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要找他

寧凜,你開門

1

寧凜在洗手間裏待了很久。

事實上,他隻是在洗手池前呆呆站立著。

水池裏水柱往下淌,濺起水花滴到他的手背上,他把僅剩的那隻左手放到水下衝了衝,然後抹了一把臉。

鏡子裏,落魄的男人目光深沉,水珠順著下頜滑落,流進衣領裏。冬天的水帶著刺骨的寒,卻滅不了他腦子裏漸漸高疊的混沌。

他伸手關水,指尖有著明顯的顫抖,肌肉向他發出了警告。

寧凜盯著自己的左手,好幾秒後,嗤地笑出聲,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手撐在盥洗台上,咧嘴。

笑聲響在空曠的洗手間,他全身都笑得顫抖,眼底卻是無盡的紅色。

他的手以前也是拿過鋼槍的,如今一隻空空****,一隻顫抖不休。

連擁抱都是奢望。

寧凜的喉嚨裏仿佛含著一口難以言喻的苦,呼吸漸漸發沉,唇上消散了血色,趨於蒼白。

……

“丫頭,怎麽不理人?手裏藏的什麽東西,給我看看……嘖嘖居然又沒考及格,還要家長簽字,妹妹你這可太丟你哥的人了。”

“不要你管,你才不是我哥。”

“這麽凶?這樣吧,你叫聲哥哥,我來幫你簽,省得你被你媽罵。”

“……”

“嗯?”

“哥哥。”

寧凜聽了,歪頭笑起來,修長的手指轉了轉筆,正要寫字,筆尖在快觸到卷麵的時候又停下。

他從矮牆上跳下來,攬住她的腰,把她往懷裏帶,不正經道:“我反悔了,要不還是叫老公吧。”

“唰”的一聲,手裏的卷子被人整張抽回。

匡語湉推開他的手,偏過臉,耳郭微微紅起,像隻將熟未熟的蘋果。

她揚起眉,臉龐嬌俏,脆生生道:“寧凜,你臉皮真厚!”

巷子裏,少年的朗聲大笑,和風一樣,飄得很遠。

寧凜擦了擦額角的水,往外走去,再坐到姚起東和江喻麵前的,依然是那個不動如山的他。

他往左邊瞥去一眼,那兒已經空空如也。

姚起東咬著筷子,試探地看他,看了好一會兒,低聲問:“阿凜,那是你朋友啊?”

寧凜眼底泛著不易察覺的紅,神色看似鎮定,喉結滾動間還是艱澀。

他點頭。

姚起東安靜片刻,下了顆丸子,躊躇半天,又問:“女朋友?”

江喻輕輕咳了咳。

寧凜壓抑住內心的躁動,低低地回了句:“嗯。”

“不是吧。”姚起東舉著筷子,低聲說,“那她和對麵那男的……你剛才為什麽不上去問啊。”

寧凜抿了口酒,聲音很平緩:“沒什麽好問的,都已經過去了。”

江喻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是那個男人和她過去了,還是他和她過去了?

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姚起東:“過去了?噢噢也對,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反正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

“是我的。”

姚起東和江喻俱是一愣。

“什麽?”

寧凜放下酒杯,他握著杯子的手幾乎發白:“是我的。”

他重複說著:“是我的。”

是他的。

本來就是他的。

老街燈火還亮堂,吃了飯,徐槿初送匡語湉回家。

他開的是輛新車,因為比較愛惜,開得有點慢。

一路上匡語湉的興致都不是很高,車裏氣氛凝滯,為了讓他們之間顯得不那麽僵硬,徐槿初伸手把藍牙音樂點開。

音樂界麵跳到了隨機播放模式,匡語湉把頭靠在車窗上,輕輕閉上了眼睛。

隻要有愛就有痛

有一天你會知道

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

……

“小湉。”

“嗯?”匡語湉轉過頭來,目光裏有一絲困惑。

徐槿初替她解開安全帶,向外頭努努下巴:“到了。”

石板路在不遠處延伸著,電線杆和路燈交替,不知何時他們已停靠在老街街頭。

“謝謝你。”

徐槿初笑了聲,搖了搖頭。

匡語湉輕盈地下了車,反身關上車門,向他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徐槿初點燃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目光緊緊跟隨著她。

他今天約匡語湉,目的並不是吃頓散夥飯。他說了謊,他是想來和她複合的。

在一起已經三年,他根本放不下她,也不相信他們之間沒有感情。所以他想同匡語湉說,或許他們可以再試一試,他願意去接受她心裏那個已死去的存在。

反正對方都已經死了,不是嗎?

可是匡語湉卻和他說,那個人沒死。

不僅沒死,還回來了。

逼仄狹窄的空間裏,徐槿初笑得有些難過。

多可笑,他決定放手的時候,她身邊根本沒有別人。等他想挽回的時候,居然告訴他,那個人沒有死。

命運玩弄了他,同時也意味著那些該說的、不該說的話,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

徐槿初偏頭看去,明淨的夜色下,匡語湉的身影漸漸遠去,消失在了石板路盡頭。

他始終看著她,而她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

冬天的夜晚,天好像不是慢慢變黑的,而是白晝先無聲無息層層消退,然後等人再從堆得高高的書堆裏抬起頭時,天就已經黑透了。

月亮也不是非得等天黑了才出來,當天色從淺色轉向深藍,它就已經在頭頂開始漸染出一圈光亮,然後緩緩地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亮,直至月滿霜河。

從街頭的石板路往家走的路上,匡語湉感到一種莫名的空寂。

小的時候,她總跟著寧凜,有時候帶上匡思敏,有時候寧冽也會湊過來,總之他們四個人是一個小世界。

於是喜歡上他便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在一起也是水到渠成。其實細算起來,她都快記不清她和他到底是誰先表白的。

那一天是一中最普通的一天,高中晚自習的鈴聲響了第三次,學生如潮水般湧出教學樓,匡語湉在校外的幹道邊被人攔住。

初春的風從河上吹過來,一陣比一陣淩厲,她穿得單薄了些,把脖子縮到衣領裏,聽著對麵長相清秀的男生說話。

“我喜歡你。

“我們可以一起考大學,去一個城市也行。

“你,我……我們能一起練琴嗎?你喜歡彈吉他,我、我也會的。

“我喜歡你很久了,你呢,你喜歡我嗎?”

