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個原因

臥底……很危險嗎?

1

歡笑聲,吵鬧聲,沸騰著,驅散了冬夜的寒。

匡語湉脫下高跟鞋,光腳站到馬紮上,對著夜風閉上眼睛。

“三。”

她鬆開手,張開雙臂,四麵八方的風讓她有了久違的感覺,活著的感覺。

“二。”

煙花散盡,夜色歸於沉默。

最後一秒,她數著心跳,去感受那些東西,那些生命裏最原始的,讓人為之瘋狂的東西。

“一。”

夏天會回來的。

那些回溯的時光裏,它也在周而複始,生生不息。

……

“小葡萄。”

匡語湉靠在男人溫熱的懷抱裏,感受他的體溫,感受活著的氣息。

她哭了,抱著他哭了。

寧凜的體型變了很多,比起八年前消瘦了一些,臉窄了點,皮膚也粗糙了,但身上的味道沒有變,如同當年一樣。

他像一塊浮木,在汪洋大海裏轉了一圈,終於回到了她這座孤島上。

匡語湉把頭埋在他的胸膛前,哭著,眼淚都濕在他的衣服上。她的眼睛是紅的,臉色是白的,抬頭看著他,又哭又笑:“原來那天你在家。

“你聽到我在叫你了。

“你聽到我在叫你你為什麽不開門?寧凜你為什麽不開門?!”

寧凜的嘴角動了動,暗色裏他的表情似乎很狼狽,想說點什麽話,但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麽也沒說,他隻是默默放下了原本抱著匡語湉的手,抿唇,撇開了頭。

匡語湉轉到他身邊,踮起腳正對上他的眼睛,魔怔般說道:“寧凜,你說話啊。”

她看向他,他穿著一身大一號的灰色針織衫,右手打了個結,脊背微微彎曲著。

人還是那個人,但到底不一樣了。

他究竟經曆了什麽,把自己過得一團糟。

隻除了那雙眼睛,看著她的時候,還依稀留有年少的影子。

寧凜斂下眉,閉上眼睛,沒一會兒又睜開,他低聲說:“對不起。”

“我不要‘對不起’。”匡語湉癟著嘴,大顆大顆的眼淚湧出眼眶,她的情緒都壓在喉嚨裏,聲音弱不可聞,“我要你告訴我為什麽。”

匡語湉仰頭看他:“寧凜,這些年,你去哪裏了?”

寧凜沉默著。

匡語湉又問:“那你告訴我,為什麽不聯係我?”

她其實有很多的問題要問,也有很多的問題能問。

比如,當年死的那個人是不是寧冽,為什麽警察說死的人是你,為什麽殯儀館的人會把你的骨灰盒給我。

還有,雲桐街搶劫案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的手是怎麽回事,你有沒有看到我給你發的消息,你為什麽不回複。

但再多的問題,到了她這裏,全都變成了女人感性的直接體現。

匡語湉抽噎著,她隻糾結一個問題,非要他給出回答不可。

“你怎麽……怎麽舍得……”她發出一聲很長的哭聲,“你怎麽舍得就這麽丟下我一個人——”

她的哭聲仿佛能把心肺都撕裂,那麽多的眼淚,人體裏怎麽會有這麽多水分呢,她看起來快要把自己體內所有儲存的水分都通過眼眶流出來。

匡語湉問寧凜,怎麽舍得。

是啊,怎麽舍得。

寧凜抬起左手擦去她的眼淚,但擦不完,根本擦不完。

她從小就愛哭,被他精細嗬護著寵上了天後,以為從此遠離眼淚滋味,沒想到又被他重重摔落在地,自此匍匐於紅塵,回不到天上。

這個愛哭鬼,他哪裏舍得。

舍不得的。

但舍不得又怎麽樣呢,有些事,早就不是舍得不舍得能決定得了的。

“對不起。”寧凜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對不起,小葡萄。”

匡語湉看著他的臉,她問他:“理由,我要理由。”

她年紀不小了,但哭起來依舊像個孩子。那一瞬間她不是二十八歲,她還是二十歲,還在跟寧凜吵那場沒有吵完的架。

“憑什麽……憑什麽你想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

她一步步逼近,把寧凜逼到角落裏,抵靠在牆邊。

她苦笑,心口很痛:“寧凜,他們說你死了,我不相信。可是他們都說自己親眼看見了,所有人都說你死了!他們說我隻是自欺欺人,你早就化成了灰,隻有我一個人覺得你沒死,隻有我!”

她在哭,在鬧,在嘶吼,在瘋狂地發泄著自己八年來的委屈和絕望。

真的是太絕望了,八年啊,八年沒有盡頭的等待。匡語湉曾無數次說服自己,又無數次地不願相信,她在等待和放棄裏來回掙紮。

“你沒有死你為什麽不回來,為什麽?!”

她哭到最後已經沒有力氣,眼淚也終於流不出來,像是流完了一生的淚水。

“為什麽啊?寧凜,你告訴我,為什麽啊?”

