,他還有心思站在這裏東拉西扯什麽家長裏短。

但是當這間工作室真的隻剩下餘家傲一個人時,三十一歲的文創師驀地感到了恐懼,是那種即將走投無路的恐懼:幾個月來,“漁家傲·古風係列”的文創產品,已經陸續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一倒下,無論網店還是委托代銷的實體店,其產品都在滯銷、滯銷、退貨、退貨。工作室賬麵上的資金日漸稀薄,接下來將是入不敷出。

原指望這次競標森木企業的禮品設計,能大有斬獲——倘若設計方案中標,甲方會將多達三千個的真皮禮品手袋(答謝企業客戶用的),全部交由乙方承製,利潤空間是巨大的——餘家傲與王茂實連續奮戰了幾個晝夜,向森木交出了方案。餘家傲對自己工作室的作品品質顯然是信心十足的,認為誌在必得,並拒絕聽取王茂實提出的森木方麵似乎不大喜歡古風的警告。

他就是要憑古樸典雅的獨辟蹊徑擊敗那些競爭對手。

可是今天,他被對手無情地擊敗了。森木企業公關部剛才例行公事的一個來電,正式通知“漁家傲·古風”工作室:他們的方案落選,感謝對森木企業的支持。

共有四家包括廣告公司在內的團隊參與了這次競標,餘家傲至今不知中標的是哪一家,但按照王茂實的說法,無論是哪一家,人家的作品肯定非常尊重甲方爸爸的意願的。

該死!

餘家傲無力地詛咒了一句,不知是針對自己的胖助手,還是針對向資本折腰的競標對手,抑或是針對不解風情的甲方爸爸。

而讓他心生恐懼的,則是接下來必須要麵對的家人——嬌妻幼子,都等著他工作室的收入呢!

一年前,餘家傲以主持人、製片人的身份,被迫離開方州衛視、訣別親手創辦的以傳播古典文化為宗旨的《對話典籍》欄目,不服氣的他發誓要在這個酷愛至深的古戰場繼續馳騁下去;短短半個月內,他就在漂亮妻子的支持下,置辦起了全新的文創工作室,那時真可謂豪傑雄姿英發、羽扇綸巾指點江山如畫。可隨後一年不到的談笑時間,親手創辦的“漁家傲·古風”係列文創產品,眼看著也要檣櫓灰飛煙滅了——市場是殘酷的、世俗的,多情隻應被笑。

隻是,他又該如何直麵始終信任、仰賴自己的“小喬”呢?陳曉彤甚至將他承諾更換大鑽戒的錢都舍出來了,她那青蔥般的無名指上、佩戴的仍是結婚時的微如米粒的小鑽。嬌妻對他的事業寄予了無限的厚望,恐懼的是,卻至今對工作室的絕境一無所知。

即便舍了臉皮在嬌妻麵前暫時放下做赤壁周郎的豪情,那這個爸爸總不能不做吧?幼子餘歸舟的奶粉錢,可是容不得半點的摻水!

夕陽餘暉灑滿了工作室的半麵牆壁,已然人間四月芳菲盡的時節,坐在仿紅木太師椅上的文創師餘家傲,後脊梁骨卻漸漸升起了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