匡語湉聽得心不在焉,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茬,直到男生把一捧火紅的玫瑰花遞到她懷裏時,她才回過神。

一大束玫瑰開得很豔,妖嬈的紅色上沾著點點水珠,晶瑩欲滴。

匡語湉第一次收到玫瑰花,她原本昏昏欲睡的腦袋清醒了點兒,忍不住笑起來。這讓她略顯清冷的五官顯得甜了許多。

“好漂亮啊。”

她才十七歲,十七歲的女孩子哪有不喜歡花的。

男生羞澀地摸了摸後腦勺,小聲說:“你也很漂亮。”

他看著匡語湉的笑容,心腔幾乎跳動如雷,著魔般地伸出手,想去握她的手。

“小湉……”

全班二十來個女生,數她笑起來最動人,他一眼就喜歡上了。

就是有一點……

男生稚氣未脫的臉上染上一絲挫敗。

匡語湉在聽他的表白時,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好像在走神。

男生還想趁此機會加把勁,再接再厲說點什麽,身後驟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回頭,匡語湉手上的玫瑰花被人一把抓住,猛地丟回到他的懷裏。

他受了驚嚇,心髒撲通一跳,緊接著被一道強硬的力量用力往後拽,拽得他腳下幾個趔趄,差點一腳踩空摔到路麵上。

“你!”

話沒說完,又被另一聲興奮的驚呼打斷。

“寧凜!”

匡語湉一對上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整個人就兜不住了,哪還管得上什麽花不花的,她整個人都雀躍起來,伸手拽著眼前人的手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是他。

真的是他。

“寧凜!”

她好像什麽都不會說了,又好像什麽都說完了。

“寧凜!寧凜!”她驚喜地歡呼,眼睛亮晶晶的,“你回來了?!”

蒼冷的天幕之下,匡語湉那雙眼睛仿佛裝了無邊的天光與夜色,長長的睫毛因為喜悅而顫動,她呼出的氣還帶著淡淡的白,但眼神火熱、多情,似乎一碰就能點燃。

警校放假時間嚴格,進出都有管製,寧凜不再像高中那會兒那麽自由,和匡語湉聯係的次數也大大減少。

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這麽長時間,匡語湉很早以前就聽他說要回來了,又緊張又羞澀又期待,每天都掰著手指頭數日子,無數次望著老街街頭,恨不得那個朝思暮想的人下一刻就出現在那裏,然後笑著喊她一聲“小葡萄”。

她一定會第一個衝過去抱住他。

那時候他們還青澀,有時羞於將愛說出口,但身體往往會比想法更誠實。

經年之後匡語湉去回想,才發現她聽過許許多多的“我愛你”,但她最愛的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將這三個字對她說過一次。

……

“寧凜,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匡語湉的喜悅驟然迸發,溢於言表,看得身邊抱花的男生一愣。

他蒙了。

匡語湉也有這種像吃了興奮劑一樣的時候?

她剛剛明明看起來都快睡著了。

寧凜輕哼了一聲。

他反手脫下自己的外套,整件兜頭罩到匡語湉的身上,衣服上有他的體溫和他的味道,還有一絲淡淡的煙草味,他個子高,衣服大,穿在她身上將她包裹得很徹底。

寧凜臉色很不好看:“再不回來這綠帽子都要戴到我頭上了。”

匡語湉微微漲紅了臉,瞥了男生一眼,小聲嘟囔:“你又在瞎說。”

這人果然混不吝,一回來,就這樣冤枉她。

但他回來了,她還是好高興啊。

她好想他。

寧凜伸手箍著匡語湉的肩膀,把她往懷裏帶。

他拿手拍了拍匡語湉的頭頂,把她的一頭長發揉得亂糟糟的,一轉頭,居然看到那拿著玫瑰花的人還直愣愣地看著他們。

還不走?

寧凜想到剛才匡語湉抱著玫瑰的樣子就來氣,他擰著眉,冷聲道:“看什麽,滾一邊去!”

這話說得不客氣又刻薄,男生眉頭一皺,眼神登時變了。他衝寧凜喊:“你是誰,你憑什麽這麽說話?”

他是誰?

寧凜笑出聲來,伸手到外套下精準地攬住匡語湉的肩膀,當著男生的麵,把她往自己懷裏一帶。

用的勁兒真大,一點也不溫柔,像在她身上發泄怒氣,粗魯又野蠻,撞得她腦袋疼。

“嘶——”匡語湉抬手按住他的肩膀,這種被人盯著做親密動作的場景,讓她全身泛起一股肉麻。

她有一瞬間害羞到手腳都發軟。

“你別這樣。”她小聲說,“還有人呢。”

寧凜單手摟住她,他口袋裏有煙,他也喜歡抽煙,但因為她不喜歡,所以當著她麵的時候他從來不抽。

可現在他很想來一根。

寧凜煩躁地罵了聲,盯著那男生掃了兩眼,聲音很凶:“不想挨揍就麻溜兒點滾。”

他任性妄為慣了,說話從不瞻前顧後,想到什麽講什麽。

匡語湉以前會管著他,要他收斂,小心自己一張嘴把老街的人都給得罪透了。但她今天不想管他了,他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她看著他,江南的一江春水,都凝聚在她此刻望著他的眼裏。

男生有些怒,還想爭。寧凜“嘖”了聲,往前逼了兩步,把他嚇得一抖,終於不說話了。

匡語湉帶著寧凜的手,拉到外套裏,輕聲說:“好了,別嚇他了。”

寧凜的長相是那種瞧著很斯文的,乍一看根本不像混混,但他發飆起來又足夠凶,凶到衝淡了這股文氣,狠勁四溢,就是老街那個打群架的野孩子。

寧凜握著匡語湉的手,衝那男生吹了聲口哨,沒再理他,隻是拽著匡語湉的手,半拖半抱地將她帶走了。

2

春風料峭,寧凜外套底下就一件黑色短袖,露出一截手臂,肌肉線條很明顯。匡語湉這才發現,他這次回來竟然有了這麽大的改變,身上已經有了些許從少年過渡到青年的味道。

她抿嘴,微微笑起來,想到了一個具體名詞為這種味道命名。

男人味。

她被他帶著往前走,一路上經過一盞盞路燈,耳邊回繞著河水流淌的聲音,頭頂是綴滿星星的夜空,浪漫不期而遇。

她不知道前路在哪裏,也不想知道,隻要和他在一起,哪裏都是好的。

寧凜帶匡語湉來到街邊的花店,買了一束一樣的紅色玫瑰塞到她懷裏:“好好抱著。”