到最後,匡語湉都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麽。

他真狠,就這麽不聲不響地一走了之,又不聲不響地回來。

他是個烙鐵,將自己烙刻在匡語湉的生命裏,燙得她血肉模糊,無能為力。她好不容易撫平了舊傷,可他一回來,那道傷疤就開始隱隱作痛,漸漸潰爛流血,淌出一道道膿水,一道道都在嘲笑她、諷刺她——

匡語湉,你承認吧。

你根本忘不了他。

你從來,從來都沒有一天忘記過他。

寧凜也很痛。

他好難過。

但誤會能解釋清楚,苦衷可以進行坦白,政府也能讓他重新拾起自己的身份,但也僅僅隻是這些了。

匡語湉感情上受到的傷害,他又要如何彌補。

她對他的怨念是那麽真實,她的眼淚和歇斯底裏也是那麽真實,她真真切切地因為他受了八年的苦,見了八年的地獄。

寧凜蹙眉,腦中一閃而過在火鍋店裏看到的匡語湉和徐槿初相對而坐的畫麵。

那男人是她的同事,也是她的男朋友,重點中學的數學老師。他們坐在一起吃飯,他看她的目光很專注也很溫柔,給她倒碳酸飲料時會貼著杯壁,筷子會用熱水燙過一遍再遞給她,倒牛肉丸時手壓得很低,不讓湯水濺到她一點點。

那個人很愛她。

沒有任何一個人會說他們不配。

但換成他寧凜,就不行了。

在某一刻,他甚至冒出一個卑微又自嘲的想法——

當初還不如在寮州戒毒康複中心裏死了算了,至少這樣無論匡語湉和哪個男人在一起,她都會記住他一輩子。

手臂傳來無可抑製的顫抖,寧凜悄悄把手藏到身後,他垂下眼,解釋:“警隊的任務,事出突然。”

“什麽任務?”

寧凜看著她,幾秒後,選擇實話實說。

“緝毒。”

這一回輪到匡語湉沉默了。

她整個人被這兩個字搞得有點蒙,腦子裏混亂一片,下意識地想到了這兩年學校進行禁毒教育時拍的一係列宣傳片。

那裏麵有癮君子,有毒販,有警察,和各式各樣的傳統毒品和合成的新型毒品。

標準的女聲旁白說著:“吸毒會導致大腦神經細胞的凋亡,這種凋亡是不能再生的,會導致人的認知功能損害,具體表現在記憶力、人際交往能力、邏輯思維能力等等……毒品上癮的危害很大,即便戒毒成功,這種傷害也是不可逆轉的,癮君子們無一例外會得稽延性戒斷綜合征,具體表現有失眠、神經失控……”

電視機離她很近,但畫麵裏的事情離她很遠,她沒有辦法把“毒品”這兩個字和寧凜聯係上。

“緝毒,為什麽不能告訴我?”匡語湉的眼珠子跟被水洗過一樣,“再危險,我又不會攔著你啊。”

她知道寧凜的信仰,雖然老街的舊人常說他不服管教,性子太偏太野,做人做事完全由著本心,遲早會出事。她卻不覺得,寧凜再野性,可她總是明白他的,他有堅定的信仰,他想要做一個好警察。

她比任何人都尊重他的信仰。

寧凜聲音降調,他依舊選擇說實話。

“我不能聯係你。”他微微低下頭,“我怕你死。”

匡語湉一言不發地看著寧凜。

寧凜的臉在黑暗中勉強能看清楚點輪廓,瘦得已經凹陷進去,眼底下的黑眼圈很重,無端讓人聯想到那個很垮的黃毛張芳菲。

他把話說到這裏,匡語湉竟然有點不再忍心繼續追問。

他瞞著她很多事,但她忽然就不想問了,因為她最想知道的那件事已經有了答案。

匡語湉靜默了會兒,低聲問:“你的手,怎麽回事?”

他這次回答得很快:“執行任務的時候出了意外。”

真的是意外,誰都沒想到唐騫還沒怎樣,賀望歧那條走狗居然就想著要同歸於盡了。

賀望歧在車上綁了炸彈,開車撞向寧凜的時候就沒想過要活命。

賀望歧要寧凜跟他一起死,去了地獄他們繼續鬥。

什麽不死不休,他們之間的恩怨就是死了也不會罷休。

匡語湉還能說什麽呢,她的理智回籠,眼淚幹在臉上,黏糊糊的。

她能說些什麽?

“你真偉大。”

寧凜抬起眼。

匡語湉笑了笑,手心的汗涼了。她沒有說話,兀自沉默,讓過道裏的氣氛慢慢凝重起來。

那些焦躁的情緒在寧凜說完這些話之後消失無蹤。她的眼睛從明亮到平靜,呼吸都平緩了一些,剛才的崩潰瘋狂和咄咄逼人仿佛隻是開閘的洪水,現在她將開關摁下,水停了,情緒也跟著消失了。

匡語湉想笑,寧凜可真厲害,連理由都這麽天衣無縫,他自己瀟灑地一走了之,把剩下的情緒都留給了她。

而現在,她連怪他的理由都沒有了。

匡語湉嘴角挑起笑,往後退了幾步,淡淡地說:“我走了。”

寧凜的表情一下變了,藏在身後的手攥起拳頭,他緩緩直起身,小心地看著匡語湉。

“小葡萄?”

他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有些疑惑,在他的設想裏,匡語湉不應該是這個反應。

她應該打他,罵他,對他哭,或者說狠話,唯獨不應該是這樣,平靜到轉身就走。

匡語湉已經下了兩步台階,寧凜有些倉促,他慌忙追了幾步:“小葡萄!”

匡語湉不理他,寧凜提高聲音,又喊道:“小葡萄!”

匡語湉停了下來,她抬起頭,眼角紅著,眼裏很清澈,仰頭看著他的模樣恍如當年。

寧凜扶著走廊扶手,手指鬆了又緊。她這個樣子,讓他原本壓抑著的情緒一下子決堤,像在星火上倒了一桶油,轉瞬點燃。

他心底裏有種慌亂在作祟,讓他開始恐懼,比在火鍋店裏見到她和徐槿初吃飯時,比在學校邊聽到她可能要和徐槿初結婚的消息時,都還要更恐懼。

寧凜喘息著,強撐著脊背不垮掉,他按著扶手,咬了咬後槽牙:“你還……”

就在這時,過道裏傳來開門的聲音。

緊接著,一個窈窕的身影出現在寧凜的身後,從影子上飄起的長發來看,是個女人。

一片寂靜裏,女人走過來,在寧凜的身旁站定,她這個角度看不見匡語湉,匡語湉卻能將她的背影看得清楚。

女人抬手,撫在寧凜的肩膀上,柔聲說:“凜哥,藥煎好了。”

寧凜渾身僵硬了一瞬,他的目光望向下麵的匡語湉,眼底浮現出了一抹無可奈何和急切。

他想解釋,沒想到匡語湉比他先開口。

她這次又有了情緒,卻是他不熟悉的殘忍的淡漠。

她的目光很鋒利,看著女人和他,幾乎咄咄逼人。

“不喜歡了。”

她笑起來,充滿惡意,一字一句說:“早就不喜歡了。”

2

說完,匡語湉就走了。

過道裏隻剩下寧凜和那女人。

月亮從烏雲後出來,銀白照亮大地,空氣裏飄浮著微塵,細細小小,團在一起,冷風吹不散。

寧凜轉過身,靜靜地看著她。

他的眼很冷,但女人不怕,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

她聳聳肩,無所謂道:“不好意思,被我看到了。”

寧凜不說話。

她繼續往他心上砍刀:“凜哥,你被甩了。”

說完,她嫌不夠,非得再接上一句:“她不要你了。”

“夏瑤。”寧凜出聲。

他的目光落在夏瑤的身上,又好像不在她的身上,淡淡地說:“你可以走了。”

夏瑤抱著手臂靠在牆上,挑挑眉,輕佻道:“生氣了?”

寧凜不看她,他走到窗戶邊。雪已經停了好一會兒,昏黃的路燈下,一個瘦弱的女人從樓道裏走出來,又很快走到對麵的新區,幾步走進黑黝黝的樓道,身影消失不見。

他盯著那兒看了幾秒,轉過身,掠過夏瑤走進房間。

夏瑤緊跟進去。

這房子很舊,但不算破,隻是家具和電器都有一種世紀初的複古感。寧凜剛回來那會兒,姚起東想出錢幫他翻新一下,他不肯,最終隻新修了廚房。

這會兒,煎藥罐在餐桌上散發出明顯的苦味,夏瑤拿抹布裹緊把手,將褐色的藥汁倒進剛找出的新碗裏。

垃圾桶裏丟著幾片碎瓷,剛才門響的時候他們都猝不及防嚇了一跳,夏瑤當場就把碗給摔了。

“我還以為是賀望歧,嚇死我了。”夏瑤把碗遞給寧凜,“等摔了我才反應過來,那瘋子已經死了,真是夠了,死了還不讓人安生。”

賀望歧死於那場自殺式的爆炸,當場給直接炸成了好幾塊,血肉橫飛。

“你真幸運,這樣都沒要你命。”夏瑤在寧凜身邊坐下,托著下巴看他,眼角眉梢很溫柔,“要不怎麽說禍害留千年呢。”

寧凜隨手把藥接過,捧在手裏,藥汁隨著他手臂的晃動跟著打旋兒。

他越看越煩,皺起眉,“啪”地把碗放在一旁的茶幾上,藥汁灑出來一圈。

夏瑤在他身邊靜默,許久,笑了聲。

“我早說了,臥底不是這麽好當的。”

她站起身,海藻般的長發落下來,兩條細白的腿一跨,坐上沙發,坐到寧凜身邊。

夏瑤往他身上靠近,紅唇在燈光下閃出波浪般潤澤的光,她一條手臂抬起,按在他的心口處,感受肌肉下有力的跳動。

“心不死,是沒辦法成為優秀的臥底的。”夏瑤說,“可是凜哥,你的心還活著。怎麽,見到了她,就不肯死心了嗎?”