匡語湉捧著花,心裏像被糖水泡著一樣甜絲絲的。她笑起來眉眼都是彎的,嘴上卻還是忍不住說:“這很貴的吧。”

寧凜撫著自己的棒球帽,衝她挑了挑眉,短促一笑,仿佛在說,你這臭丫頭,真會掃興。

很輕、很快的一聲一閃而逝,不知落在了誰的心上,**出一波溫柔。

這束花開得好,匡語湉喜歡得緊,抱著不樂意撒手,寧凜隻好挽著她胳膊肘裏騰出的一點點空間,帶著她在一中江邊散步。

星子散發著明亮的光,搖曳在樹枝之下,碎了一地的剪影,江邊的風吹著帶來一股清涼的氣息,他們沿著江畔慢慢走著。

他們經過花店,經過岔路,經過孤零零的路燈和辨不清字的公交站牌,風吹得衣擺微微鼓起,寧凜背對著風,突然停下腳步。

“喂。”他叫她。

匡語湉笨笨地仰起頭,她穿著校服,外麵披著他的外套,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眼睛看向他,水霧很濃,柔情萬千。

“怎麽了?”

一片靜默裏,寧凜斂著眸子,一步步逼近。他的身影很高大,貼得匡語湉越來越近,一條手臂撐在了她身後的樹幹上,輕而易舉地將她困在自己和樹之間。

那股男人味,終於將她徹底攫取。

溫熱的呼吸灑在頭頂:“你是不是想談戀愛了?”

匡語湉一怔,結巴道:“沒……沒有啊。”

“真的假的?”寧凜抬起手,粗糲的手指扣在她細膩的皮膚上,輕輕掐了一下,軟肉包裹住長指,“跟我說實話。”

匡語湉被這曖昧的氣氛包圍著,她隱隱約約有些害怕,指甲扣進掌心,泛著絲絲的疼痛。

“寧凜。”她說,“你別鬧了。”

他低低地笑:“誰跟你鬧?”

攬著她的那隻手臂青筋鼓起,脈絡清晰,展現出男人與生俱來的力量感。

他牢牢鉗製著她,懷裏的姑娘眉眼幹淨,身材瘦弱,渾身散發出和年紀不符的冷清。

她是很冷的那種女孩,唯獨在他麵前像個真正的少女。

寧凜低喃:“那人是不是喜歡你?”

匡語湉紅著臉,咬唇道:“不知道。”

“不知道?”他捏著匡語湉的下巴,離她很近,“他都送你玫瑰花了,怎麽,你也喜歡他?”

匡語湉搖搖頭。

寧凜側過頭,很不屑地嗤了一下。他戳了戳自己買的玫瑰花,說道:“破玫瑰,有什麽好稀罕的,跟誰送不起一樣。”

他伸手去揉她的耳垂,眼神混混沌沌的,另一隻手去拉匡語湉的校服拉鏈,被她扣手製止後,他就去撓她癢癢,她手一軟,就被他趁機拉開了校服外套。

拉鏈掉下來的聲音這麽清晰,匡語湉隻覺得自己的心跳得越來越急促,模糊著覺得哪裏都很荒唐,哪裏都在失控。

“寧凜——”

他這年二十一歲,初具男人模樣,挑逗起她來更是得心應手。

這樣是不應該的,但她又忍不住,清淡的月色裏寧凜的臉龐清俊又深刻,她臉和脖子一起紅了:“寧凜,你……”

“我就知道。”

寧凜忽然得意地說了一聲。

匡語湉一愣:“什麽?”

下一秒,她看見寧凜利索地打開她校服的暗袋,從裏麵掏出了一個粉紅色的小信封。

“……”

寧凜用手指夾著信封,為自己的觀察力揚揚自得:“還說不是喜歡你,情書都塞進來了。我一看你口袋形狀就不對,果然有問題。”

他打開,抽出信紙,無視匡語湉的眼神,就著半明半暗的光線,大聲朗讀起來:

“小湉,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有件事在我心裏憋了很久,我不知道能不能說,該不該說。

“這個決定對我來講或許是草率的,但盡管草率,卻無比真誠。”

匡語湉:“……”

“也許是你笑起來很甜,也許是你說話的聲音很溫柔……”

他的聲音很好聽,是屬於男人的那種沙啞低沉,但從他嘴裏念出來的東西,一字一句,刺激得匡語湉整個人都傻了。

她腦子裏“轟”的一聲,一口氣上來又下去,下去又上來,滿臉通紅轉成青紫,溫度持續升高,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給割掉。

他在幹什麽!

寧凜!寧凜!

這個渾蛋!

他還兀自朗讀:“總之我想告訴你一句話,一句在我心裏憋了很久的話……”

匡語湉一跺腳,一頭撞上寧凜的胸膛,巴不得把自己撞死在這令人窒息的尷尬裏。

“別念了!”

匡語湉想奪過信紙,寧凜高高舉起手臂,怎麽都不肯給她,嘴裏還念念有詞,非要把剩下幾句話念完。

“你老實說,為什麽收人家的情書?”

“我哪知道是情書?我都……我都還沒看過!”

寧凜手一偏,眼神下垂:“看完了就打算答應人家是不是?”

匡語湉急得眼睛都紅了:“不要你管。你還給我,寧凜你別念了,快還給我!”

寧凜把信紙一抽,用另一隻手將她雙手抓住,死死地禁錮在懷裏。

他挑眉:“你的事我憑什麽不能管?”

匡語湉氣鼓鼓道:“你算我的誰,憑什麽管我!”

“你說呢?”

寧凜把信紙翻來覆去,反複研究,再抬頭看著眼前呆住的她,低沉地一笑:“怎麽,覺得我是個沒人稀罕的,不想要?”

匡語湉頓了頓,僵硬片刻,血液直接一下衝到了腦袋。

寧凜把信紙折了折,塞進自己的口袋,屈起手指敲她的發頂:“傻了嗎,說話啊。”

匡語湉兀自強撐著:“寧凜,你別開玩笑了。”

“你說我開玩笑?”寧凜對上匡語湉的目光,輕笑著,“我跟你動真格的。”

整條老街,有誰不知道寧家的大寧哥哥,是個從小胡天胡地的渾蛋?

他是個混世魔王,就隻為她收了心。

寧凜渴望匡語湉,他早不是什麽不懂世事的年紀,警校裏男生又多,湊在一起滿嘴胡話往外冒,他訓練得累了,躺在**,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她。

“問你呢,是不是覺得我這人什麽都沒有,不稀罕我。”

匡語湉搖頭,脫口而出:“我沒有!”