寧凜往後仰頭,抬起左手按住她的手,他說:“夏瑤,別說了。”

夏瑤癡癡地笑,然後伸出一隻手按在他的眼下。她的右手隻有三根手指,無名指和小手指被齊整地切斷,光禿禿地露出一截皮肉。

“凜哥,你應該去北方,而不是回這裏。”

當初在寮州戒毒康複中心,江喻和姚起東都勸過寧凜,以他這樣的情況,保險起見,應該去離南方越遠的地方越好。這道理他們懂,他們知道寧凜也懂,但他還是選擇回到這裏,義無反顧地回到他的故鄉。

姚起東不滿,聯合夏瑤一起三番五次地勸,勸到最後江喻把他們拉到一邊,示意他們算了。

“別勸了,勸不動。”江喻抽著煙,“你們也不是不知道,那兒有他想見的人。”

姚起東:“可這也太……不是,老江你難道真信什麽‘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嗎?”

江喻瞪他:“我當然不信,但你能勸得動他嗎?”

夏瑤蹙眉:“他這樣,我擔心他會出事,他都不怕的嗎?”

江喻在寒風中眯起眼睛,沉沉歎氣。

“身在地獄的人,又怎麽還會害怕地獄。”

……

“夏瑤。”

寧凜攥著她的手腕,眼神淩厲:“你閉嘴。”

夏瑤捧著他的臉,端詳他此刻有些惱怒的神情。

他真好,生氣的樣子也是好的,不管是瞪她還是凶她,總比麵無表情要好。

夏瑤喃喃說:“我以前給老金當助手,他和賀望歧根本沒拿我當人看,凜哥,是你幫了我……”

她原本也是純良的女孩,是高等學府化學係的高才生,會紅著臉去接男生送的花,後來在生死邊緣走過一遭,看透了人性,從此浪**。

“他們拿我當玩具,凜哥,沒有你,我就死了。”夏瑤抱著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小手握著他的手掌,手指緊扣。

她皮膚光潔細膩,唯獨手腕處有一塊紅色的疤,指甲蓋大小,像雪地裏一朵紅梅,誘人采擷。

“凜哥,跟我一起走吧。”

夏瑤迷離著,吐出的氣息很熱。她迫不及待地勸他,哄他,求他,在他的心活過來以前,在那個女人對他心軟以前。

他太愛那顆葡萄了,夏瑤不用懷疑,她深信,隻要那個女人對他笑一笑,他就會立馬丟盔棄甲,不顧一切地跟著那個女人跑了。

“她不要你了,可我要你。我們會一直在一起,不分開,永遠不分開……”

夏瑤勾手,滑到男人的肩頭上,往上摸到他柔軟的嘴唇就要吻上去。

但下一秒,她被人扣著手臂狠狠掀起,倉皇地摔到了沙發上。寧凜的表情很冷,看她的眼神也很冷,他沉默不語地站起身,坐在另一邊去抽煙。

他隻有一隻手,點煙很費勁,把煙嘴銜在嘴裏,手指摁著打火機去點燃。

以往都是這樣,但這次不知怎麽特別不順利,他按了好幾下,打火機連一點火苗都沒跳出來。

“見鬼!”

寧凜煩躁地罵了句髒話,他摔開打火機,一把揪住自己腦後淩亂的頭發用力拽了幾下,然後大口喘著氣,眼底紅得嚇人,活脫脫一頭受了傷的野獸。

耳邊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一隻塗著紅指甲的手出現在他眼下,夾著一根點燃的煙,往他嘴裏塞。

夏瑤坐在他腳邊,腦袋擱在他的膝蓋上,聲音疲憊:“為什麽不要我?”

她白淨的臉蛋上眼神無辜,很天真地問:“老金他們都很喜歡我。”

老金是唐騫手下的製毒師,沒人知道他來自哪裏,到底叫什麽,隻知道他四十來歲,性格脾氣都古怪得很。

唐騫原本做的也是“單純”生意,隻販毒,不製毒。無奈近年來毒品市場越來越大,新型毒品流通於市,對家拚命搶占市場和貨源,攪黃了唐騫好幾筆買賣,他心一橫,也開始走這條路子。

程寄餘死後,寧凜接了他的位置,這才知道夏瑤的存在,一直以來負責往外傳遞情報的就是她。

夏瑤原本隻是個化學係的學生,機緣巧合之下成了行動組的特招技術人員,後來進入唐騫的團夥,被安排在老金身邊協助他製毒。

老金的助手不止一個,她能熬到站在他身邊看他製毒的流程,全都因為她聰明又聽話。這聽話,不僅僅是她“工作”時的聽話,也因為她作為一個女人,對男人的臣服。

老金很古怪,但怪不過賀望歧,這個死變態,專喜歡用煙頭燙女人身上。

賀望歧死得還是太舒服了些,要落到她手裏,那些受過的傷,她要十倍百倍地從他身上討回來。

夏瑤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髒?”

寧凜低頭抽煙,煙草味在嘴裏彌漫,好苦。

“我又能幹淨到哪兒去?”他無聲地笑笑,“我不也是個垃圾。”

最可笑的是,這個垃圾,他還妄圖擁有愛情。

夏瑤抱著自己的腿,後背靠在他的小腿上,側頭看著他:“我們兩個在一起不好嗎?”

寧凜搖頭。

夏瑤苦笑,為他的這份心意濕了眼眶。

“可她已經忘了你了,她談了新的男朋友,可能不久後就要結婚。”

寧凜把煙放下。

“那是她的事。”

他抖了抖煙,煙灰落下來,燙出陳年舊事,燙出歲月的疤。

“她歸她,我歸我。她戀愛或結婚,隻要她開心就好。我守著她,也是圖我自己開心就好。”

夏瑤哭了,她從地上爬起來,猛地扯開自己的衣服,露出肩胛骨那兒的一塊傷疤。

“你看這個!”她指著那裏,“這是我為你擋槍留下的!寧凜,你欠我一條命!”

寧凜臉色微動,抬手,幫她把衣服穿上去。

夏瑤抱著他的腰,緊緊摟住:“你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去北方,別留在這裏。”

寧凜隻是歎氣:“對不起。”

說完就想笑。

他對不起的女人,好像還挺多。

但世上所有的女人都一樣,想聽的從來都不是對不起和謝謝你。

夏瑤睜著蒙矓淚眼,問他:“你就這麽愛她?”

寧凜點頭:“嗯。”

就這麽愛她。

夏瑤搖著頭:“凜哥,你不能這麽自私,是我救了你,你不能這麽對我,這不公平。”

她抱緊他,聞他身上的味道,胡言亂語:“你都不敢告訴她那些事,她要是知道了還會喜歡你嗎?可是我不一樣,無論你怎麽樣我都喜歡你!我比她喜歡你多得多,我也會疼你的,她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夏瑤。”

寧凜的聲音很沉,聽在夏瑤的耳朵裏,讓她陡然生出些許期待。

她抬起眼,卻對上了一雙溫柔又無情的眼睛。

寧凜擦了她的眼淚,說:“你做不到的。別鬧了,回家睡覺吧。”

他說:“你對我……我很感激。

“但是我不能答應你。

“答應你,就要辜負她。我不想辜負她,隻能辜負你。

“對不起。”

3

匡語湉回家時,孫鬱可又抱著平板電腦在看電影,這次看的是《湄公河行動》。

她看得入了迷,匡語湉在她身後盯了好一會兒她才發現,一轉頭被嚇了一跳,她一抖,平板電腦裏剛好傳來一聲爆炸,給她嚇得又一抖,跟篩糠似的。

孫鬱可無語:“朋友,你能別裝神弄鬼嗎?”

匡語湉抿了抿唇,看著屏幕裏的火光,不說話。

孫鬱可瞥了一眼電影,按下暫停。她早就注意到匡語湉眼睛裏有明顯的紅血絲,匡語湉絕對哭過,而且哭了很久。

“小湉,你最近很不對勁。”孫鬱可盤腿在匡語湉麵前坐著,“好像自從和徐老師分手以後就開始了。你怎麽回事?”

匡語湉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寧凜的事她之前不知道,還能對著徐槿初開口,現在“緝毒”兩個字在她心裏砸了一拳,她下意識不想把這事說出口。

她搖搖頭。

孫鬱可不為難匡語湉,但她受不了匡語湉這模樣。匡語湉這樣子,就跟八年前剛剛得知她男朋友的死訊時一模一樣。

人還好端端的,但看著就明白,心已經碎掉了。

孫鬱可不好亂猜,打量了她片刻,看著她:“你要舍不得徐老師,我可以去幫你說說。反正你們在一起這麽久,肯定還有感情,我覺得他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匡語湉愣了愣,跟沒聽明白似的,“啊”了一聲。

孫鬱可看她這魂遊天外的表情就知道了,這事兒十有八九和徐老師沒什麽關係,她猜錯了。

“你這是發生什麽事情了?”孫鬱可撫著匡語湉的眉頭,“跟丟了魂一樣,誰把你的魂帶走了,我去替你要回來。”

匡語湉看著地麵,地上的光影晃動,她出了神,低聲說:“對麵那個獨臂的怪人。”

孫鬱可當她開玩笑,也不好意思再問,隻當她最近壓力太大,安慰了幾句。

匡語湉靜靜聽著,眼睛的餘光卻一直看著孫鬱可身後的平板電腦,屏幕定格在爆炸的那個畫麵,一片橙灰色,沒有人影。

孫鬱可感覺到,回頭看了一眼,拿手臂碰碰她。

“小湉……”

匡語湉回過神,茫然地看著她。

孫鬱可徹底沒脾氣了,無奈地晃晃匡語湉的肩膀:“你到底怎麽了啊,你說呀。”

匡語湉沒動靜,隻是像傻了一樣盯著那個爆炸的畫麵,好一會兒,她轉過頭,傻愣愣地睜著一雙眼睛,對上孫鬱可的視線。

孫鬱可被她看得竟然有些緊張起來。

匡語湉張嘴,滿臉傻兮兮的,問:“鬱可,你說……”

孫鬱可:“嗯?”