“哦?”寧凜低低地笑,胸膛隨之起伏,湊近到她臉邊,“那就是稀罕我了?”

眉是眉,眼是眼,呼吸相纏,近在咫尺的距離裏,他眼裏看著她,專注且柔情。

匡語湉被他這樣看著,緩緩眨了眨眼,不自在地轉過頭。

她的臉色沒有任何改變,但白淨的耳尖卻出賣了她,泛起微紅。

一點點的燙,從耳根開始,蔓延到心尖,她渾身都酥酥麻麻的,有一種激烈的喜悅如同煙花一般綻放在她心裏,讓她輕輕地顫抖著,一隻大手伸過來,慎之又慎地輕攬住她,將她接到懷裏。

匡語湉的腦袋貼在寧凜的胸膛,隔著一層薄薄的棉質布料,她聽到他有力的心跳。

“寧凜。”

匡語湉身體發燙,眼前的風景被一層又一層的喜悅模糊了,她的聲音是啞的,看世界隔了霧,唯獨眼前近在咫尺的人這樣真切。

她站了一會兒,感受到他抱著自己的力道,這樣慎重,害怕唐突了她,她知道他也是喜歡她的,一直都知道。

她想起歌裏唱的一句話: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這個人強悍地存在於她的生命中,讓她心甘情願地做一個獻祭者,向愛情的伊甸園獻祭出青澀的心意。他們都是家庭伶仃的孩子,卻在彼此身上找到被珍愛嗬護的感覺,從而生出一腔孤勇,對抗現實如潮,抵禦撲火之痛。

匡語湉忽然被一種不管不顧的衝動籠罩,推動著她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她一手摁在寧凜的肩膀上,一手緊緊攥著他胸前的衣服,在他用手臂營造出的城堡聖殿裏踮起腳,慢慢閉上眼,在他的臉頰處落下一個柔軟而多情的吻,仿佛鄭重其事地給他蓋下了一個自己的私人印戳。

輕輕的一個吻,秘而不宣,心知肚明。

無聲的告白,飽含青澀的浪漫。

即便沒有人知道,她也在心裏告訴自己,你們看到了,這個人,他現在是屬於我的私有物。

他是我的了。

過了一會兒,寧凜抬手,修長的手指碰了碰剛才被她親過的地方,他抬眼含笑望著眼前紅臉的匡語湉。

四目相對,匡語湉感覺自己快要熟透了,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寧凜抱著手靠近,直到兩個人的呼吸都快纏到一起,他的眼神強勢,笑容帶著熟悉的痞氣,還賤兮兮的:“小葡萄,你占我便宜啊。”

匡語湉望著他,她能感到他的得意,也能感到他的強勢和霸道。她氣勢一下就弱了,隻能強撐著自己不發虛,說:“你無聊。”

寧凜又握著她的手腕,眼神清亮,嘴角噙笑:“小朋友,你媽媽有沒有教過你,親了別人是要負責的。”

匡語湉攀著他的肩膀,克製住自己不去看他,微微點點頭。

“那就好。”他笑笑,半開玩笑道,“小葡萄,你答應我,一定要做一個有責任心的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淺色的瞳孔裏映著剔透的光。

那光裏,閃著的都是細細碎碎的情意,平靜又綿長。

匡語湉被他圈住,男人的體溫透過布料傳到她的身上,熨得她身上也跟著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她深吸了一口氣,回抱住他,小聲問:“你為什麽喜歡我?”

寧凜很快回答:“不知道。”

這個問題他也想過,但答案每次都不同,若真深究起來,能追溯到好幾年前。

寧凜在以前,也是一個很渾蛋的人,他和寧冽在很早之前還有父親,哪怕那個男人成日鬱鬱寡歡,醉生夢死,至少他們也是一個小家。這個家為他遮風擋雨,讓他肆意做夢,他夢想成為一個很厲害的英雄,打通遊戲,打贏怪獸,成為站在金字塔尖挖到寶藏的那個人,受到數不清的讚許和豔羨。

後來父親死了,他長大了,現實猝不及防地壓下來,他必須成為那個接住它的人。於是他隻好舍棄鎧甲,放棄全部的安全感,在那段無依無靠的歲月裏躺在現實中沾一身的灰。

他成天和寧冽廝混,穿一樣的衣服,剪一樣的發型,把那個英雄夢藏在看不見的地方,騙自己已經遺忘。

他告訴自己,他不需要人疼,他自己可以過得很好,他也不需要當什麽英雄,他隻要和大多數人一樣平平庸庸、碌碌無為地過完這一生就足矣。

直到有一晚他下了課,從學校回家,碰巧遇到了坐在路邊的匡語湉。

3

那時她穿著初中校服,低頭坐在路樁上,看起來有點傻兮兮的。

寧凜走過去,手裏挑著根狗尾巴草,刮了下她的鼻子,看她猝然抬頭,戲謔道:“哪家的漂亮妹妹,大晚上在馬路上晃,不如跟哥哥回家吧。”

匡語湉不說話,就那麽瞪著他,瞪著瞪著,眼睛就紅了。

寧凜嚇了一跳,罵了一聲,丟了草,蹲在她麵前,抬手就捂住了她的嘴。

他很凶地說:“不許哭!”

匡語湉一口氣上不來,差點憋得要暈過去。她用力打著他的手背,狠狠吸兩口氣,甕聲甕氣道:“寧凜你放手,我要憋死了。”

寧凜放開她,抬手拍著她腦袋,手掌溫熱。

他好奇道:“你怎麽認出我的?”

明明老街的人都分不出他們誰是誰。

匡語湉別過頭:“你跟小寧哥哥長得又不一樣。”

寧凜挑挑眉。

他把這歸結於她長了雙透視眼,靜了會兒,他又問:“你哭什麽?”