匡語湉迷茫地說:“緝毒警察,很危險嗎?”

孫鬱可一頭霧水地看著她。

匡語湉又問了一遍:“緝毒警察很危險嗎?”

孫鬱可怎麽也想不到匡語湉這遊魂一樣的狀態居然就是為了個電影劇情,她有點好笑,順口說:“挺危險的,反正死亡率蠻高的。喏,你看,就電影裏這樣,死得怪淒慘。”

死。

匡語湉的心跳漏了幾拍。

她非常非常討厭這個字。

她還想問,緝毒警察都要做什麽?會麵對怎樣的危險?

但對上孫鬱可疑惑的眼神,她才發現自己簡直像著了魔,逮著一個人就問,也不管人家知不知道。

匡語湉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站起身,往臥室走去。

孫鬱可抱著平板電腦,猶豫再三,問:“小湉,你真的沒事吧?”

匡語湉推開門,搖了搖頭。

“沒事。”

夜晚降臨,周遭很安靜。

匡語湉洗了澡,躺在**,頭發散著,打開手機搜索框。

第一行字,是八年裏打了無數遍的字樣——她輸入“寧凜”,頁麵跳轉。

還是熟悉的老樣子,從第一條到第一百條,匡語湉都看過了。

匡語湉遲疑一瞬,回到搜索主頁,加了“警察”兩個字,頁麵轉了幾秒,跳出來的條條框框沒有給她任何有效信息。

她想了想,又回到最開始那裏,這次刪掉了所有文字,輸入“緝毒”。

第一條搜索關聯,緝毒臥底。

她手指一頓,腦子裏刹那間閃過寧凜無奈地說“我不能聯係你,我怕你死”的畫麵,鬼使神差般摁了下去。

頁麵又在跳轉,手機的白色背景光照在她臉上,她看起來有點無所適從,將嘴唇抿得很緊。

匡語湉緊盯著手機屏幕,思路很雜,千絲萬縷地纏繞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麽,她感覺自己呼吸有點困難,胸口那一塊壓著很難受。

幾秒鍾的時間比幾個小時還漫長。

終於,頁麵轉出來,開始的幾條全部都是精選文章和新聞推薦。匡語湉往下翻,認真地去看每一個文字,終於在底下的某一條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緝毒臥底一般是什麽下場?】

她無聲地呼出口氣,抬起手指,點了進去……

第二天,匡思敏頂著黑眼圈,背著包去了學校。

她站在門口,不停地用委屈的眼神瞥匡語湉,可憐巴巴的模樣像小哈巴狗跟主人撒嬌。

匡語湉被她看得心軟,送她到門口,叮囑她:“要打球就好好打,不許在學校打架。”

匡思敏猛點頭,舉著三根手指發誓:“姐你放心,我以後絕對不給朱函一個眼神,看到她就當不認識,我保證!”

匡語湉笑笑,說:“好了,去學校吧。”

匡思敏背著書包,拎著球鞋高高興興地出了門。

等她上了公交車,匡語湉也出門,開車往老街的南麵去。

老街的南邊,過了高架橋,是一家裝修典雅的書店,招牌是簡單的白底配燙金文字,楷體上書“舊漁”二字。

匡語湉想著匡思敏說的那本輔導書,走到前台,前台老板正趴著睡覺,露出一個黑色後腦勺。

她用指節叩了叩桌麵:“老板。”