匡語湉不說話。

寧凜性格挺混,但著實安慰不來女孩子。他彎下腰,盯著她的臉左看右看,然後退後兩步,對她張開雙臂。

“來。”他笑得痞痞的,“別害羞,到這兒哭。”

匡語湉轉過頭,直勾勾地盯著他。

寧凜吹了聲口哨,剛要放下手臂,下一秒,匡語湉突然站了起來,走到他麵前,圈住了他的腰身,臉頰貼在他的胸前,雙手在他腰窩處緊扣。

寧凜一愣,舉著手,傻了。

少女的馨香鑽進他的鼻子,纖細的身體貼著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啜泣聲從身前一下下傳來。

寧凜胸口發燙,耳朵不知怎麽也有些燙,他訥訥地放下手,有點無措地放在她的肩膀上,慢慢拍了兩下。

“你別哭啊……”

匡語湉不說話,死死抱著他。

她穿著短袖校服,背著帆布書包,紮著露出額頭的高馬尾,穿著的是洗得發白的帆布鞋。

身體很單薄,跟花骨朵似的。

寧凜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抬起手臂,輕輕地圈住她,然後收緊,把她抱在了懷中。

像怕被她燙著一樣,他隻敢虛虛地搭上去,不敢實打實地抱緊。

月光傾瀉在她的肩上,他們的距離那麽近,他仿佛抱住了月光。

寧凜那會兒想法很單純,就是抱抱她,安慰安慰她。匡語湉這姑娘倔得很,膽子不大,心氣很高,她不肯說自己為什麽哭,他就不問。可她哭起來的樣子又實在脆弱,男人都這德行,就愛保護弱小,寧凜說不清楚,哭的人明明是她,怎麽他胸膛裏那顆東西反而在隱隱作痛,搞得自己也不上不下。

撲通,撲通。

跳得跟要他命一樣,越來越快,越來越緊。

漸至失控。

……

“怎麽會不知道。”匡語湉說,“喜歡不喜歡,都是有原因的。”

寧凜眉梢痞氣很重,半開玩笑地說:“我要告訴你原因,你能再親我下嗎?”

匡語湉聽清他的話,看著他的眼睛,臉色很正經。

這一眼,看得寧凜調侃的神色都收了不少。

“你可以不說,但你得跟我保證,你說出口的話都是認真的。”

寧凜問:“什麽意思?”

匡語湉臉上有點燙,貼太近了,他們四目相對,她能看清寧凜臉上的毛孔和淡淡的胡楂,她臉頰很紅,不知道是因為溫度高,還是因為剛才發生的事。

她腦子一衝動,踮起腳,攀著他的肩膀,鄭重道:“你要是認真的,那我也是認真的。”

她像個男人一樣,慎之又慎,說:“你在我這裏是全世界最好,沒有任何人比得上你。寧凜,我喜歡你,我以後會很疼你。”

寧凜凝眉,他有點想笑,但又覺得鼻子有點酸。沉默幾許,他說:“萬一我隻是騙騙你呢?”

匡語湉皺眉,脫口而出:“那你就去死吧。”

這麽凶?

寧凜失笑,點點頭:“行。”

他彎下腰,懸在她的上方,就像屹立著的一棵樹,將她完全籠罩在陰影下。

他低聲說:“我保證,如果我騙你,我就去死。”

小小的女孩,皎潔如冷月。

這是他的初戀。

是他寧凜此生摯愛。

寧凜笑了下,又問:“現在輪到我問你了,你喜歡我什麽?”

頓了下,他改口。

“我這麽個人,你圖什麽?”

他不自卑,但對自己認知很準確。他和寧冽從小相依為命,死了爸跑了媽,差點被送到孤兒院,是老街的老人家發善心,接濟他們長大,才有了他們的今天。

匡語湉若要真有所圖,那倒還好,可他就怕她什麽都不圖,哪怕他其實什麽都給不了她。

匡語湉眼睛笑起來彎成月牙:“圖你長得好看。”

寧凜低低地笑了聲,手拂開她耳邊的碎發,說:“小丫頭片子這麽膚淺。”

匡語湉也跟著笑。

寧凜想了想,又問:“我跟我弟長得一模一樣,你怎麽不圖他?”

匡語湉搖頭:“你跟小寧哥哥一點也不一樣,哪兒哪兒都不一樣。”

寧凜失笑:“也就你分得出來。”

他心口泛著檸檬酸,一股久違的柔軟讓他忽然憶起了曾經的自己,那個以為不被愛,從此庸碌一生的自己,和曾試著想做一個英雄的自己。

她愛他,這讓曾經的自己又鮮活起來,甚至生出了無邊的英勇和滿足。

寧凜彼時年輕且莽撞,有著近乎灼熱的赤誠,他在匡語湉身上得到了如願以償,便也希望她能夠和他一樣。他不夠圓滑,更不夠世俗,但他甘願奉獻,他想穿過淺薄的俗塵,帶她一起奔赴理想中的伊甸園。

伊甸園裏偷食禁果的亞當和夏娃,無謂天責,他們滿嘴是血,卻心甘情願地刀口舔蜜。

如你如我,如他們,別無二致。

寧凜回家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打開門,家裏很安靜,寧冽不知道去了哪裏,客廳裏隻有窗簾縫透著一絲亮,小茶幾上一盞燈散發著幽暗的黃光。

寧凜沒開燈,他打開門,緩緩走了進去,正要轉身落鎖時,忽然——

“哥。”

身後落地燈那兒傳來一聲,聲音穩當,不知寧冽坐那兒多久了。

寧凜一怔,扭過頭,對上寧冽略帶嘲諷的眼睛,他手裏不知握著包什麽,當著寧凜的麵慢慢塞進了口袋,手放在褲兜裏,好一會兒才拿出來。

寧凜皺眉:“你手裏拿的什麽?”

寧冽看著他,笑了笑,語氣淡漠:“你還知道關心我呢?我還以為你這雙眼睛隻看得見小葡萄。”

他這個語氣怪怪的,寧凜直覺有些不對,走上前,還未開口,又聽到他澀著嗓子說:“哥,你好不容易得了假,著急忙慌趕回來,第一時間沒有回家,居然先去見了她。你喜歡葡萄,葡萄應該也喜歡你吧,不然你也不會這樣。可是你就不怕匡阿姨知道了以後找你算賬?”

寧凜的腳步頓時停下。

寧冽抬起頭,笑著說:“哥,你也太心急了。”

寧凜喉結上下一滾,冷聲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

寧冽往後靠去,臉頰隱藏在半明半暗裏,神情冷漠:“那我的事你也別管。小葡萄挺可愛的,我也很喜歡,不如把她讓給我,反正我倆長得一樣,和誰都……”

哐當——

落地燈掉在地上,發出巨響,寧凜把寧冽死死地壓在身下,眼睛赤紅,他咬著牙,兩手抓著寧冽的領口,一字一頓道:“你敢!”