老板動了動,抬起頭,年輕的臉龐睡意蒙矓。

他打量了匡語湉一眼,打個哈欠,伸手到台底下掏了掏,掏出個桌牌“啪”地立在桌上,然後又換了個方向繼續睡,順手把降噪耳塞塞進了耳朵裏。

匡語湉俯身,拿著桌牌,上頭寫了簡單的幾行字——

沒事不要吵,有事找導購。因為導購行動不方便,所以付款請你自己掃碼。一切行為全憑自覺,杠我我就道德綁架。

——舊漁書店老板阮清承敬上

匡語湉把那牌子放下,再看了老板一眼,他睡得很死,雷打不動。

她無奈,繞過前台走到輔導書區塊。

舊漁書店的牆壁上貼滿了海報,不是村上春樹、莫言等的宣傳,全是搖滾樂隊,顯然是老板貼的,好好的自營書店被打扮得像音像店。

匡語湉想著匡思敏要的書,目光一一從書架上掃過。這裏的書擺放得很整齊,架子也很幹淨,看起來時常有人打掃。

下午的陽光很幹淨,衝散了陰冷。

陽光真好,能驅逐黑暗,世界亮堂堂的,仿佛人心也亮堂堂的。

匡語湉在齊整並列的書本前發呆,眼神落在書上,思緒不知道飄去了哪裏,等耳邊響起一陣吵鬧,才意識到自己在走神,她最近經常走神。

她走到窗邊,倚著窗沿往下看,湛藍青天下,穿著校服的少年和獨臂男人糾纏不休。

匡語湉一怔,以為是錯覺,定睛去看,那獨臂男人穿著一身書店專用的咖色工作圍裙,空著的袖子塞進針織衫上的口袋,迎著光,麵容倏地清晰起來,是寧凜。

少年的語氣說不上恭敬,他看著該是很擅長逞凶鬥狠的那一類,表情有一種原生的野蠻,奈何手臂被眼前的人反扭著,死死鉗製動彈不得,讓他的這份狠勁兒平白單薄了幾分。

“你個死殘廢!有本事你別放開我,不然我弄死你!”

寧凜低著頭,額前碎發擋住眼睛,臉上神情一時間晦暗不明,他行止間明明看起來有些遲緩,不像很靈活有力的樣子,少年卻始終掙不開他的束縛。

這讓少年更加氣不過,一連串髒話跟連珠炮似的往外蹦,但對比寧凜的雲淡風輕,他的氣急敗壞反而更像是在虛張聲勢,徒有其表。

舊漁書店是個體私營,原來的老板是個有錢人,盤了上下兩層弄了精裝修,比起周遭的連鎖店,它整體看起來更有文藝情調。書店占了最好的地理位置,附近學校多,來往的學生也很多,人流大了,自然免不了出現三教九流。

寧凜是在整理書架的時候發現少年不對勁的,他捧著一本嶄新的書鬼鬼祟祟地往包袋子裏塞,塑封已經被拆開。寧凜過去,剛出聲,他忽然就拔腿往外衝,過門的時候,報警器發出刺耳的鳴聲,把睡覺的老板阮清承驚得從椅子上“哐當”一下摔到地上。

阮清承坐在地上揉揉惺忪睡眼,轉頭看著少年疾風般跑遠,又見自己新招的員工猛衝出去,沒一會兒揪著少年的領子把他拖了回來。少年肩上掛著個半開的書包,啪嗒掉在地上,從裏麵掉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筆袋、香煙、口香糖、課本……

書包丟到櫃台上,警報聲倏地停響。

4

“你有病啊!”少年漲紅了臉,連聲咒罵。

寧凜安靜聽著,等少年罵得越來越高昂,經過的路人都投來目光時,他將少年手臂一擰,少年便立即噤了聲,吃痛地皺眉。

“你有種……有種放開!”

寧凜垂下頭,與少年對視了會兒,看他疼得額頭都開始冒出冷汗才鬆開了手。

少年得了自由,一蹦三尺遠,站在遠處戒備地甩了甩胳膊,沒想到一動就立刻痛得齜牙咧嘴。他倒吸了幾口冷氣,不經意瞥見麵前男人波瀾不驚的表情,一口氣憋在胸腔裏,生生忍了下來。

“喂——”他伸手,“書包還我。”

寧凜站在遠處靜靜看著他:“付錢。”

這兩個字像閃電一樣劈在少年的高壓線上,刹那間火花四濺。他腦海中神經突突地跳,幾欲炸裂,厲聲道:“老子沒錢!把書包還我!”

寧凜眼都沒眨,還是這樣看著他。

少年的手臂火辣辣地疼,臉也因羞憤而火辣辣的,他猶如一頭囚籠裏的困獸,為自己那點可笑的自尊心垂死掙紮著:“要你個殘廢多管閑事!”

他指著寧凜缺失的右臂,眼中的脆弱和狠戾混雜成道盡途殫的決絕。他賣力地大笑,嘲笑著寧凜的殘缺,嘲笑寧凜三十多歲就看著滄桑落魄,他們素不相識,但因為一本書,他就恨上了一個人。

他這番行為果真有所收效。

旁人注意到這邊,順勢也注意到了穿著工作服的寧凜。他們看著寧凜的獨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一部分人若無其事地走了,一部分人饒有興致地留下看熱鬧。

少年還在喋喋不休地罵著,用詞越來越難以入耳。寧凜腦子開始有些混亂,他原本該是不在意的,在他從戒毒康複中心出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和以前不一樣了,和這個社會大多數人都不一樣了,他覺得自己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迎接這個社會,也迎接這個全新的自己。

但隨著耳邊掠過字字句句的“殘廢”“不配”,他漸漸開始繃緊身子,腦海中不時閃過一些片段式的碎片:紙醉金迷的地下賭場,震耳欲聾的舞曲伴著躁動的鼓點,年輕的男男女女在舞池中瘋狂晃動身體,帶著迷醉的笑意享受著一場又一場的“手部旅行”;寮州戒毒康複中心,工作人員帶著親切的笑容,眼中卻沒有任何感情,他們告訴他一天結束了,恭喜他又挨過了難熬的二十四小時;葉隊的棺材擺在靈堂裏,他們前去吊唁,有人客氣地攔住他的去路,請他到一邊先做個尿檢,然後被江喻厲聲嗬斥……