對上他暴怒的雙眼,寧冽眼裏一閃而過的是一抹深深的悲哀。

寧冽伸手握著寧凜的肩膀,臉色很難過,薄唇抿得很緊。

兩張一模一樣的臉龐,一張怒氣衝天,一張哀傷無限。

寧冽年紀不大,但他初中畢業後就沒再讀書,今天這裏晃晃,明天那裏耍耍,做著一份汽修廠的零工,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生活,和寧凜這個警校學生幾乎是天差地別。

但他始終隻是個孩子,他身形和寧凜一樣高大,可是難過的模樣還是像個孩子。

他看著寧凜,委屈從眉梢眼角溢出來。他仰視著自己的哥哥,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話:

“哥,你很久沒問過我餓不餓了。”

他克製著,可依然看著如此孤單,他用很清冷的聲音說著話,似在埋怨,又似在耍賴。

“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了,你偶爾……也關心關心我吧……”

那天晚上發生的小插曲匡語湉並不清楚。

她十七歲,眼前的青山不是山,眼見的流水不是水,她走到哪裏,哪裏就化作寧凜,化作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每天每夜,她都想著他,都沉溺於他。

她見枯草不憂,見夕陽不愁,不信天長地久有時盡,不信此恨綿綿無絕期。

她隻信他。

後來,她二十八歲,最常聽人說,往事如煙,事事如煙。

歌裏唱,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又唱,想得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有人畫地為牢,有人困守執念,有人不信一切如煙。

自古以來,英雄都能平地起山河,力拔山兮氣蓋世,個個豪傑萬千,一壺好酒,兩三友人,說盡江湖義氣。

可真有一天,萬事翻篇過,她卻想問一問那個人,你放下了全部的愛恨,拚盡全力終於闖到終點,是否真的挖到了自己想要的寶藏。

你的往事,你的傷痕,是否真能如煙。

那條回不去的老街,你有想它嗎?

那段最單純的歲月,你還懷念嗎?

你欠了誰一句沒說出口的抱歉,你辜負了曾許諾過的要給誰的一生。

你還想再見她一麵嗎?

你是否真能,如煙?

4

下雪了。

小小粒的雪花從天際落下,被路燈鍍上了一層淺金色的光,天色黑透了,隻有路邊小盞的燈還攢著光亮,催促行人趕緊歸家。

青石板路上傳來腳步聲,顫顫巍巍的人影停留在匡語湉的身後。

“葡萄啊,下課了怎麽還不回家?”

老嫗站在幾步外,懷裏抱著籮筐,眼睛還是混濁的。

她身上的朽氣太重了,讓人感覺可能下一秒她就會離去。

“還在等大寧嗎?別等啦,阿婆看到他已經回家啦。”

匡語湉沒出聲,長風把她的頭發吹亂,掀起來,露出她蒼白的臉,她就那麽沉默地站在雪裏,站在風裏。

老嫗又問:“葡萄啊,小寧呢?阿婆好久沒看見他了。你們說他去了很遠的地方,是去了哪裏,怎麽還不回來?”

這個問題,匡語湉是知道答案的。

她諷刺地笑一笑。

雖然現在看來,這個答案和她當初預想的一樣,是錯的。

“他被他媽媽帶到國外去了,不回來了。”

老嫗“啊”了一聲,滿臉失望。

匡語湉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最後的夜晚。

那晚的月光很溫柔,但他們說出口的話很鋒利,滿滿的都是少年人的意氣用事。

那時候他們不夠成熟,不懂得如何和自己年少的戀人用最舒服的方式相處,隻一股腦地把所有的情緒都給對方,不管對方是否招架得住。

匡語湉記得,他們吵了場架,原因僅僅是寧凜穿了一件別的女生送他的衣服。

那衣服上繡著“NL”,藏滿了少女懷春的心事,隻有蠢直男才會以為這是品牌的LOGO。

匡語湉氣得想把他的衣服扯下來丟掉:“別人送你禮物你就收?!”

寧凜叫苦不迭:“我過生日嘛!而且這不就是件普通T恤?你到底在生氣什麽?”

“生日禮物?你……”匡語湉跺腳,“你就想也不想地收了?”

寧凜覺得自己是真冤枉,他舉起雙手:“我也回送給她了啊。”

“……”

“我沒白拿人家的。”他小聲地為自己辯解,完全搞錯了重點,“我回禮了。”

“不知道啊,起東去買的,我就出了點錢。好像是香水吧,她還挺喜歡的。”

“……”

“小葡萄,怎麽不說話——哎,君子動口不動手,你這是謀殺親夫啊!啊啊啊,住口,別咬了!”

那會兒寧凜快畢業了,按理說在警校待了這幾年,性格怎麽也得穩一點,但他偏偏還是邪得很,行事風格一點也不像能幹刑警的料。

邪就算了,對待感情反倒隻剩下一根筋,別人能想到的細枝末節他永遠想不到,常常把匡語湉氣個半死。

“你這個傻瓜!你走,你走,不要出現在我麵前,我都煩死你了。”匡語湉把他推出門,說了很多負氣的話,要他想清楚自己哪裏錯了再來找她。

寧凜保持著沉默,用一種困惑不解的眼神看著她。

他是驕傲的,甚至是桀驁的,唯獨在感情上留了脆弱。他是真想不通,就一件衣服而已,為什麽能惹匡語湉生氣。她生氣,他可以道歉,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

不就一件衣服嘛,她喜歡的話,他送她都行。

匡語湉被他的眼神看得差點心軟,但目光一拐,看到那個“NL”,她立馬又重新生起氣。

明明是她的男朋友,怎麽還總是被別人心心念念惦記著。

那個女生,討厭死了。

他也是,討厭死了。

匡語湉那時想的,隻是要寧凜來哄哄她。她是沉浸在愛情裏的小女生,偶爾做作,偶爾無理取鬧,這都是在跟男朋友撒嬌罷了。

她無非就是喜歡他哄她的樣子。

可沒想到從那以後,他真的消失了。

她讓他走,不要出現在她麵前,他就真的走了,再也沒出現。

……

“葡萄。”

匡語湉抬眼看著老嫗。

老嫗滿是皺紋的臉露出慈愛的笑意:“阿婆這兒有好吃的果子,你讓小寧回家,阿婆給他做果子吃。”

匡語湉的眼睛酸到了極點,她緩緩眨了一下,輕聲說:“阿婆,小寧哥哥不回來了。”

老嫗攥著籮筐,歪著腦袋想了想。她舉起手,指向樓道裏某扇亮燈的窗戶:“他回家了,小寧在家啊,阿婆看到了。”

匡語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眼底零星的笑意也凍住。

她僵直著身體,聲音很啞:“阿婆,那是大寧,是寧凜。”

老嫗一愣:“是大寧?大寧回來了?”