最後這些碎片褪色,成了無邊夜色裏沉寂的墨色,記憶海中幾點星火驟亮,化作徐槿初的模樣。

那個男人儒雅且風度翩翩,有優秀的家世、體麵的工作、良好的教養,甚至皮囊和學曆都是一頂一的好。

如果他能稍微不那麽完美就好了,但事實是無論用哪套世俗的標準來衡量他,他都稱得上是良配。這讓寧凜如此無力,又如此憤怒——他不肯承認,那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怒。

寧凜目光冷了下去,他抬頭,看著少年的臉龐,字字清楚地問道:“你說什麽?”

少年被他身上陡然冒出的煞氣鎮住,有些怵,但依舊強裝鎮定:“說你個殘廢——”

寧凜看了少年幾秒,幾秒後,他收回目光,驀地抬手,手肘往上直直撞上了少年的下頜!

少年沒有防備,挨了這一下,哀號著抱頭蹲下。

寧凜從櫃台上拿過少年的包,書包被洗得發白,背麵沾了幾塊指頭大小的汙泥,他把被偷走的書從裏麵抽出來遞給探頭探腦的阮清承,然後拉上拉鏈,彎腰放到少年的身邊。

書的塑封被拆了,但好在嶄新無損。阮清承接過,隨手翻了翻,封麵上的“未來之星”四個燙金字發出波浪般的微光。

半晌,阮清承無語地把書丟到桌上:“一本輔導冊你也偷,至於嗎?窮得買不起你說一聲唄,我日行一善送你不就得了。”

阮清承把書放到展示櫃上,一絲不苟地用紙擦了又擦:“但我現在不想送你了,你個王八蛋,要不是老子雇的這兄弟夠猛,還給你跑了。”

他絮絮叨叨說著,沒注意到門外的兩人。

少年紅著眼,與寧凜的視線相對。

兩人的視線相會一刹,少年狠狠咬唇,搶過地上的書包轉走欲走。

單薄的身影立在料峭的寒風裏,仿佛隨時會彎的樹苗。

寧凜忽然想到很久以前的一段記憶,此時此刻不合時宜地湧進了他的腦海。

他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也不記得那個人的樣子,可他記得那個人堅定的眼神,和其提及信仰時眼裏灼人的光熱。

“小子,懦弱的人才用逞凶鬥狠當偽裝。”

“這本招生手冊送你,你如果有興趣的話,我會在寮州等你。”

“我將用我的一生維護社會安穩,保護人民,捍衛正義。我永遠忠於我的理想與職責,並為此付出、奉獻及犧牲。”

……

“喂。”

少年回頭。

寧凜的神情分外平淡:“你不要本末倒置了。”

少年沉默。

寧凜:“先到正軌,再想未來。”

少年神情一變,瞬間化身奓毛的貓,書包一甩就要衝過來:“你說什麽呢你——”

“呔!”阮清承大喝一聲,像火箭炮一樣衝過來,嘴裏的詞跟槍筒似的往外發射,“小兔崽子還來?欺負人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少年見到阮清承,慫了一下,但立刻道:“你個心掉錢眼裏去的資本家吸血鬼!”

阮清承抱著一遝店鋪招租廣告,卷成卷當武器打他:“你還有理了?你們老師教你德智體美勞樣樣發育,你就隻發育了左小腦吧!”

寧凜站在街沿邊,伸手到口袋裏摸了一根煙,書店裏不允許抽煙,他打算在外麵解決。

他把煙放到唇邊,看著阮清承和那少年一人占據一側手舞足蹈、互噴髒話,兩人跟隔山打牛似的過招,忍不住勾了下唇,正打算去尋打火機,忽地有所感應,抬起頭來。

二樓窗戶邊倚著一道細瘦的身影,低著頭,長發從肩上垂下來,陰影遮住半張麵龐,無法看清楚她的表情。

寧凜原本打算點煙的手頓在半空,躊躇幾秒,又把煙放回口袋,然後邁步上樓。

“小葡萄。”

身後的聲音像卷煙燒過的啞,語調卻很平。

匡語湉頓了頓,轉過頭來。

寧凜站在幾步開外:“買書?”

匡語湉抿著唇,用力眨了眨眼,控製著自己不去看他的斷臂,很淡地笑了笑,“嗯”了一聲。

寧凜走到書架前,他比她高了好多,站在她身邊時,她隻到他的肩膀上一點。

“找什麽?”

她說出那本輔導書的書名。

寧凜點點頭,手指點著一列列書本,慢慢撫過去。

寧凜沒有回頭,光線籠罩在他身上,像一層薄薄的霧。

“她叫夏瑤,是我同事。”

匡語湉手指一頓,抬起眼。

寧凜把一本書塞進書架空隙:“是行動組的特招。”他微頓,“不跟我住一起。隻是同事。”