匡語湉點點頭。

她的身影在路燈之下被拉得細細瘦瘦,和著風雪一晃一晃,好像隨時都會飄走。

老嫗靜靜地看著麵前纖弱的女人,她的眉眼看起來很悲傷,但始終沒有落淚。

老嫗拍了拍腦袋,想起什麽,驚呼:“哎,不對,大寧,大寧不是死了嗎?”

她在原地轉了兩圈,費力地想著,從亂糟糟的腦海裏掏出一點點往日的殘餘。

是不是啊,葡萄?

老嫗的話一下讓時光倒流,讓匡語湉回到了二十歲,回到了那段痛苦的歲月。

所有人都問她,葡萄啊,到底是不是?

那個老街裏最飛揚驕傲的年輕人,忽然某天在雲桐街持槍搶劫,瘋狂之下開槍殺死警察,被挾持的人質有哮喘病,驚嚇之下昏死了過去,出於無奈,狙擊手開槍將他當場擊斃。

他自己就是警校的學生,怎麽還會開槍殺死警察呢?

他是不是本性如此,他分明就是臭水溝裏的老鼠,非要裝出道貌岸然的好人模樣。

他騙了我們所有人,是不是?

他是殺人狂,他是個瘋子,是個變態,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

匡語湉用手掌蓋住眼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喉頭裏發出輕聲嗚咽。

她像要把這八年的絕望都放在這一句回答裏。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他不是這種人啊。

寧凜怎麽會是這種人呢。

那是她的寧凜,她最愛的寧凜,是考上警校,發誓要做一個好人的寧凜啊。

匡語湉失聲痛哭。

“不是的,他沒有!是你們錯了,你們弄錯了!”

她的心口泛起絞痛,等得太久了,她甚至忘記自己最開始到底為什麽會這麽堅定地相信他。

也許不需要為什麽,相愛的人本就不需要為什麽。

匡語湉眼裏的淚一顆顆落下,喉嚨裏的嗚咽漸漸變成小獸般的嘶鳴,肩膀也劇烈顫抖著,她緊緊捂著口鼻,淚水模糊了視線。

5

耳邊響起一聲很長的歎息。

然後,匡語湉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老年人身上慣有的氣味混雜著溫暖,幹枯的手掌一下下在匡語湉背上輕撫,她在用自己僅有的仁慈安慰著這個愛哭的孩子。

“沒有,沒有,錯了……是我們錯了……”老嫗一次次地重複著匡語湉的話。她未必能理解聽到的話的意思,因為她早就癡癡呆呆,不辨人事,她隻是下意識地安撫著懷中的女人,如同每一個年長的長輩安慰小輩那樣。

匡語湉的眼淚砸下來,情緒來得很洶湧,她終於再也繃不住。

這一切就像一場夢,一場美好的夢。她怕這隻是自己的臆想,等夢醒來就有人告訴她,寧凜根本沒出現過,他早就死了,他的骨灰盒還是她親手從殯儀館裏認回來的。

“阿婆。”匡語湉唇瓣哆嗦著,她淚眼蒙矓,一邊哭一邊說,“他沒死,那就是他!他沒有死,他回來了,活著回來了……”

老嫗有樣學樣:“他沒死,沒死,回來了,活著回來了。”

“他沒有死。”

老嫗學:“他沒有死。”

“他還活著,他回來了。”

匡語湉像發瘋一樣回抱著老嫗,哭得喘不上氣。在這個寂靜的夜裏,隻有這個瘋癲的老人家是她唯一的支撐。

老嫗溫柔地擦去匡語湉的眼淚,手掌的老繭把匡語湉的臉都磨紅了,她衝匡語湉傻笑,拉著匡語湉的手把她往身後的方向扯。

“葡萄不哭,去找大寧。大寧欺負你,阿婆還要打他哩。不哭了啊葡萄,找大寧去……”

匡語湉眼圈紅著,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

她的眼裏還有很重的悲傷,還有無法言說的痛苦,但她很迷茫,她看了看老嫗,又看了看窗戶。

“找他?”

老嫗點點頭,拍著她的背給她順氣:“去找大寧吧,葡萄。大寧一直在那裏呢。”

匡語湉無聲地抬起頭。

那扇窗戶在老街的西麵,那裏麵有她盼了八年才終於盼回來的人。

八年。

人生能有幾個八年。

所以……

“葡萄啊,找他去吧。”

匡語湉說:“好。”

她要找他,要去找寧凜。

此時此刻,她無比確信,她要去找他,必須找他。

老嫗抱了抱她:“去吧。”

匡語湉慢慢往樓道走去,她走得很慢,但很堅定。

剛開始還是緩緩地,踩著小碎步,一步一步往前走,後來她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開始奔跑。

時空在此刻扭轉回溯,她仿佛回到了十七歲,那時她正在奔跑著去自己心上人的身邊。

她跑過街道,跑過青石板路,跑過時光。

跑過所有的迷茫和彷徨,惶恐和不確定。

所有的念頭隻因為那一句話——

寧凜還活著。

徐槿初沒說錯,匡語湉過得是真的很疲憊。

一路上,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最開始的變故,應該是在張芳菲出現的那一天。

張芳菲是寧凜和寧冽的生母,多年前拋夫棄子遠走他鄉,嫁了個地痞樣的男人,日子表麵看起來過得還算光鮮亮麗,至少比和寧父在一起時好很多。

她應該是個心狠的女人,但不知道為什麽,有一天她像忽然想開了一樣,出現在了寧家兄弟的麵前。

在匡語湉的印象裏,她是個很“垮”的女人——臉部皮膚垮了,身材垮了,樣貌長得更垮,兩個黑眼圈都快掉到胸口。

她在老街住了段時間,天天帶著寧冽招搖過市,頂著一頭雞窩一樣的黃頭發,身上的劣質香水味濃到十米外都能聞見。

可那段時間是寧冽最開心的時候,他到處和人說,他哥哥有了女朋友就不要他了,但他還有媽媽,他媽媽要帶他去國外,護照都已經辦好了,這次走了就不回來了。

匡語湉那會兒正跟寧凜因為禮物的事情在慪氣,強迫自己壓下了好奇心,不去問不去想。

大約有三四天的時間,她都沒有和寧凜聯係。

包吃包住包交通,連異國的電話卡都給她們準備好了。

學校的意思是,打包行李,立刻出發。

在機場,匡語湉咬著唇,拿著新領到的電話卡,看著自己手裏沒有任何動靜的手機,有點委屈。

老師和導遊催促了她三遍,她才起身,換掉手機卡前,她給寧凜發消息,說自己一個月以後就回來。

想了想,她又打了一句話。

【我不該和你吵架的,對不起。】

飛機轟鳴聲在天際響過,她坐在經濟艙,身旁的女生笑著對她說:“你好,我是孫鬱可。”

她說:“你好,匡語湉。”

孫鬱可笑嘻嘻的,頭發很短,剪到耳根,整個人看起來很利落。

“我其實一點也不想出國,人生地不熟的,我有點怕,還好有你陪著我。不過反正也就這麽點時間,一個月以後我們就回來了。”

匡語湉眨眨眼睛,揉著手裏的手機和眼罩:“是啊,還好就一個月。”

就一個月,她就回來了,就能見到他了。

匡語湉戴上眼罩,閉上眼,腦子裏想到寧凜抱著吉他彈唱的模樣。她很想他,這次回去她一定好好和他道歉,以後她再也不會無理取鬧了,她想他能一直在她的身邊,他們不吵架了,以後都好好的。

可誰能想到,隻是一個月的時間,就這麽短短的一個月,一切都不複從前。

那時候的感覺還曆曆在目,工作人員把沉甸甸的骨灰盒遞給她,上麵標注著兩個字:寧凜。

他死了,因為搶劫殺人,被警察當場擊斃。

多可笑,怎麽可能呢?

好好的一個警校高材生,怎麽會糊塗到去搶劫?

他是缺錢還是不要命了,才會這麽做。

可很多人告訴她,雲桐街搶劫案發生的那天,他們都看到了。

事情發生得很快,短短幾分鍾,那個說要當好人,說要娶她生娃娃的寧凜就變成了一具屍體,成了令老街蒙羞的存在。

他們看著匡語湉,像在看一個瘋子。

無奈、害怕、同情……各種情緒都有,比刀劍還鋒利,刺穿人心。

“真是看不出來,嘖嘖,我還以為那是小寧才會幹的事兒,沒想到大寧也這樣。”

“得了吧,警察都說了查過了,那人就是大寧。警察還能搞錯事兒?別傻。”

“我看大寧就是這種人,從小到大都不聽話。”

“可以了,小聲點。講那麽多話,讓匡家的那姑娘聽到就不好了……”

……

寧凜死了,其他人怎麽說、說什麽,又有什麽所謂呢。

匡語湉盯著骨灰盒上“寧凜”兩個字,像不認識一樣,一直看,看到眼睛發紅發酸,一滴淚落到盒麵上。

工作人員見慣了這場景,聲音不停,忙著做登記手續。寧凜沒有父親,寧冽據說被他生母領著出國了,已經聯係不上,他沒有別的親人,來認領屍體的隻有匡語湉一個人。

匡語湉忽然提高聲音:“你們為什麽要把他火化了?為什麽不讓我看屍體?你們騙我是不是,他沒死,你們把他藏哪兒了?”

工作人員手足無措,無奈道:“姑娘,我們都是按程序辦事的,公告已經發了一個月了,屍體也放了一個月了,昨天才剛火化的,你就遲了一天而已。再說我們騙你幹什麽呀,又沒好處。”

匡語湉沒說話,她抱著骨灰盒,視線不知道落到哪裏。她不敢去看懷裏的東西,更不敢看那上麵的名字。

工作人員歎了口氣:“節哀順變。”

生生死死的,看多了也就這樣。人活一世,到最後都會變成灰,逃不開這四四方方一個盒子。

這人確實還年輕,也挺可惜的,但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活不過來了。如今有人捧著一把灰,為他流兩滴傷心淚,這短短的一生也不算白活,起碼還有人惦記。

逝者已逝,活人還得往前看,不是嗎?

但匡語湉做不到節哀。

她茫然,她害怕,她甚至恨。

胸腔裏的東西泛濫出疼痛,宛如裂成好幾塊,她的頭腦一陣陣眩暈,眼前都是模糊,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懷裏的骨灰盒冰冷,讓她手臂發麻,但她莫名其妙地覺得那一定不是寧凜。

她覺得他沒有死,可能是警察弄錯了也不一定,他或許隻是失蹤了。

明明一個月前他們還在吵架,她還讓他想清楚了再說。

那場架都還沒吵完,他們還有很多話沒說,他怎麽突然就死了。

怎麽可能呢。

樓道一如既往地空寂,匡語湉走過台階,來到寧家的門前。

她盯著麵前老舊的房門,啞著聲說:“寧凜,開門。”

無人應答。

風雪交雜,風從窗戶外灌進來,把她的臉吹得生疼。

匡語湉低垂下眼睛,聲音輕下去,一直輕下去,輕到喃喃自語般地說:“我知道你在裏麵。”

她的手指觸摸到門上粗糙的紋路,感受著一門之隔裏那個人的心跳與呼吸。她今年二十八歲了,已不再年輕,她滿懷希望地等過,頹然無助地放棄過,然後她就在世俗的生活裏打轉,慢慢活成了一隻陀螺,不能停,停下來她就會倒下。

這麽多年來,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還好端端地活著。她不是陀螺,她是一隻風箏,她的線仍然在他的手中,隻是一個照麵,他就能給她生的力量,讓她迎風而上,扶搖萬裏。

他沒有降落,她也不會降落。

“寧凜,你開門。”她嘶啞著嗓子說。

一片寂靜。

冬天很冷,但沒關係,夏天總會回來。蟬鳴陣陣或風吹麥浪,都會在某一時刻,以摧枯拉朽之態,死而複生。

匡語湉攏了攏頭發,目光落在窗台下的馬紮上。這扇窗戶很小,但過一個人沒問題,而且因為樓層沒有翻新,它並沒有裝上防盜網。

忽然,夜幕之中傳來“砰”的一聲,天光乍亮,五彩斑斕,劈裏啪啦的煙火聲和人潮聲頓時如潮水般湧來,溢開。

彩色的光映在匡語湉的臉上,她看起來有一種豁出去的決然。

她對著門,一字一字地說:“我數三下,你要是不開門,我就從這裏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